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隊內部沒能統一思想,別立人仍然不服氣,暗下決心,組織上既然把重擔交給了自己,就是再艱難,自己也要挺直腰杆兒向前闖,共產黨員嘛!他認認真真地武裝一番頭腦,冷靜地決定,汪佩佩必須參加全隊黨員和貧下中農代表會議,既不能請假,也不能溜號。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共產黨員和貧下中農就會容忍走資派繼續走,他想讓汪佩佩先接受教育,然後自己再找她談話。

    會議準時開始了,忽然,耿隊長的老爹闖進了會場,進了會場就哀求:“鄉親們哪,老陳和我兒子可都是好人哪,可真得好好開個會,趕快把他倆給保出來啊。要不價,天理不容啊!”

    會議剛剛開始,眼看走資派的老爹前來攪鬧會場,頓時,別立人忘記了冷靜,撲棱一下站起來,剛想發火,他的衣服下擺被拽了一下,迴頭見是魯亞傑,猛然想起要沉著,這才趕緊壓下火氣,暗暗琢磨,是誰,會是誰呢?竟然通知走資派的老爹來參加共產黨員和貧下中農的會議,明明就是借機挑釁!可是,指使人在暗處,自己在明處,隻有調查,才能真相大白。他立即想到,必須告訴汪佩佩,這就是路線鬥爭的殘酷性,艱巨性和複雜性,萬萬不能心慈手軟。他穩儲得海實在不想出這個頭,可是,別立人已經吩咐了,人家是書記兼隊長,自己是副書記兼民兵隊長,在這樣的場合,豈能冷落書記!沒辦法,他隻得硬著頭皮上前執行任務,執行起來,就態度鮮明,立場堅定:“快出去,出去,讓你快出去!”

    老爺子不肯走,掙紮著表心跡:“我是貧農啊,我家祖孫三代都是貧農啊,你們憑啥這樣對待我?”

    “讓你走你就趕緊走,聽見沒有?你也想像你兒子一樣進班房啊?走走走,快走!”

    眼見著,一位深信貧農是革命依靠對象的“老積極”,在黨支部書記的命令下,被黨支部副書記以民兵隊長的身份,連喊帶嚇唬地硬給趕走了。坐在角落裏的沈老蔫,心裏非常不是滋味,可是人家是工作隊就地“臥倒”的,這裏的幹部,都是縣革委會臨時安排的,誰的胳膊又能擰過大腿呢?

    整頓好秩序,會議宣布繼續進行,別立人真心希望全體黨員和貧下中農代表能夠認清大是大非,劃清界限,認真轉彎子,振作起精神,提高路線鬥爭覺悟,將前進小隊的階級鬥爭進行到底。可是,念完《語錄》,學完《社論》,他一嚴肅會就悶,悶得就像濕柴火點火,光漚煙不見亮兒。別立人又焦又躁,連嗓子眼兒也冒了煙,硬是沒人理茬兒。間或,還有人拿他開玩笑,引得會場很不嚴肅:“你這主兒,也真是別扭人兒,讓你發言你光抽煙,這麽重要的會議,抽你娘個腿!”

    “黃嘴丫子沒退你算老幾?就連陳書記都給我卷過煙,我怕你個尿臊小子!要剁要剮,就這麽一堆一塊兒,我就不相信,你小子還有虎頭鍘!”

    “喂,你倆能不能嚴肅點兒?葛老五隻配狗頭鍘,你倆還想虎頭鍘,文武狀元啊?”

    “嘿嘿,賴蛤蟆上台麵兒,你就不怕犯眾怒?”

    了穩情緒,就吩咐儲得海,把走資派的老爹弄出去。

    別立人心裏明明白白的,這是在指桑罵槐,是在繞連環圈兒耍弄他,可是,法不責眾,他吆喝一聲“嚴肅點兒”,找不到別的辦法,就領著大家再學《社論》,好不容易把會場弄得嚴肅了,會就又悶了。儲得海和魯亞傑不能看笑話,就認認真真捧了幾次場,依然不見效。別立人的心裏暗暗疑惑,這裏的黨員怎麽連普通群眾都不如呢?對革命路線一點感情都沒有,就連大是大非的觀念也不講,難道是陳子寬手段高明,堡壘頑固?他越想越生氣,不由得高聲喊了起來:“你們到底是不是共產黨員?是不是貧下中農?到底熱愛不熱愛黨?熱愛不熱愛毛主席?”

