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縣醫院,他們很順利地找到了鞠老師。鞠老師焦急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子上,正在等待錢國和的手術結果。

    趙嵐看見他,立刻興奮地高喊:“鞠老師!”

    鞠老師一驚,見是趙嵐,一反平時的穩重,似乎他才是個孩子,見了久別的親人,喜出望外,幾乎不知如何是好,匆忙站起身來,興奮地抓住了趙嵐的手。

    “你好,趙嵐!你怎麽來啦?”

    “鞠老師--”李家寶也滿麵笑容地走了進來,老遠,就恭恭敬敬地鞠躬施禮。

    鞠老師看見李家寶,愈加興奮,一時間,忘記了眼前的愁心事,緊忙問趙嵐和李家寶:“你們這是……”

    “去給你老人家拜年,知道你老陪大熊他們上縣醫院來了,我們就趕忙追了過來。”

    鞠老師格外激動,也非常感動。這麽遠的路,學生們追過來看他,他心滿意足,十分欣慰,關切地詢問:“你們都好吧?來,快都坐下,好好嘮一嘮!”

    鞠老師一心希望他的學生都好,問話裏,卻暗藏著憂慮。他住在大熊他們的生產隊,也始終惦記著前進小隊那邊的學生,話語中,一個“都”字盡把他關心前進小隊每一個學生的心境和盤托出。雖然他知道,在趙嵐和李家寶的影響下,那裏的知青很有正事,可他仍是不放心,他還惦記那裏的陳書記和耿隊長,還有那個被槍子兒打了屁股的魏長順,也不知他們受了什麽處分,魏長順的屁股好沒好。這一切,都被那個加重語氣的“都”字概括了。

    眼前的李家寶和趙嵐正在鬧矛盾,怎麽說也不能算好,聽到鞠老師關切地一問,不約而同,兩個人不但什麽也沒有迴答,反而下意識地互相看了看,目光碰目光,臉上的笑容都不見了。

    鞠老師馬上看出了問題,問話的語氣十分急切:“怎麽了,你們?出了什麽事情嗎?”

    “沒什麽。鞠老師,你搬到我們隊去吧,雖說我們隊也不算太平,但生活上總還不像東方紅小隊那樣。”趙嵐岔開鞠老師的問話,真心真意地邀請她的老師。

    “傻孩子,”鞠老師打了一個咳聲,語氣變得十分深沉,“你們隊的帶隊老師……其實不是我,本來是徐老師……在火車上,我是怕李家寶難過,沒有告訴他……上次見到你們,我見你們已經夠苦夠難的了,於心不忍,就依然沒有告訴李家寶……”鞠老師的樣子很傷感,習慣地摘下眼鏡,從褲兜裏掏出手帕擦鏡片,以此抑製他的悲哀。

    李家寶從鞠老師的話語中已經感到,徐老師仿佛遭遇了什麽不幸,頓時擔心,十分警覺地問鞠老師:“徐老師怎麽了?既然他是我們隊的帶隊老師,為什麽沒和您一起來呢?”

    “他,來不了了……”鞠德儒的聲音是顫抖的,他的神情痛苦異常。在學生麵前,他從未有過如此這般的表現,瑟縮地向前探身彎著腰,令人傷心慘目。

    李家寶見鞠老師如此模樣,越發焦急起來:“他怎麽啦?”

    鞠老師吞吞吐吐:“他病了……”

    “什麽病?”

    “意外,意外啊……”鞠老師怎麽也不願說出他的老夥伴兒已經謝世了,而他眼裏那兜也兜不住的淚水,不僅流露出他的不忍和思戀,也向他的學生流露出徐老師的不幸。

    “徐老師現在……”李家寶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但他不情願是真的,不見黃河不死心,仍抱著一絲僥幸,一心巴望自己的徐老師隻是大難不死。

