夜再一次悄然降臨,周遭靜得可怕,隻有水滴的聲音空空地迴蕩,龍隱獨自一人行在長長幽暗的迴廊中。水的聲音,這是到了藜雲城以來第一次聽到——卻不是雨聲。迴廊外是一泓清泉,微弱的夜色將池中水染成了墨紫色,依稀有鱗鱗水光,折射到鬼神泣上——原本以為世間無人可以駕馭的刀。

    鬼神泣泛出幽藍的光,那藍很深,幾乎要溢出血來。

    借著恍惚的水光,龍隱看見了迴廊的盡頭,拱形的門,望過去是一片渾濁的黑色,他不知道這黑色有多深,隻覺得這一壇墨色好似要將他生生地吸進去。龍隱清楚——那裏麵就是他的目的地。

    要不是應聆最後的提醒,他倒沒有想到英雄塔的內部居然還會有名堂,而且還隱藏著這樣一個地方,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之前數次經過和徘徊,卻一直隻是從外麵看,任誰見倒這樣一座破敗的石塔,都會在唏噓歎惋中走開去。不忍目睹,曾經那樣的輝煌,世間文明的最高峰,竟落得如此下場——隻要是知道英雄傳說的人。那是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是人的力量所無法抵禦的,那種壓迫感的來源,就是曆史。

    人的力量終究抵不過曆史的洪荒。

    即使再驚心動魄的事跡,再偉大的英雄,再虔誠的膜拜,亦複如是。

    不過,我可很是不甘心啊。

    ——已經犧牲了這麽多。

    雨似乎下了一生這麽久,雨中,到處是死灰般的臉色,碎裂的屍體,鮮血伴著雨水橫溢,血腥味充斥著整個藜雲城——一座死城。

    東方勝平靜安詳地倚坐在牆邊,像是墜入了夢鄉,隻是這場夢,他永遠不再醒來。

    郭皓躺在德興樓的廚房中,薄霧花釀、晨曦微露、梅枝掛雪、曉風拂月、重雲醉……她的母親曾經在這裏為他做下那些菜,至今,是不是還飄著菜香?

    衛毅倒在地上,霸落沒入胸口,耀眼的白光已經被鮮血所掩蓋,衛毅與霸落真的融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厲紅雲的身子懸在橫梁上,隨意挽著的發髻不知什麽時候鬆散下來,頭上那隻妖嬈的“蝴蝶”翩然墜落,滑過一道藍紫色的光,那光絕美。

    應聆的笑依舊留在嘴邊,那是極度的絕望過後,所留下的。她的懷裏,露出了半片花瓣,那是曇花的花瓣,一朵完整的盛開的曇花。

    而所有的一切,最後都被雨色徹底吞沒。

    龍隱輕輕噓了一口氣,如果他推斷得沒錯的話,那麽此刻他正所處的地方,就是積聚並且釋放魔氣的地方,也即是魔氣最盛的地方,在那裏麵,有他真正的對手——藜雲魔道的主人。

    白夜的精英已經全軍覆沒,那魔道主人卻還從未露過麵。不得不佩服魔氣的力量,其實他們所有人都或多或少,不知不覺地受了它的影響。到最後還是他龍隱一個人,或者這就是英雄的宿命。傳說中寧禦不也隻是一個人麽?

    不過,八年了,總要有個結果,無論答案是什麽,嵇越,我都想知道你的最後一點消息——等我成就了英雄大業以後。

    隨著“吱呀”的一聲,一扇雕花的木門借著龍隱的力打開去,風順著大開的門灌進屋裏,滑過薄紗的簾幕,撩動屋裏人的長發——飄逸的長發。

    龍隱看見那人麵向窗口而坐,窗口很大,可以將外麵的景色一覽無疑。窗外,是大片盛開的曇花,晃若當年驛馬道上的景象。他靜靜地背對著龍隱端坐,仿佛早已料定這個不速之客的出現。

    龍隱原本以為自己此刻恨不得立即飛身上去,叫鬼神泣一嚐那人的鮮血,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卻異常的平靜。苦苦追尋八年的結局,到了這個時候,竟不再叫他心跳加速,熱血沸騰。

    難道真的是時光蹉跎,讓驛馬道上那顆鮮活雀躍的心就此沉寂。從此他隻是沉默地挑戰一切,冷靜地思考問題,漠然地俯視蒼生。

    鬼神泣慢慢指向端坐屋裏的那人,龍隱倒有幾分佩服,到了這個時候還能如此鎮定,不愧為自己這麽多年苦苦找尋的對手——藜雲魔道的主人。

    “是最後一戰的時刻了。”聲音清澈如山間清泉,然而卻充滿殺氣。鬼神泣不該沾染太多殺氣,殺氣乃戾氣,屬於這把地獄之刀的,應該是死氣,是殘忍絕望的氣息,這是他知道的規則,所以一直以來,他都在隱藏身上的殺氣,但是此刻,姑且讓鬼神泣也蕭殺一迴——一次就夠了。

    龍隱殺機已起,卻完全感覺不到對方的殺氣,這讓他不覺有幾分心驚。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可以如此絕對地掩藏殺氣。即使在對手準備要出手的時候,仍然不動聲色。

    屋裏那人並不應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一晃便是八年,你的聲音一點都沒有變。”說罷,雙手一撫,“錚”的一聲,劃破了死一般的寂靜,餘音未斷,美妙的音韻便接二連三地從他的指間流淌出來。外麵此刻已是屍橫遍地,鮮血橫溢的人間煉獄,屋裏卻洋溢著平靜、從容、淡定的清樂,樂聲與水聲渾然一體。