    “比你愛多了!”沈老蔫兒蔫聲蔫語地發牢騷。

    “誰?誰?到底誰?”別立人一連問了三聲誰,一聲比一聲嗓門高,臉色變得越來越白了。

    會場裏靜極了,硬是沒人答理他。

    “你說,誰?”

    “我可不知道。”

    “你說?”

    “不知道。”

    “崔振發,你來說!”

    “我,我也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是沈老蔫兒,就是誰也不告訴別立人。明明崔二也知道,但他不敢當麵兒講出來,隻想會後蔫捅咕。

    別立人氣得唿唿直喘,突然,歇斯底裏一般,狂聲大叫:“到底是誰?敢不敢站出來講話?”

    沈老蔫兒忽地坐直了身板,聲音不高,卻是有板有眼:“你別問了,也別發瘋。是我,外號沈老蔫兒,大號沈盼富。家庭出身雇農,四五年入黨,你想咋的吧?”沈老蔫兒已是非常激動了,滿腔的話語蘸著怒,就像急眼的父親訓兒子,“論黨齡,你算算你該差了多少年?論感情,我是從舊社會苦苦熬過來的。吃水不忘打井人,就連小學生,都沒有不知道的,咋就我還沒你熱愛黨呢?口口聲聲,你說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像模像樣的,還把貧下中農代表找這兒來,可你明明是假的!一開場,你就像攆狗一樣對待貧農,這又張口訓斥三孫子!我倒要問問你,你入黨剛幾天,作派是跟誰學來的,憑啥你就這麽霸道?明明老百姓在餓著肚子,你們偏偏瞎胡整。地革委明明已經指了出來,號召交‘紅心糧’是錯的,連返銷糧也拉迴來了,你們憑啥還亂抓人?憑啥?你們到底憑個啥?”沈老蔫越說越氣憤,禁不住高聲喊了起來,“老百姓衝啥擁護共產黨,你小子到底知道不知道?就因為哪裏有了共產黨,哪裏的窮人有飯吃!你們存心還整三年災害,不讓窮人有飯吃。你們算是什麽東西?我問你,你讓別人心明眼亮,你的心明不明?你的眼睛亮沒亮?你根本沒心沒肺,瞎了眼!就連崔二兩口子,說你們幾句好話也是心明眼亮,咋老百姓說幾句真話,就是蒙了雙眼看不清路線呢?你們,你們還是共產黨嗎?”沈老蔫的眼睛裏已經閃著淚,忽然指著別立人的鼻子向他叫號,“我沈老蔫兒,身上沒肉隻有筋,可較起真章兒誰怕誰!陳書記和耿隊長都進了大獄,我沈老蔫兒不活總成吧?嘴上還沒幾根毛兒,你就吹胡子瞪眼睛,你小子還是共產黨的書記嗎?你覺著你是,可在老百姓心裏,你是葛老五身後一條狗,就連吃屎,也輪不著熱乎的!”

    誰都沒有料到,一向蔫聲不語的沈老蔫,蔫得沒人在意他,就連他叫沈盼富,也叫人們給忘了,可他忽地發作了,一股腦兒說了一大堆,句句叨骨頭。大家看看別立人,有人啪地摔了帽子,滿腔怒火透脊梁。也有人憋憋屈屈想要哭,就像家裏出了忤逆。

    “靜下來!”別立人怒氣衝天,聲音高得已是不能再高了。

    屋子裏靜下來了,靜得也是不能再靜了。忽然,別立人板著臉宣布:“馮玉蓮和魏長順留下,散會!”