    “走了,已經走了……”鞠老師再也抑製不住他的感情了,聲音哽咽,噙在雙目中的淚水唰地流淌下來。

    “走了?”李家寶如遭雷擊一般,神色淒然,雙眼直呆呆地盯著幾乎不能自持的鞠老師。不由得,他記起當年徐老師點煙時手的顫抖和嘴角上肌肉的抽搐。愧疚、悔恨、思戀的情感令他心亂如麻……他想起了徐老師對他飽含激憤的期待和深切的責備,“我的兒子……是我的親生兒子,已使我終生抱憾。我實在不希望、不甘心、也不敢想象,兩年多來我抱以最大希望的學生,被我視為得意弟子的李家寶,也會步我逆子的後塵……”頓時,李家寶淚洗顏麵,撕心扯肺,當他終於和趙嵐結伴苦讀的時候,他曾多次暗下決心,日後一旦成才,一定和趙嵐雙雙前往,以真實的成就去慰藉先生。可是,他還不知道自己以後到底會怎樣,對他始終抱以厚望的徐老師卻與世長辭了……他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轉身躲開眾人,向一旁走去,麵對醫院走廊的牆壁,無聲地抽泣……他的情緒感染了趙嵐,趙嵐對可尊敬的長者素有敬意,止不住的淚水也慢慢地湧出了眼窩,她悄悄地攙扶住自己的鞠老師,好像鞠老師也會隨時倒下去一樣……

    李家寶憶起徐老師當年苦口婆心地勸他去結識趙嵐,讓他從趙嵐身上反思自己的情境,想到目前自己同趙嵐的尷尬關係,他就就更加覺得愧對徐老師了,百感交集,悲痛難忍,他真想放聲悲哭一場,痛痛快快地哭個夠……

    “家寶--”鞠老師叫一聲李家寶,再也不能不對李家寶以實相告了。李家寶啜泣著順從地走了迴來,鞠老師淒切地告訴他,至今,很多人還不知道徐老師已經謝世,也很少有人知道徐老師是怎樣遭遇不幸的……

    王長平老師講,徐老師聽說讓他下鄉當帶隊老師,心情很不平靜。當他聽說他和鞠老師將到同一個公社的同一個大隊時,他的心情甚至很興奮。後來他聽說,校革委會是有意把學校的“老雞巴燈”分在一起,為的是好好折騰折騰這些“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徐老師憤怒了。默然想到,如果下鄉帶隊的老師當真都是即將近退休的老教師,也真有個以防萬一的問題,他就非常負責地去找軍宣隊走後來校摻沙子的工宣隊,想向他們建議,把青年教師和老教師相互搭配一下。當時,工宣隊隊長不在,一個沒有點滴文化、說話辦事都有點兒潮、隻會篩沙子的力工就主動接待他。徐老師很誠懇也很實事求是地向他談了自己的看法,那個力工卻不以為然,甚至出口不遜:“你們這些人哪,真是不識好歹,讓你去帶隊,就說明你還可以使用,該知足不知足,還跑來挑肥揀瘦,說三道四,你就不知道你自己的問題啊?”

    聽那力工這樣說,徐老師的腦袋嗡地一下,脫口而出:“我的問題?我有什麽問題?”

    “嗬,你還問我?十七年,資產階級和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統治著學校,你是省重點中學的黑幹將,你敢說你沒問題?你給資產階級和反革命修正主義搞翻案哪?”

    徐老師並不知道此人是個二膘子,是因他平時吊兒郎當,廠裏為求一時太平,借著往學校摻沙子,才把他打發出來,隻以為他是工宣隊隊員,在其位必謀其事,見他說話如此蠻橫,就非常認真地追究他的態度:“這位同誌,你是工宣隊的工人代表,你說話是應當負責任的。”

    這位代表立刻黑下臉,瞪起了眼珠子。他記得真真切切,廠裏找他談話時,是讓他代表工人階級到資產階級統治的學校裏去掌管權力的。這是廠革命委員會對他的巨大信任,是他的光榮。對此他聽得句句入耳,記得牢牢在心,連走路都學會了背手。萬萬沒想到,一個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竟敢如此對工人代表講話。他的潮勁兒忽地上來了,開口就吐髒話髒:“負責任?我他媽哪兒不負責任啦?沒卵子硬找茄子提溜,你他媽反對工宣隊是不是?告訴你,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派我來摻沙子的,你他媽敢反對毛主席,你作死呀?跟你把話挑明了,你不願意去帶隊,就是公開對抗工宣隊!好了,你不去也行,你就等著掛牌子挨鬥吧!給你臉你臭不要臉,你這老雞巴燈,純粹是活膩了!”

    “你,你怎麽能這麽講話?身在學校,怎麽還罵人?”

    “你他媽少來溫良恭儉讓!罵人?我他媽還打人呢!打倒反革命,再踏上一隻腳,讓你永遠不得翻身!”

