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這兩個字可不像是從你東方勝口中說出的。”龍隱頗帶嘲諷意味地說道。

    “君上之所以會選我入白夜,是因為我的獵奇心和不斷找尋問題答案的那份執著吧。可是……”東方勝深深地望了龍隱一眼,“人的力量終究抵不過曆史的洪荒。”

    龍隱閉上雙眼,默然地昂首立在雨中——仿佛遺世獨立。

    “君上,你知道一個叫驛馬古道的地方吧。”東方勝突然輕聲說道,不知道為什麽,一提到那四個字,他的心跳就莫名地加速了,“那個地方是不是對你很重要,是不是即使不惜性命也要追尋些什麽,追尋些和驛馬古道有千絲萬縷聯係的東西?”說到後來,就連聲音都虛了。

    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應該說出那些話,但若是不說出來,這些問題就可能一直憋在心裏,將他憋悶致死,即使他已經猜到他未必能得到答案。

    當“驛馬古道”四個字從東方勝口中說出的那刻,龍隱手中的鬼神泣猛地泛起幽藍的火焰,再大的雨也澆不滅。

    “東方勝,你知道的太多了……”龍隱冷冷說道,鬼神泣的死氣愈加濃烈。

    “君上,東方勝知道的還不僅止於此,有些事情,或許連君上都還不知道。”東方勝的語氣有些急了,他知道龍隱殺意已起,但是有些話卻不得不說。

    “君上可知,藜雲城的魔氣,其實是……”話到一半,聲音卻戛然而止。鬼神泣已然穿透他的身體。那一刻,他分明地看見了血花飛濺,不是往常看到的那些與他毫不相幹的人的血,而是他自己的血。

    要說的話終究還是沒辦法說出口。

    想得到的答案也已經沒辦法知道了。

    真是遺憾……

    他微微皺了皺眉,勉力抬起頭望向龍隱。當他與龍隱的眼神相交的一刹那,他突然悟到了什麽,仿佛所有的謎底都在那一瞬解開了。

    東方勝的身子倚著牆慢慢滑下去,臉上的神色漸漸平複,當他閉上眼的時候,甚至仿佛一個人隻是倦了,隻想閉上眼小憩片刻。

    “阿蠻,我真傻,一直都找不到龍隱哥哥的弱點在哪裏。原來啊,龍隱哥哥的弱點竟然和應聆的一樣呢。”說罷,應聆咯咯嬌笑起來。

    此時,阿蠻正麵向著龍隱,一根手指放在唇邊,腦袋微微向一邊傾斜,水波般的眸子長久地停滯著,望向龍隱,就像是見到了什麽令她極感興趣的事情,同時,嘴角微微翹起——又是那樣詭異的笑容。

    而龍隱的眼睛卻隻是空洞地看著前方,麵無表情地立著,失了魂一般。

    應聆走上前去,起初躡手躡腳,深恐龍隱中的攝魂術並不深,即刻便會清醒過來。但是漸漸地,她便放肆起來,因為龍隱的眼中,失了幽藍的光彩,隻是一片混沌。

    她將阿蠻放入斜背的布袋子裏,小心翼翼地扶著龍隱躺倒在地上,又伸手想去拿掉鬼神泣,但手剛一碰到刀身的刹那,便觸電似地縮迴來。一種強烈的死亡氣息由指間遊走全身,令她莫名心悸,她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即使此刻的鬼神泣仍有這般的力量!但是鬼神泣留在龍隱手中,她始終不放心。應聆略一思量,將龍隱握著鬼神泣的手指一一撥開,鬼神泣剛從他手中落下,應聆便立刻上前一腳將它踹得老遠,接而長長噓了一口氣。

    她定了定神,臉上的表情從不安轉為微笑,甜美的笑容配上她人偶一般的俏臉,美得就像盛開的曇花。她從布袋中取出五根細長的絲線,接著捧起龍隱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龍隱哥哥,”她說,“我終於找到你了,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

    她摘起一根絲線,縛在龍隱的手腕上,動作是那樣輕柔仔細,生怕傷了龍隱半分,眼中是無限戀愛。

    “龍隱哥哥,應聆可不是小女孩了,應聆已經愛了龍隱哥哥八年,八年,足夠把應聆的心變得跟所有女人一樣。”說到這裏她的臉微微泛紅了,像是兩道霞光映在她臉上,美得別有韻致。