    人們扶走了悲憤的沈老蔫兒,馮玉蓮和魏長順滿腹仇恨地留了下來。汪佩佩盯盯地看著別立人,默默地流眼淚。

    “以前,你們倆都小隊裏的是幹部,陳子寬和耿文武也很器重你們,你們就說說吧,今天這個會,到底是怎麽迴事兒?”別立人想從馮玉蓮和魏長順身上打破缺口,挖根子,揪後台。

    “要問你就問自己,會是你組織召開的,你心裏,就應該比誰都清楚!”馮玉蓮心裏不耐煩,狠狠地頂撞別立人。

    “好吧,既然你是這種態度,你就可以先走啦!”別立人的語氣頗帶威脅性,決定暫時放過馮玉蓮,隻攻一個魏長順,打破缺口,迴頭再找馮玉蓮。

    馮玉蓮一點兒不客氣,起身就走,走到院子裏,見魏長順沒跟出來,轉身又返了迴去,唿啦一下拉開門,高門兒大嗓兒,嚴厲地警告魏長順:“魏長順,我可醜話說頭裏,咱們事先說好的,你節骨眼兒上有骨氣,三十兒早上咱們就結婚,然後就到拘留所去看望陳書記他們。你要是五尺的男人沒骨頭,可別怪馮玉蓮和你吹燈拔蠟翻臉不認人!”馮玉蓮啪地一摔屋子門,轉身就走。

    魏長順起身就追了出去,追上馮玉蓮,立刻就表白:“讓你走,我才不留那兒呢!就是從小兒缺鈣,我也不做沒心沒肺的軟骨頭!哪怕骨頭裂縫掉了渣兒,我也會挺著脊梁做人!”

    “好,長順兒,今晚兒我就讓你……”

    “讓我咋的?”

    “親嘴兒!”馮玉蓮見魏長順真心真意聽自己的話,心中感動,就什麽都不顧了,話一出口,猛然上前,雙手捧住魏長順的腮幫子,認準嘴唇就親一口。她不管別人看見沒看見,臉都沒紅,一轉身就朝前跑。她十分感謝魏長順,關鍵時刻,該立眼睛就立眼睛,該挺胸脯就挺胸脯,雖說衣服破了點兒,可骨頭架兒,一點兒都沒孬。魏長順受寵若驚,五裏霧中省過神兒來,恨不得馬上也親馮玉蓮,起身就去追趕。

    可憐別立人,會議隻開一個頭兒,就這麽說散就散了。滿屋子濃煙中,隻剩下四個“就地臥倒”的外來知青。他們身負重任,卻是愁眉不展,活活就像沒娘孩兒。

    “怎麽辦?”別立人問儲得海。

    “什麽辦法也不靈,還能怎麽辦……”

    “要我說……”汪佩佩眼圈兒一紅,又住了口,心裏明顯有顧慮,情緒倒是比早晨穩定了許多。

    “有話你說話,哭什麽呀?咱們之間,要是有話再拐彎兒,怎麽還能在這裏站得住腳?”驀地,別立人感到非常孤獨,也很淒涼,隻視三個戰友如親人,也不忍心向汪佩佩發脾氣了。

    “那我說了,你可別發火……”

    “你說吧,說什麽我都認真聽。”

    “真的?”

    “真的!”

    “要我說,知識青年已經走了一大半兒,剩下的要走,咱們照樣也管不了,眼看就到春節了,幹脆就放假……”

    “你說什麽?”別立人立刻瞪起了眼睛,他沒有想到,沈老蔫兒突然不蔫了,馮玉蓮當眾施展美人計,魏長順立刻就隻要愛情不要革命,儲得海和魯亞傑卻無心戀戰,汪佩佩主張撤兵,自己眼看成了光杆司令,難道這裏的階級鬥爭就這麽偃旗息鼓啦?

    “你說的……”汪佩佩想說,你說的不生氣,可是你怎麽說生氣就又生氣呢?她還沒有把話全都說出來,眼淚就淌了出來。

    “好好好,我不生氣,不生氣!你倆表表態,同意汪佩佩的意見嗎?”別立人極力壓住自己的火氣,單等儲得海和魯亞傑幫他反駁汪佩佩。

    儲得海看看魯亞傑,魯亞傑看看儲得海,兩個人已經心照不宣,便沉默著不表態。很明顯,他們把球踢了迴去,單等別立人親口同意汪佩佩的意見了。別立人十分不情願,凝眉鎖額,沉思了許久,終於狠下決心,賭著氣宣布:“放假,你們都走吧,陽曆3月15號,準時返迴來!”他想趁大家都走以後,認真學習學習,自身找一下原因,該檢討就檢討,然後再帶領全隊繼續革命。

    忽然,汪佩佩問他:“你走不走?”

    “隊幹部能都走嗎?”