    “你,你……”一向嚴謹正派的徐老師,被這粒大沙子狠狠地咯了牙。他很敏感,這個人敢如此對待自己,注定是自己在政治上已不被信任。他萬端地感傷,辛辛苦苦幾十年,別無他求,隻盼有個做人的尊嚴,在自己的國旗下教好自己的學生,讓他們將來能與洋人們平起平坐,挺起中華民族的尊嚴。可是,眼前這麽一個小混混兒,就可以如此糟踏自己的人格,徐老師不禁義憤填膺,嚴厲地質問那個小混混,“你,你還是工人階級一分子嗎?”

    那力工一聽,急了,“什麽,我不是工人階級?操你個媽,我讓你作!”他口裏罵著髒話,心中懷著對臭知識分子的痛恨,猛然上前,咚的就是一拳,徐老師倒下去的時候,太陽穴正好磕在桌子角兒上……

    講到這裏,鞠老師擦擦淚水,淒愴地問李家寶:“你知道,你知道王老師離開徐老師的病榻前,徐老師是怎麽說的嗎?”

    李家寶的淚眼盯住了鞠老師的眼睛,鞠老師先擦擦眼睛,才開始學說徐老師對他的臨終囑托:“王老師,‘李家寶是塊好料啊,但那孩子受過幹部子弟的欺辱,好偏激,他不光抹過紅榜,連趙嵐那麽好的孩子,也曾被他誤會過,但他確是是塊好材料,你一定要轉告鞠老師,時時替我幫他一把,風雨過後,使他成才……”

    話到傷心處,老先生老淚縱橫,什麽也說不下去了。

    “鞠老師……”李家寶聽罷徐老師臨終前對自己的關懷,望著老淚縱橫的鞠老師,不由得慘叫了一聲。再看長者的淚水,李家寶更加痛苦不迭。徐老師那手的顫抖,徐老師那偶爾一閃的淒切眼神,徐老師那臉上肌肉的抽搐,徐老師聽他講述委屈的鼻塞,無一不催他悔恨……

    李家寶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一轉身,急忙向外走,走出醫院,朝著一片人造林跑去了。他抱住一棵樹幹,先是支撐著自己,禁不住又用雙手捶打那樹幹,低聲地嗚咽著:“徐老師呀徐老師,李家寶如今什麽都明白了,李家寶實在是不爭氣啊,是你把李家寶修理成人,你老人家卻……卻……”

    汪佩佩跟著李家寶跑了出來,本來是想勸說李家寶的,追上李家寶以後,看見李家寶已泣不成聲,她於心不忍,於心難忍,又見李家寶已無力自持,就像她失去了主心骨一樣,不但無力勸說李家寶,觸景生情,由此及彼,想到了別立人,也想到了她自己,反倒熱淚潸潸,慘痛地叫一聲李哥,扶著一棵鬆樹慢慢地墜了下去,嘶啞著聲音,仰頭問蒼天:“老天爺呀老天爺,你就睜開眼睛好好看一看吧,這……這都是什麽呀……”

    李家寶聽到汪佩佩淒慘的哭叫聲,抹去自己的淚水,望著陪他垂淚的汪佩佩,真想安慰安慰她,但是,李家寶也想到了可歎的別立人,驀地,想起老孟醉酒哭中華的情境來,眼中的淚水,忽地又湧了出來,甚至想像老孟那樣,也哭一哭中華……

    趙嵐陪著鞠老師走了過來,急忙往起攙扶汪佩佩,擦也未擦自己的淚水,連忙勸說早已哭成淚人的汪佩佩:“佩佩,佩佩!你跟著亂哭什麽呀……”

    “什麽呀,什麽呀,這都是什麽呀……”滿腹委屈的汪佩佩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冤屈,都與她緊密相關,而她是脆弱無力的,隻有哭,隻能哭……

    李家寶淒然地看著汪佩佩,似乎她就該這樣哭下去,隻有這樣大哭一場,才會悲極而憤然,無路而求索,似乎自己也一樣,也該哭個天翻地覆。看見鞠老師,他抽著鼻子抹去淚,待汪佩佩哭出了滿腹的委屈,忽然向鞠老師請求:“鞠老師,我想同您單獨談一談,好好談一談……”

    “好,好,咱們到醫院去談。錢國和還在手術室裏,那裏不能離人,走吧,到那裏去談。”鞠老師說完,急忙轉身先走了。老人是有意避開他人,再次獨自拭淚。

    悲痛的李家寶見鞠老師又落淚,想起徐老師臨終前通過王老師對鞠老師的囑托,不禁萬般感慨,兩眼盯盯地深望趙嵐,一心要滿足徐老師生前的期望。他的態度十分懇切,言語也格外淒愴:“趙嵐,我們再不能辜負師長的意願了,我們必須和好,必須像結婚時那樣推心置腹。我有錯,你可以以其他方式進行種種懲罰,但我們不能再這樣人為地製造疏遠,你聽見了嗎?”