    “雖然我的外表仍然隻是八年前的樣子,那是我怕龍隱哥哥看到應聆的時候,不能認出來啊。所以應聆願意就這樣,永遠都保持那個時候的模樣。”她一邊說著,一邊又摘下第二根絲線,去縛龍隱的左手。

    “可是龍隱哥哥難道不喜歡麽,為什麽要去喜歡別的女人呢?龍隱哥哥一定不知道吧,應聆看到你吻那個女人的時候,心有多痛。簡直,簡直就是肝腸寸斷。”這個時候,應聆的眼中幾乎要沁出淚花,她緊咬著嘴唇,唇邊留下一道血印,“所以,應聆也要她嚐嚐這種滋味,所以應聆割斷她的腸子,慢慢折磨死她。難道龍隱哥哥覺得應聆這麽做錯了麽?那個女人哪有應聆對你半分好?”

    縛完雙手,她又去縛龍隱的雙足。

    “龍隱哥哥,你為什麽要說不喜歡曇花呢?應聆怎麽也想不通,那個時候的驛馬道上不是開遍了曇花麽?既然不喜歡,卻為什麽還要在一開始跟應聆搶曇花,讓沒有認出你的應聆傷心難過了好久。還有後來,不論是誰,隻要提到驛馬道的事,你都會毫不留情地結束他的生命。到底又是為什麽呢?是不是驛馬道上也塵封著對龍隱哥哥很重要的記憶?”

    應聆自言自語著,她晃了晃腦袋,還是什麽也想不出,終於還是歎息一聲,不再去想,而手中的絲線隻剩下最後一根。

    她一邊拿絲線小心地係著龍隱的脖子,一邊柔聲道,“龍隱哥哥,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應聆很心痛呢,你把自己藏得那樣深,就連應聆都不敢認你了。不過龍隱哥哥你還是放不下驛馬古道吧,能讓應聆確定你真的就是那個在曇花邊肆意放歌的大哥哥,也隻有這一點了,僅僅隻有這一點。”

    說到這裏,她停下手中的工作,龍隱的手足和頭都已經被係在德興樓四麵的柱子上。確定已經動彈不得。

    她輕輕地伏在龍隱身上,兩個人的距離是那樣近。應聆凝視著龍隱英氣的麵容,此刻龍隱的神情卻似忍受著極大的痛楚。但即便到了這個時候,龍隱仍然下意識地不願表露出來。她伸手撫摸他的麵頰,隱隱間,幾乎可以感覺到龍隱的氣息,有些混亂,眼中那片混沌暈得更開了。

    “驛馬古道的記憶真的讓你這麽痛苦麽?應聆很不忍心啊。不過沒有辦法,應聆還不想讓龍隱哥哥醒來,應聆好不容易才能跟你在一起,所以龍隱哥哥你就多忍一陣子吧。”她在龍隱的額頭親了一口,低低地說了一聲,“乖。”

    一直以來都處於強勢的龍隱或許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刻,真是莫大的諷刺。

    “應聆一定可以做得比那個女人好,所以龍隱哥哥,你就……”話音突然被截斷,應聆隻是將眼睛睜得大大的——錯愕的眼神。

    “想讓我成為你的戲偶,從此任你擺布?”另一個聲音響起了,龍隱冷冷的語調迴蕩在幾乎凝滯的空氣中,聽起來格外叫人心寒。

    應聆不敢相信地望著龍隱,她的眉頭皺了一皺,發出一聲呻吟,身子便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痛苦地搖了搖頭,似乎怎麽也料不到已經發生的事。

    龍隱的手竟然生生地插入應聆的腹中,鮮血不斷地從那可怕的血洞中湧出,霎時染紅了兩個人的衣衫。

    沒有鬼神泣,他龍隱一樣可以置人於死地。

    龍隱將手從應聆腹中拔出,同時還扯出數根沾滿血的細絲,這些細絲原來一直都在應聆的體內,連接著她的血脈或者肌肉。這應該就是應聆保持八年如一日的身形的原因——這些絲線阻隔了應聆的生長。應聆的身子失去支撐,從龍隱身上滾下去。

