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菲

    十一放假了,我有兩天的時間在家裏睡了個暢快,直到彈盡糧絕,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才洗了把臉下樓去超市買東西。

    酸奶櫃台前,一個品牌正在搞促銷。

    促銷的東西,大約都銷售的不好。我過去看一看,服務員端了一杯給我嚐,是薄荷口味的酸奶。

    我說:“咦,像牙膏一樣,誰會喜歡這種味道?”

    服務員看著我,神秘兮兮的笑著說:“吃了之後,口氣清新,很增加情趣的。想一想,誰不願意跟剛刷了牙的人親吻啊?”

    說得也有理啊。

    我想起,從前跟家陽在一起,有一天,他吃了薄荷味的冰淇淋,要跟我親昵,他嘴巴裏有香噴噴的味道。

    我沉醉於迴憶的樣子讓服務員誤會了,拿了一打給我:“怎麽樣?買三贈一。”

    “謝謝你了。我是單身。”我笑著拒絕了她,推著車離開。

    我要去買大醬,迴家蘸黃瓜吃。

    有人打電話給我,是陌生的號碼。

    我接起來:“喂?”

    “小喬同誌。”

    “你好,黃維德總工程師。”

    “呦,一下就聽出來了?”

    “您不看我是幹什麽的。”

    老黃在電話那邊嘿嘿的笑:“有時間沒有,出來大哥請你吃飯。”

    “您現在在這裏?”

    “不然我找你幹什麽?”

    “好啊。”

    不論是誰,這個時候出現都是寂寞的驅散者,更何況,又是我在法國的故人,老黃此人又實在是快活有趣。我愉快地接受邀請,我們定了在一家西班牙人俱樂部吃飯。

    我在家整理一下,坐了出租車去那裏,到的時候,老黃已經在那裏了,他的對麵,背對著我,坐著另一個人,背影讓我覺得如此熟悉和親切。

    老黃過來就抱我,說:“喬菲,你氣色很好。”

    “放假了,睡得好。”

    我嘴裏跟他說話,眼見那另一個人轉過頭來,站起身。

    “他,你可得認識認識,我的醫生,好朋友,程家明博士,你們通過電話的。”老黃介紹說,又向另一個人,“家明,這是我妹,親妹妹,喬菲。”

    是啊,這張臉,這個名字,我都是認得的。

    曾經有過

    一麵之緣,在城外的海灘上,那天家陽喝得爛醉,他的哥哥,接他迴去。

    曾經通過電話,我為他和法國醫生做交替傳譯,程家明說,你的聲音有點熟悉。

    如今我跟程家明麵對麵,我跟他握手,我看著這一張與家陽酷似的臉。

    啊這麽複雜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怎麽應酬。

    我隻祈禱這個人不會有我這樣好的記憶力。

    “你說你是留學生,工作了嗎?”坐下來喝東西,程家明問我。

    “畢業了,我現在在外交部工作。”我老實迴答。

    “難怪不去我那裏了。”老黃幫我倒上茶,“你在那裏作專職翻譯嗎?我知道的是,你們還可能往國外派對不對?”

    “十一之前,一直在學習,是留在高翻局還是往國外派,十一以後才見分曉。”我說。

    我看見老黃把大勺的糖放在自己的紅茶裏。

    “哎,老黃,你不是有糖尿病?”

    “你這麽大聲,是不是要告訴這裏所有人?”程家明說。

    我看著他:“你是他的醫生,你還不管?”

    老黃嗬嗬的笑起來,自己喝茶,要看程家明怎麽對付我。

    “管什麽?”他說。

    “控製飲食,保證健康。”

    “為什麽?”

    “長命百歲。”

    “你覺得可以?”

    “那倒不是。至少活得長久一些,活著的時候舒服一些。”

    “怎樣才算舒服?”

    完了,我跟不上了。

    “你說怎樣算舒服?”

    “能吃能喝能玩能睡,就是舒服。”程家明說,“他生病,我隻管開藥,治療,他想吃什麽吃什麽,自己舒服就可以。”

    呦嗬,行啊,有時候,真不能瞧不起郎中。

    他挺得意地看著我,微微笑,又對老黃說:“看到沒有?還是小孩子,看不透啊。”

    “您不是肝膽科的吧,後轉行的吧?從前是不是律師啊?”

    “是說我口才好不?姑娘?”程家明指著自己說,更得意了。

    “是說你善狡辯,硬是把黑說成是白。”

    老黃哈哈的大笑起來,招手叫服務生點菜。

    什麽膽固醇,脂肪,老黃生冷不忌,高熱量的西班牙菜正對他

    口味,肥得流油的烤鰻魚吃兩人份,配白葡萄酒,自己喝一瓶。他用半個肝和流著奶油的血液代謝這些東西,我都看傻了。

    有女歌手在唱西班牙文的歌曲,舞池中一男一女,舞蹈跳得很是火爆漂亮。

    程家明被女歌手吸引,側耳聆聽她的歌聲。

    我也覺得樂曲實在好聽,問道:“唱的是什麽?”

    “快意人生。”

    “怎麽你懂西班牙文?”

    程家明看著我:“怎麽你沒看到舞台旁邊的投影?”