    趙嵐心潮起伏,望著真誠迫切的李家寶,幾乎想就此滿足徐老師的臨終意願,但她雙眼含淚,卻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她愛李家寶,至今也愛李家寶,見他如此深沉地請求自己,真想撲過去就投入他的懷抱,痛痛快快大哭一場,可是,她的心仿佛是被郝玉梅的悲哀浸泡透了,她情不自禁地盯向汪佩佩,見她眼泡紅腫,便驀然想起了郝玉梅……“不,不,我還不能……”她抓心揪肺一樣難受,強壓住對李家寶的憐惜和憐憫,痛苦地拒絕了。

    “趙嵐,趙嵐!”李家寶滿臉淚痕,憤怒地狂叫起來,“你的心腸是鐵石的嗎?你為什麽這樣欺負人,難道是因為你的父親又站起來了嗎?”

    聽見李家寶如此的喊叫,趙嵐心如刀絞,情不自禁,想起了父親和母親在那痛苦之夜的特殊談話……

    “我的敬蘭教授,人都是活到死,誰也逃不過,死不足惜,也不必悲哀。隻是,還有那麽多的冤案……”

    “你快別說了,別說了……該住院還是住院吧!也不能就這麽不治……”

    “不能啊,可敬可愛的教授夫人!眼下我還不能輕易把我的位置交出去。能撐一天還是得先撐一天。絕不能讓雙齊市一把手的位置落到秦要武那種人的手裏。這個女人給江辦寫了信,得到江辦的迴信,就想借此向上爬。我還沒住院她在雙齊市就不可一世了。如果我住進醫院,她還不得翻天?萬一她得逞,許多老幹部可就遭殃了。她心狠手辣呀,整人就像踩螞蟻,打蒼蠅,撚蚊子。我的病反正已是晚期了,治也是拖時間的事情,與其在醫院裏泡著,莫如再做一點兒事情。不是嗎,我的教授?”

    “那就讓嵐嵐留在家裏……幫我一起照顧你吧,也算她和你最後再待幾天!”

    “不,嵐嵐有嵐嵐的事情,對能成才的孩子,咱們就必須響鼓重錘,想方設法促其成才,不能浪費他們一丁點兒時間。唯有如此,你和我,尤其是我這個行將化作輕煙的人,才對得起良心,才對得起還很單純的孩子啊……”

    “可她,她明天就要走,也不告訴李家寶……”

    “走吧,讓她自己去闖吧。她的脾氣我太了解了,記性不是勸出來的,跟頭就讓她自己跌吧……我本想借她和李家寶都迴來的時機認認真真會會親家的,看起來,也是不大可能了。摁牛頭喝水,不喝就得嗆啊……她走的時候,你千萬不要流露出悲哀,你是我忠實的伴侶,我知道你做得到,一定能夠做到……”

    “老郭……”

    母親淒慘的唿叫如在耳側,趙嵐痛苦地閉住了眼睛,熱淚滾滾不止。她不想把父親的事情告訴李家寶,隻想憋在自己的心裏。她怕李家寶得知自己父親的不幸,會強迫自己必須怎樣怎樣。真的那樣,自己還能怎樣?自己就會對不起亡故的郝玉梅……可是,此時此刻,李家寶卻在傷害自己可敬可愛的父親。她難過,她悲哀,她痛苦,她萬般委屈地望著不知真相卻盛怒不已的李家寶,望著嚴厲譴責自己、無從理解自己心境的李家寶,感到自己空前的冤枉,她多想對自己的愛人傾訴內心的苦衷啊,她多想得到自己丈夫的寬慰啊,但是,郝玉梅在她的心裏不停地哀叫著,逼得她頭腦發漲,眼看就要爆炸一樣。然而,李家寶卻又問她:“你為什麽不說話?你說,你為什麽不敢正麵迴答我?”