    “那,我也不走……”

    “提出要走的是你,允許走了,你怎麽又不走啦?” 別立人不容汪佩佩再多言,險些又要發火。

    魯亞傑實在看不慣別立人的武斷作風,見他生著怒氣就把事情決定了,心中暗想,你留就你留,反正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起身就迴了女宿舍,看見吳同峰和朱曉莉,立刻就通知:“知青放假了!”她沒有直接告訴趙嵐和李家寶,心裏卻清清楚楚的,他倆肯定聽得見。

    寂寞無事的吳同峰和朱曉莉,頓時興奮起來,熱情地跑進男宿舍,明知故問:“別書記,真放假啦?”

    “真放假了,一會兒隊裏派車送站。”

    “好嘞!”吳同峰的迴應十分乖覺,分明在向別立人表示,我和朱曉莉,可是堅持到最後一刻的!

    要走的青年滿麵笑容,立刻開始收拾東西捆行李,就連儲得海和魯亞傑,禁不住也是喜形於色,隻因春節能迴家,一心一意幹革命,也被他們忘到腦後去了。別立人看在眼裏,心中生悶氣,屯子裏頭亂糟糟,他倆還能樂出來,革命性到底哪去了?他強壓住火氣,進了女宿舍,就開始了解情況,見李家寶和趙嵐無動於衷,仍在看書,便首先盤問趙嵐:“你走不走?”

    “既然放假了,走不走已經是我個人的事情,就請書記不要操心費力了。我在看書,請勿打擾!”

    別立人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氣惱,立即反駁:“組織上讓我在這裏負責,我就有責任對前進小隊的每一個人負責。如果你們不走,我就有必要把話說在前麵,不管誰,把知識青年宿舍當作個人的安樂窩,我別立人堅決不答應!”

    “我在看書,請你走開!”趙嵐受到別立人的攻擊,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語言進行省時的反擊,索性就不再答理他。

    “你怎麽打算?”別立人頗有韌性,掌握了趙嵐的態度,迴頭又問悶頭看書的李家寶。

    李家寶已經知道了趙嵐的態度,也是滿口嘲諷的語言:“盡管你想為前進小隊的每一個人負責,但前進小隊任何一個人,也不希望你幹涉別人的私事吧?書記大人,你最好能有些自知之明,不要做討厭的事情,我看書的時候,很怕打擾!”

    別立人又窩了一肚子火,尷尬地返迴男宿舍,氣鼓鼓地坐在桌旁,怎麽也想不出對付李家寶和趙嵐的辦法。

    汪佩佩眼見別立人處處碰壁,不禁替他委屈。會上,他被沈老蔫兒狠狠地損了一迴;會下,他又被馮玉蓮又耍了一迴;迴到宿舍,他仍要把工作做好,卻一會兒被趙嵐頂撞,一會兒又被李家寶譏諷;想起早上自己也難為了他;不由得,非常同情他。可是,汪佩佩不知如何是好,就悶頭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自己的行李,看了許久,才默默地站起身來,主動到男宿舍去找別立人,一心一意的,要陪他去送站。別立人見汪佩佩說不走,真的就不走,還要陪自己去送站,禁不住心裏十分感激,也很感動。方才,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儲得海和魯亞傑幸災樂禍似的,他的心裏酸溜溜的,卻是沒法說也不能說。此時此刻,汪佩佩來了,雪中送炭一般,送來了溫暖,令他獲得了不小的安慰,低下了頭來暗暗思忖,關鍵時刻還是汪佩佩最關心自己。忽然,窗外傳來了喧鬧的嬉笑聲,隔窗望過去,儲得海已經把馬車領進了知青的院子,要走的青年正在興奮地往馬車上跳。他迴過頭來看看屋子,唯有自己和李家寶的行李還是正常的。驀地,別立人的心裏有些涼冰冰的,再看一眼汪佩佩,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關切地吩咐她:“快去把大衣穿上,也戴好帽子,路上一定很冷!”

    “好,你等等我。”汪佩佩很溫婉地服從他。

    看著汪佩佩溫順地離去,從早晨一直到現在,他的心裏這才稍稍順當一些……

    馬車離開了院子,知青宿舍裏,又一次隻剩下李家寶和趙嵐兩個人了,屋子裏十分寂靜。這突然的寂靜使李家寶想起他和趙嵐在一起讀書的情景……恰此時,趙嵐出人意料地走了進來,尋思尋思才開口:“他們都到縣裏去了,正好有空兒,你陪我到公社衛生院去一趟吧!”

    “你怎麽啦?”

