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陽

    九月份,國家有大會召開,對外宣傳,列席外賓的接待,新聞發布還有外國評論譯入,我們整整忙碌了一個月。喬菲他們經過學習和提高,成績排名也日漸眉目。開會的時候,喬菲也參加了翻譯工作,水平果真是大有長進,讓人刮目相看。十一之後,我們將會根據他們的成績進行分配了,喬菲會留在高翻局,基本已成定數,當然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

    會議期間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喬菲甚至引起了我們處長的注意。

    出任觀察員的法國共產黨的高級代表,母親跟她一同來到中國。老夫人原來是聾啞人,我們事先沒有準備,接待過程很是麻煩,喬菲本來在會議現場工作,知道情況後,火速到賓館救場,並在之後的幾天裏,陪同了這位代表和她母親的參觀訪問。外賓對她留下深刻印象,臨走的時候向部裏,向喬菲個人表示深摯謝意。

    我是後來聽說的這件事,處長問我,這個姑娘是新招來的嗎?怎麽還會手語?

    我說:“您忘了,我跟您提過她的,國家外院的,去年我們跟教育部的合作項目送出去的那一個。”

    “是嗎?”處長挺高興的,“這小姑娘行啊,我看她法語也不錯,家陽,咱們留下了,一個人當兩個翻譯用呢。”

    “您也忒會做生意了,您給開幾份工資啊?”我笑著說。

    我有時想,這年輕的新鮮人,身上的潛力和活力真是讓人羨慕,總有無限種可能擺在她的麵前,有一點機會就迸射出光芒。她說謝我,可是我很清楚,有我還是沒有我,在人才濟濟的外交部還是在任何別的地方,她都是傑出的讓人不能忽視的女人。

    天氣稍微涼爽,小華在這個時候患了感冒,本來隻是很輕微的症狀,她帶病工作,造成病狀加重,得了急性肺炎。

    好在我忙完了大會,稍稍喘息,有時間照顧她,在醫院住的不久,我把她接迴家裏。

    晚上我煮了粥喂她喝,吹一吹才送到她嘴邊,小華張開嘴,沒有吃,怔怔的流下眼淚來。

    “這是幹什麽?至於嗎?”我把粥放下,“不就是耽誤幾天工作嘛,就當是提前過十一了,你一年從頭忙到尾,都不得休息,這樣不是挺好?”

    她搖搖頭:“不,家陽,不是為了這事兒。”她的眼淚更多了,在燈光下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謝謝你。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怎麽辦。”

    小華的話,我

    是能夠理解的。

    我們這樣的人,有錦衣玉食,有名聲在外,可是,心是脆弱的,想要溫暖,想要傷痛時候的慰藉。

    我扶她起來,幫她擦眼淚,溫聲軟語的喂她吃粥。

    像,另一個人曾經為我做的那樣。

    十一之前,小華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她跟我商量,想去大連度假。

    我聽到她說這話的時候,正在喝水,一口水嗆在喉嚨裏,我生生咽下去,忍住咳嗽。

    “時間那麽充裕,為什麽要去大連呢?太近了吧。”我說。

    “我記得你那次上我的節目,我問你,最喜歡去那裏旅行,你說的是大連。你不記得了嗎?”

    我沒說話,印象裏好像是有她說的這麽一迴事。

    我上一次去大連,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那次是跟喬菲一起,時間真快啊,兩年了。

    “你不願意去嗎?”小華說。

    “沒有,隨便你,你想去,我們就去,大連啊,風景真是挺好的。”

    她很高興:“就這麽定了,家陽。”

    在食堂裏,我又碰到那一班新同學,打飯的時候就看見菲在說話,樣子繪聲繪色的,大家仔細的聽,然後一陣笑聲。她又在講笑話了。

    他們叫我過去一起吃。

    小趙說:“喬菲,你再把剛才的笑話說一遍,給師兄聽。”

    喬菲對他說:“你複述,我看你記得下來不。”

    我說:“我講一個吧。”

    他們意興盎然。

    “甲說:最近我再兼職一項工作。

    乙問:在哪裏?

    甲說:精神病院。

    乙說:幹什麽?

    甲說:被研究。”

    大家笑起來,喬菲木著一張臉說:“那後來呢?師兄。”

    笑聲更大了,我也笑起來,看著她。

    吃飯的時候,大家討論十一的安排,按照慣例,部裏安排了他們去近郊的水庫玩。

    有女同學問:“師兄,你去不去啊?”

    “我?我不去。”我說,“這是給你們剛入部的安排的福利。”

    “唉。那師兄,你十一怎麽過?”