    無可奈何,趙嵐忍住巨大的委屈和悲哀,猛然轉身,急急地跑掉了。春節前,她曾打算迴家去看父親,可當時書記和隊長都在拘留所裏,她身邊又有個冤屈的汪佩佩,尤其還有個被蒙在鼓裏的李家寶,可他,他……唉,他也是不知真情啊……“趙嵐姐,趙嵐姐--”汪佩佩急忙起身追趕趙嵐,她不知道趙嵐姐為什麽會如此痛苦,但她已感到趙嵐姐有莫大的隱衷,並始終明白,她是怕自己苦中更苦,不忍雪上加霜,才不肯向自己傾吐她的隱衷。

    李家寶不去管趙嵐,快步去追趕鞠老師,他要把他所有的經曆和思考統統講給他的老師聽。在醫院的走廊裏,他毫無保留地向鞠老師講述了他在校和下鄉以來的一切一切。鞠老師感慨萬千,立刻答應了他的請求,一定和趙嵐認真談一談。

    鞠老師這時才發現,原來,自己對自己的學生了解得很少很少,尤其不敢想象,趙嵐和李家寶麵對現實竟在等待必將發生的“以後”。這意味著什麽?如果是在反右時,他們肯定是右派;如果他們的事情發生在老師當中,這樣的老師肯定立刻就會被打成反革命。下鄉不久,他們就結了婚,又是多麽不可思議……他開始用一九七0減去一九四六,得出的數字是二十四,如果再減一,趙嵐原來也是二十三歲了!二十三四歲談戀愛,二十三四歲結婚,還早嗎?其實一點兒也不早啊!他冷靜地思考一陣,越發體味了眾多知青的悲哀。趙嵐的父母雖然在忍辱負重,卻是深謀遠慮的,不許他們的兒女浪費時間。十分可惜,目前他們隻能點撥他們自己的孩子。眼見著,許許多多青年都在不甘心地盲目等待,他們那種惶惑被動的等待,同趙嵐和李家寶比較起來,又該是多麽可憐啊!不由得,他愈加欽佩趙嵐和李家寶,在如此的環境中,他們頭腦清醒地做著尋常人連想也想到的事情……驀地,他想起趙嵐父母勸他的話,“韓信不忍胯下之辱,日後豈能將兵?越王不為夫差拉馬,日後怎能臥薪嚐膽,滅吳雪恨?老先生不肯隱忍一時,萬一經不住折磨,日後又如何報效自己的國家?”他由衷地感激趙嵐的父母,當年若不是他們及時規勸自己,使自己打消張貼《鄭重聲明》的剛愎之念,也許自己會因一時之怒,早已麵向黃泉……

    這時,護士們推著手術車從手術室裏出來了,一直等在手術室門口的青年們急忙圍了上去。

    “怎麽樣?怎麽樣?”他們一邊詢問著,一邊跟著手術車匆匆地去了住院部。

    鞠老師隻得暫時中斷了和李家寶的談話,找到主刀大夫,關切地詢問錢國和的病情。

    主刀醫師雖然很疲憊,還是告訴他:“問題不大,腦袋上是紅傷,小腿上的骨折已經正了位。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了,放心吧,沒有生命危險,也不會留下殘疾!”

    大熊他們的祖隊長一聽大熊沒有生命危險了,舒了一口氣,立刻就發牢騷:“這幫玩意兒,拿自己的小命兒當小雞兒,瞎子鬧眼睛,算是沒個治了!”顯然,祖隊長還沒有消氣,也不知他的牢騷是衝知青發的,還是有話不和鞠老師明講。

    鞠老師並未在意祖隊長的態度,隻知眼下需要做的,應該是向主刀大夫表示歉意和謝意,他拉住大夫的手,態度非常誠懇:“辛苦你了,大夫。大過年的,還把您從家裏請出來,實在是抱歉。就讓我代表我的學生同您握握手,表示一下謝意吧!”

    主刀大夫和感謝他的鞠老師握過手,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祖隊長,禁不住是也發牢騷:“有什麽法子呢,世上就有這路貨!”他分明是在指桑罵槐,表麵上說的是大熊,實際上是衝著祖隊長。發泄過不滿,他才與鞠老師道別:“鞠老,不衝別的,就衝你拿別人的兒子當孩子,挨點兒累我也認了!唉,也該迴家過年去嘍!”主刀大夫也向鞠老師伸出了手,意在握別。

    鞠老師再次向他致謝,目送他走出醫院,才吩咐始終跟在他身旁的李家寶:“你去叫趙嵐,讓她在醫院門口等我。”

    李家寶聽到鞠老師的吩咐,點點頭,並沒有馬上離開,禮貌地等待鞠老師先走,也好目送可愛的長者。鞠德儒這才迴頭招唿祖隊長:“走吧,去看看錢國和吧。”