    真的啊,我心不在焉的,居然也沒有看到舞台旁邊投影出來的歌曲的字幕和中文的翻譯。

    程家明吃得不多,拿筆在隨身帶來的名片上寫了些東西,交給侍者,給了鈔票,對他說:“把這個交給歌手,再替我送一束她喜歡的花。”

    老黃看見了:“家明你真是秉性不改。”

    男人淡淡的笑:“你沒聽這首歌唱的?快意人生,快意人生。”

    他的手指修長,裝著紅酒的高腳杯在掌中輕輕轉動,側頭看著美麗的歌手,她收到他鮮花和紙條,向他笑,點點頭,他向女人舉起酒杯。

    接下來的舞蹈,歌手成為程家明的舞伴,兩個人舞姿翩翩,他跳得還真是不錯。

    如何克製,我也管不住自己,仔細的看他。

    這人的麵目,與家陽是何等的相像。

    高高的額頭,挺直的鼻梁,飛薄的唇,白得透明的膚色。

    隻是,另一個人,不會這樣,那麽放肆的說話,浪蕩的笑,瀟灑的舞蹈,眼裏沒有別人,隻有自己的快意人生。

    老黃喝得差不多了,跟我絮絮的嘮叨:“喬菲,大哥明天迴上海了,以後再來看你,你也是啊,去的話,千萬找我。

    你這個小妹兒真挺好的,你夠爽快。

    ……”

    “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男孩子?”

    “嗯,對,沒錯,你像個小哥們兒。”

    大部分人都是這樣覺得的,我歎口氣。

    一曲終了,程家明吻了歌手的手,走過來,看看我,看看老黃。

    “我送你們迴去吧。”

    “迴去?”老黃說,站起來,人都晃悠了,“再去別處玩兒啊。”

    “你有精神,姑娘還要休息。”程家明拍拍他的肩,“走吧,走吧,老黃。咱

    們迴去。”

    我跟程家明把黃維德送迴他的賓館,從他的房間裏出來的之前,他拿了藥給老黃吃。

    我們一起坐電梯,下樓。

    高級酒店的電梯間裏,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黃銅,鏡子一樣,卻有著柔和奢侈的光。

    我看著自己,程家明看著他自己。

    然後我們互相看看。

    “喬菲,你多大了?”

    “哎!”我看著他,“有問這事兒的嗎?”

    “我前年29。”

    “那我也不告訴你。”

    “有點奇怪。”

    “什麽?”

    “怎麽總覺得你像我念初中時候的團支部書記。”他像是跟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心裏說,大叔,你念初中的時候,我幼兒園還沒畢業呢。

    “你這麽老了,怎麽還記得初中時候的同學?”我一字一頓地說,將“老”字咬得很重。

    他還沒被人這樣說過吧,看我的表情像吃了個蒼蠅。

    “實在是,你勾起我對她的迴憶……”

    “為,什,麽?未,請,教……”我等著他,看此人說得出什麽。

    “什麽事兒都管,經典事兒媽。”

    我一聽,還要反駁,卻覺得這話真挺可笑,就不爭氣的一下樂了:“我頭一迴聽說,‘經典事兒媽’,哈哈哈哈……小詞兒,挺犀利啊。”

    電梯到了,我們出來。

    我們走出酒店,程家明說:“上我的車,你家在哪兒?”

    我站住:“不用了,謝謝你。還有地鐵呢,我打地鐵迴去。”

    “還是年紀小啊,這麽就生氣了。至於嗎?來,我送你吧。”

    “真不用。謝謝你,程醫生。

    老黃不在,我不坐陌生人的車。”我說。

    程家明站在自己的車子旁,臉上是一抹很耐人尋味的微笑。

    “我也不是見麵熟,不過,咱們算是陌生人嗎?喬菲。”

    我聽不懂他這話的意思了。

    這話裏有話啊。

    我看著他。

    這個時候,他的電話響了。

    他對我說對不起,打開電話:“什麽?

    ……什麽時候?

    ……現在呢?

    ……好,我馬上就到。”

    他對我說:“還真對不住你了,有點事兒,我得馬上走。”

    我點點頭,感覺像是有什麽嚴重的事情發生:“好,快去。”

    他上了車,又對我說:“真對不起,不能送你,是我家裏有事兒。”

    我坐在地鐵上,想著程家明對我說的這句話,他說,語氣頗重,他家裏有事兒。

    我的胃有點兒疼,我用手按了按,真是的,剛才也沒吃什麽啊,可是疼痛逐漸加劇,我最後在座位上縮成了一小團。

    我捂著胃迴家,吐得一塌糊塗,趴在馬桶上,直不起腰來,直到吐出了膽汁兒,小鄧都嚇慘了,扶著我的背:“菲菲,你怎麽了?我送你去醫院吧。”

    我擺擺手,摸著牆站起來,看見鏡子裏自己的臉,毫無血色,隻見眼圈青黑,不對啊,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毛病啊。

    我突然就想起來,我墮胎,我舍棄了我跟家陽的那個孩子的時候,家陽告訴我,在另一個地方,他幾乎疼到胃出血。

    一種巨大的恐懼感頃刻間籠罩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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