    而龍隱卻覺得每一聲琴音,都劇烈地震顫著他的心脈,令他心膽欲裂,有些在他腦中揮之不去的影象交錯重疊著再現,不斷折磨著他。這樣下去,恐怕就要喪失心智。

    ——琴有九德:奇、古、透、靜、潤、圓、清、勻、芳……

    這是嵇越對龍隱說的,其實嵇越對龍隱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

    為什麽眼前這人彈琴的意韻竟會與嵇越一模一樣。

    不可能……不可能……嵇越分明已在八年前就……

    但是嵇越的琴聲他絕對不會聽錯。一直以來龍隱都有著異於常人的洞察和判斷力,沒有什麽會使他嚐到如今天這般的迷惑感,手中的“鬼神泣”微微地顫動了。

    “你究竟是什麽人?”龍隱厲聲問道,憑借這一聲斷喝,他終於把持住心神。聲音帶著氣勁撕扯過簾幕,破碎的簾幕被氣勁帶著紛紛然飄落一地。

    琴聲止了,“這樣的曲子我已經八年沒有彈過了,原來傳說隻有對著知音人才能彈出最美妙的曲子,竟是真的。”聲音有些顫,同時帶著喜悅和哀傷——複雜的情緒。彈琴人迴過身來望著鬼神泣的主人,龍隱看到了他的臉,一張熟悉的臉,嘴角掛著一絲苦澀的笑意——是他的臉,嵇越的臉!

    高高揚起的“鬼神泣”默默地垂下了,“為什麽……為什麽會是你?”幾滴淚落到鬼神泣上,瞬間灼燒盡了,顫抖的聲音伴隨著肝腸寸斷的苦楚。

    “龍隱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像今天這樣站在這裏,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他頓了頓,輕輕舒了口氣,好像隻是往日與摯友閑話家常,“不過這也說明龍隱的實力是不容小覷的,是真正能成為英雄的人物。”

    “我龍隱的實力是不容小覷的,老天既生我龍隱,則將來必能成為拯救蒼生的英雄人物。”自信的笑容寫在年輕而稚氣未脫的臉上,那是龍隱一貫的笑容   ——八年前的景象……

    黃曆不知翻到了幾月幾日,雖然沒有看過,但上麵一定寫著“忌出門遠行”。

    驛馬古道上,龍隱獨自想著,朝著小棧外連綿不絕的雨歎了一口氣。雨已經下了許久,且看上去絲毫沒有要停的趨勢,龍隱隻有繼續坐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廢棄小棧中,繼續漫不經心地煮著酒,繼續透過雨看著遠處的景色。說是景色,實際上除了光禿禿的山丘什麽也沒有。

    “我有英雄誌——”百無聊賴之下,龍隱索性放開嗓子高歌了起來,聲音清越明朗,在旁若有聽者,必然精神為之一振——可惜顯然無人在聽。

    “今朝煮酒笑天下——”龍隱緩了一口氣,接著唱出第二句。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分明地聽到了一記琴聲,聲音同樣的清越,像是在與他的歌聲相和。

    哪來的琴聲?龍隱放眼望去,卻見山丘的那頭出現了一個黑點,等近了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個抱著琴的人。龍隱朝他笑了笑,喊道:“進來避避雨吧。”

    那人應了一聲快步走進小棧,他晃了晃身上的衣衫,都濕了,隨著一陣寒意襲來,他不禁打了個寒噤。一張清秀俊美的臉略微有些失色,縱有修長的身形這時候卻顯得頗為狼狽。

    “酒已經煮到第三迴了,過來喝一杯驅驅寒吧。”龍隱招唿著。他原本沒有這般熱情,隻因這裏除了他們,更無第三人,也因了剛才的一記琴聲相和。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氣。小棧外,雨一直下著,絲毫沒有停下的趨勢,被雨圍困的兩個人開始閑話起來。

    這世上有這樣一個傳說。

    傳說在很多年前,天地間濁氣匯集,產生了一股魔道之氣,但凡沾上這氣的人都化為了瘋狂嗜血的惡魔,人與人之間相互殘殺,一時間人間化為修羅道。這時候出現了一個叫做寧禦的英雄,他手持寶劍——“龍蛇引”與魔氣相抗衡,拯救被魔氣所侵的人,最後終於將魔氣逼入天地間的某處,而他則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將一塊巨石投放在那個地方封鎖了魔氣,自己則力盡而亡。

    後來人們築起高塔以紀念這個英雄,高塔就在藜雲城——英雄的故鄉,也是他犧牲的地方。

    “嵇越,你不覺得這樣一段精彩的故事就這樣失落了,很可惜麽?”龍隱對彈琴的人說道——他說他叫嵇越。

    嵇越卻搖了搖頭,“傳說終究隻是傳說,縱使他再離奇曲折,說不定也隻是世人的編造,其實未必真是如此。”看得出來,嵇越並不喜歡這個故事。

    但龍隱卻愈加有興趣,“我時常想,可惜我們每個人都不能選擇自己出生的年代,若能讓我也生在那樣一個亂世,我一定也能成為英雄!”

    第一次聽說有人厭倦自己生活得太安逸,非要尋找一個亂世來闖一片天下。

    嵇越這麽想著,輕輕地笑了笑。他打心底喜歡這個嗓音清越的年輕人,從聽到他歌聲的那一刻開始,他寂寞的心裏就有種莫名的情感在蠢蠢欲動,當他煮的酒入口的時候,那種直觸心底的溫暖便從身體裏散開了。

    ——是朋友的感覺。緣分實在是個微妙的東西,兩個原本不相幹的人,誰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生命便有了千絲萬屢的牽絆。

    從此兩個孤身的人時常聚到一起,就在這鮮有人至的驛馬古道上,一個高歌,一個撫琴;一個煮酒,一個品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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