    祖隊長嘟嚕著臉,抹搭著眼睛,聽到鞠德儒的催促,也不說話,很不情願地和他去了病房。仿佛這一切多餘的事情,都是這個戴眼鏡的瘦高老頭兒沒事找事兒,硬給他帶來的一樣。

    李家寶看到鞠老師離去了,立刻走出醫院去找到趙嵐,卻不理她,隻對趙嵐身旁的汪佩佩說話:“你告訴你的趙姐,鞠老師讓她在醫院門口等候鞠老師。”

    李家寶把話說完,轉身就去看他的車。他想起了齊金庫對他的叮囑:“別忘了中午喂牲口,也別忘了飲水。”

    趙嵐望著和自己麵對麵卻讓汪佩佩傳話的李家寶,知道他是真生了氣,而自己卻依舊不能和他說真話,心中淒慘,隻得去找鞠老師,但求老師能諒解她。汪佩佩見趙嵐去找鞠老師,便向李家寶走了過去,沉著臉質問他:“剛才你為什麽那樣對待我趙嵐姐?”

    李家寶原本餘怒未消,很不服氣地駁斥汪佩佩:“你應當去問問她,憑為什麽不講道理!”

    汪佩佩找不到適當的言語,咕嘟著嘴,很不高興:“你們還這麽亂吵,根本不懂什麽是痛苦,也不懂得珍惜……”

    李家寶不說話,似乎沒有聽見汪佩佩的話,悶著頭隻管把裝草料的麻袋拴在牲口的腦袋上。那馬得了草料,立刻大吃大嚼。李家寶突然也餓了,這才想起來,他連早飯也沒吃。但他忍耐著,一心期待著鞠老師和趙嵐的談話結果。汪佩佩見李家寶不理自己,便悶悶地靠在車上,怎麽也不理解,李家寶和趙嵐已經結了婚,戀愛的故事那麽曲折動人,為什麽現在還會這麽橫眉立目的。突然,她被闖入眼簾的一幕驚呆了:別立人被剃了光頭,帽子也沒戴,拄著雙拐,由一名持槍的武裝人員監押著,艱難地向醫院走來。汪佩佩怕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再看,確實就是別立人。隻見他麵目消瘦,胡須不整,衣著邋遢。

    “別立人,別立人--”眼見別立人如此模樣,汪佩佩急切地唿喊起來,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地向別立人奔去。

    別立人站住了,急切地循聲找人,一見是汪佩佩,不住地唿喚著他的名字,不顧一切地向他撲來,頓時,他也忘記了一切,趕緊拄住雙拐,一蹦一跳地迎了過去。突然,他後麵的看守無情地高聲大喝:“站住,站住!別立人-- 你趕緊站住!”

    別立人不得不站住了,他是槍口下被押的一名囚犯,猛然想起自己目前的處境和身份,不禁淒愴,一轉身,不得不撇下可憐的汪佩佩,拄著雙拐便向醫院蹦去。他的兩拐已經不聽使喚,他蹦跳著急走,明明是不忍心讓汪佩佩再見到他。

    “別立人   ”汪佩佩不顧一切,急切地撲向他。

    別立人急欲擺脫汪佩佩,一著急,在醫院門前的空地上打了個趔趄,向前一撲,跌倒了。

    “呀!”同鞠老師談完話正走到醫院門口的趙嵐,見拄著雙拐跌倒在地的患者是他們的別立人,驚訝不已,急忙跑上前去,心疼不已地往起攙扶他。

    “別立人,你這是怎麽啦?怎麽會這樣?”趙嵐一邊往起攙扶別立人一邊關切地詢問,簡直目不忍睹。

    別立人在趙嵐的攙扶下,掙紮著爬了起來,看看趙嵐,苦苦一笑,什麽也沒說,迴身盯住了汪佩佩。

    “別立人   ”汪佩佩哭叫著撲過去,雙手抓住他的肩膀,搖晃著問他:“怎麽啦?你這是怎麽啦?是誰把你弄得這樣啊?你快說,你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啊……”

    “閃開!”別立人後麵的看守猛然大喝。

    別立人仰起頭,隻看天。

    “趕緊閃開!”看守再次向汪佩佩發出了警告。

    汪佩佩不管,隻管攀住別立人,嗚嗚地痛哭。

    “閃開,閃開!趕緊閃開!”年輕的看守頓時緊張起來,端起槍來就拉槍栓,警惕地高聲喝喊,連嗓音都變了。

    汪佩佩被驚得迴過頭來,隻見那看守端著槍,怒目看她。她立即轉過身來,張開雙臂,用她的身體護住別立人,準備攔接子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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