    “我,去大連。”

    喬菲悶頭吃飯,吃得可真香。

    “不是一

    個人吧?”有人說。

    我笑了笑,搖搖頭,不做迴答。

    “啊,我是大連外院畢業的。”一個女孩說,“師兄你需不需要導遊。”

    “謝謝,謝謝,”我說,“如果需要,一定找你。”

    喬菲說:“唉趙鵬遠你的酸奶不喝?給我吧。”

    不過我跟小華並沒有去大連度假,她改變了計劃,要去一個海島。

    “怎麽又不去大連了?”我說。

    “過十一,大連的人肯定多。我們去海島多好,又安靜,空氣又好。”

    “反正隨你便。”

    “我知道你願意陪我去大連就行了。”她說,她在試戴一頂在名品店定做的帽子,“這對我很重要。”她笑著說。

    “唉家陽,你看看,這帽子好像不太對勁。”

    我看看她:“挺好的啊。怎麽了?”

    “你看,這邊是有點斜的。”

    “沒有吧。”

    “沒錯。”

    她放下帽子就給那家店打電話,交涉了幾句,對方解釋說正是旺季,師傅太忙,不能出來,讓我們送去修改。

    小華很生氣:“做得不好,還要我們送去。”

    我說:“得了,你別去了,你身體剛好。我去吧。”

    小華說:“那也行,不過,家陽,你不用等啊,讓他們給我送來。”

    去的路上,我開車開得很慢,九月裏的陽光太好,照得人懶懶散散。

    那家名店在老商業街深處的巷子裏,我找到了,剛要停車,看見喬菲,她拎著手袋,穿著條綠色的裙子,左看看右看看的,在街上閑逛。

    我遠遠的看著她,微微笑起來。

    這是我心裏麵的人。

    我摁了摁車笛下了車,她看見了我。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吧。你有時間嗎?”我問。

    “好啊。”她說,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不過,去哪裏?”

    “餓不餓?去吃火鍋吧。”

    “去吃毛肚火鍋,我認識一家小館子,我請客。”

    “好,你帶路。”

    見到她,真是讓人愉快,我給她打開車門,她指指裏麵,看看我。

    副駕駛的位置上,放著裝著小華的名貴女士帽子的盒子。

    我尷尬

    的把它取出來,放在後座上。

    菲帶我去的地方不遠,是個不大但是很別致幹淨的小店,毛肚火鍋的味道實在很好,我們要了許多東西吃,還有一點點純糧白酒。

    我餓,她也餓了,我們沒說什麽話,先解決了肚子問題。

    菲喝了不少酒,我記得她是挺有量的。

    我給自己倒了一點,被她按住手:“唉,你不要喝,你就吃東西喝雪碧吧,等會兒你還得開車呢。”

    我不知道怎麽就把她放在我手上的手給按住了,我也不說話,心裏跳得很快。

    可是,好在,她並沒有把手抽迴去。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中間是熱氣騰騰的紅油火鍋。

    菲小小的臉孔,紅彤彤的,她的眼睛,霧氣氤氳。

    “菲,我有話問你。”我慢慢地說。

    她看著我。

    “那天,我們約好的那一天,你去巴黎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

    “你為什麽騙我,說你沒有去?你為什麽不去見我?你怎麽就遭遇上爆炸案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話問明白。

    她沒有立刻迴答我。慢慢的將被我按著的手翻過來。

    我看見那上麵,一道淺紅色的傷痕,在她白皙的手心上,怵目驚心。

    “我是去了巴黎,不過,我跟另一個人在一起,家陽,一個男孩子。我們在法國曾經相處得很好,”她很清楚很清楚地對我說,一小點一小點的淩遲我的心,“我們當時在裏昂火車站,發生爆炸案,他為了救我,死掉了。我不能忘記他。”

    “說謊。”

    “祖祖費蘭迪,見習憲兵,身披國旗下葬,你一定在報紙上讀到過這名字。

    我想起他來,覺得他還沒有走,你看我手上的疤?是他陪著我。家陽,我就是這個樣子了。”

    我鬆開她的手,我覺得我五髒六腑被冷凍之後,讓喬菲用一把堅硬的小錘子逐個敲碎。

    喬菲將小盅裏的白酒一飲而盡,笑得豔麗:“送我迴家吧,家陽。”

    我迴了家,小華好像問我帽子的事情,我說些什麽自己也不知道了,我倒在床上就睡了。

    小華並沒有再問我帽子的事情,十一國慶,我們去了離大城市不遠的海島。島上人煙稀少,環境很好,隻有給高級幹部準備的度假村。

    我們的房間在三樓,麵臨大海和黑色的礁石。

    小華跟我在陽台上看海景,靠在我懷裏說:“家陽,我希望,我們永遠這樣,在一起,隻有我們兩個。”

    我握著她的手:好,小華,好。

    可是這天晚上,我夢見自己不在這裏。

    在大連,夜晚的沙灘上,下著雨,我跟喬菲纏綿在一起;可是突然,這裏有變成裏昂火車站,我愛的女人,身邊是看不清臉孔的別的男人,我知道這裏要發生爆炸了,可是我不能讓他在她的身邊,我要跑過去,死,也得是我,我為了救她而死,可是,我跑不過時間,我跑不過炸藥,轟的一聲巨響,熱浪襲來。我大喊了一聲喬菲!

    我醒過來,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中。

    隻見房間灼熱,煙火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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