    由於這一動作牽動了縛在手上的絲線,那絲線已經深深嵌入龍隱的手腕,鮮血也兀自汩汩流出。龍隱的手已經完全被染紅,但他全然不顧,一運氣振斷了那根絲線,又用那隻手扯斷了其餘四根。他如此用力,凡是被絲線縛過的地方,全部都滲出血來。

    應聆看著這一幕,龍隱眼中幽藍的火焰,就像是地域的幽冥之火,那種可怕的力量,簡直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

    她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每一次都從口中噴出大量血液,她知道這一次傷得極深,髒腑都已經損壞,恐怕是活不成了。但是她的目光卻始終都沒有離開龍隱。

    “龍隱,你……好殘忍……真的好殘忍……”半晌,應聆望著龍隱說出一句話,那恨恨的眼神,隻要此生看上一眼,就不會忘卻。

    “要戰勝殘忍的對手,就隻有比對手更殘忍!”龍隱毫不逃避地與應聆對視,眼中那幽藍的光更深了。

    鬼神泣的主人也本不該是生存於這個世上的人吧。

    應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不敢吐得太重,深怕再次噴出血液,那個痛苦她實在害怕承受。

    “你……不是驛馬道上的那個高歌的少年了。”她說,傷痛伴隨著血液止不住地往外湧。

    “你也不是驛馬道上那個單純的女孩兒。” 龍隱的語氣幾乎凍結了空氣。

    應聆沒有應他,隻是默默地從血跡斑斑的布袋中掏出阿蠻——八年來她唯一的夥伴,在她孤獨寂寞,被那些失落迴憶折磨著的時候,唯一陪伴她的夥伴。

    記得當年去求公輸老人為她打造一個絕世的戲偶,公輸老人本來閉門不見,她在門前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三夜,最後公輸老人答應了她的要求,而代價就是,做他的戲偶。從此,絲線牽絆著她的生命,卻也是它讓她有了一直走向終點的生命。

    一個巧奪天工的戲偶就這樣誕生了,一個擁有靈魂的戲偶。

    ——阿蠻。

    ——應聆。

    後來,應聆趁著公輸老人熟睡的時候用攝魂術奪去了他的魂。因為她知道這個人可以給予戲偶魂,同樣也能夠奪去它。而她,不是這個人的戲偶。

    或許不知道什麽時候,戲偶不再是戲偶,甚至已經不僅僅是她的夥伴,而是另一個自己,讓她可以把那些嬌弱的身軀所無法承擔的痛苦推到那一個自己身上。所以,應該感激阿蠻,是她替應聆承擔了痛苦。

    她本想最後再撥弄一下,阿蠻沾滿鮮血的腦袋卻突然從脖子上滾落,一路滾得老遠,滾開一條斷斷續續的血線。應聆想伸手去抓,卻再也不能夠到。她的眼中終於落下一道淚。

    “龍隱,你說,我想讓你做我的戲偶,你錯了。其實……其實,我才是你的戲偶,就從你送我曇花的那刻開始。” 應聆無力地閉上雙眼,隻有勉強保持著最後的氣息,但是身子隨著血液的流失,正變得越來越冷。

    驛馬道上,那個星夜,遍地開滿了曇花,少年清越的歌聲依稀迴蕩,從那個時刻起,她的命運一直都被那個少年牽扯著。

    戲偶?

    戲偶!

    “那朵曇花,你到底是在哪裏找到的?”迷迷糊糊間,傳來龍隱的聲音。

    “英雄塔底下。”應聆微微睜開雙眼,眼中的神采已經散亂。但是她似乎又看見了那張八年來一直縈繞在夢迴時分的熟悉而模糊的臉,是不是龍隱的臉呢?

    怎的,竟突然懷念起八年前驛馬道上的那片星夜來,那時候,天空很明淨,少年的笑臉也是。隻可惜,兩顆星辰之間的距離雖然看上去很近,誰知道它們真正相隔有多遠。

    “驛馬古道,這個時候一定起風了吧,大哥哥的歌聲真好聽,就像……就像風裏邊的金石一樣……真想一直就這樣聽下去……”應聆微睜著眼,嘴邊露出一絲微笑,鉛華洗淨的純澈的笑意。眼睛合上了,笑意卻常駐在那張甜美的臉上。

    如果曇花一現,求的是刹那芳華,那麽這曇花般的笑容應該求得了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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