    “這個月,我的……我的月經還沒來,我擔心上次的病,會不會坐下了其他病,還是檢查一下好……”

    李家寶一聽,頓時著了急,開口就是昵稱:“嵐嵐……”

    “李家寶……”趙嵐馬上嚴肅起來,“我已經不止一次地和你說過了,今後你應當管我叫趙嵐。我仍然是你的朋友不假,但我已經不可能再做你的妻子了,就不能容許你的動作和語言再同我親昵。如今你能忘記郝玉梅,我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了……”趙嵐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幅令她終生難忘的場景:淒涼的夜晚,厚厚的冰麵上,被鑿開的一個個氧氣輸口,就像一個個血盆大口,也不知是哪一個吞噬了郝玉梅……不由得,她的眼裏閃出了淚花。

    一直被趙嵐蒙在鼓裏的李家寶,看見趙嵐突然眼含熱淚,知道她仍在心疼郝玉梅,卻感到非常奇怪,也很不理解。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事到如今,趙嵐還會淚花閃閃。麵對屯裏接二連三所發生的事情,自己對玉梅的不幸早已經控製住了憂傷,可是,一向堅毅的趙嵐怎麽會陷入悲哀就不能自拔了呢?他想勸趙嵐,還沒來得及開口,趙嵐已經開了口:“李家寶,匆匆和你結婚,確實是我錯了。人生中我邁錯了一步,耽誤了你,也連累了你,我真誠地請你原諒,也請你自己能把苦果咽下去,消化掉……”

    “不,”李家寶想打斷她。

    “不……李家寶,這個‘不’字還是讓我用來說服你吧。是我趙嵐錯了,我就不能推諉,你千萬不要再在感情上難為我……”話說到這裏她不說了,轉身就走出了男宿舍。

    李家寶追進女宿舍,沒話也找話:“你不去衛生院啦?”

    “我自己去,不用你陪了……”

    “趙嵐,” 李家寶隻好改變稱唿,“算是朋友陪你,可以吧?”

    “那好吧!”趙嵐答應一聲,立刻找出戶口本兒和結婚證。

    “你帶這些幹什麽?” 李家寶心裏一驚,怕她是要離婚。

    “萬一是懷孕,沒有這些,人家不笑話我啊?”趙嵐一心希望是懷孕,下意識地搶白李家寶,驀地,又覺得悲涼。

    “懷孕?”李家寶先是一驚,轉瞬,便暗暗高興起來。真是懷孕可就太好了!一來自己就要做父親了,新生命是他和趙嵐共同創造的。二來,就是為了孩子,趙嵐也不會拒絕自己再管她叫嵐嵐了,就是她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也必須和自己在一起了。

    不知不覺,李家寶非常興奮。隊領導不在,他就求魏長順拴了一掛車,送他們去衛生院。到那裏一檢查,嘿嘿,趙嵐真的是懷孕了。李家寶和趙嵐各自竊喜,連笑也是抿著嘴。魏長順卻是大張旗鼓地替他們高興:“趙嵐同誌,你們有了小李家寶兒,孩子爸爸的地位,往後是提升還是下降啊?”

    趙嵐深知魏長順的用意,立刻用調侃掩藏自己的喜悅:“我可不知道,迴到屯裏,你替我問問馮玉蓮吧!”

    哈哈,小李家寶兒,駕!”

    迴到屯裏,李家寶依然很興奮。仿佛冬去春來,冰融雪消,剛剛進了房門,立刻就管趙嵐叫“嵐嵐”。

    “李家寶!”趙嵐嚴正地向他發出了警告。

    “連孩子都有了,你還沒完哪?”

    被李家寶如此一問,趙嵐不由得愕然,轉瞬,卻是難忍淒愴。李家寶問得不錯,一點兒都不錯,自己連孩子都有了,可是郝玉梅卻什麽都沒有了。她眼裏汪著淚水,連忙進了自己的宿舍。李家寶不知如何是好,真想追過去刨根問底,一時,卻難以找到說服她的理由,不得不停住了腳步。忽然,他想起了做飯,就默默地去刷鍋,燒火。片刻,趙嵐走了出來,剛要伸手幫忙,李家寶立刻阻止她:“不,你必須尊重事實,不能再做飯!”

    “為什麽?”

    “你已經……”

    “就算我自作自受吧,還能因噎廢食?”

    “嵐嵐……”李家寶無限疼愛地又叫趙嵐的愛稱,仍想和她長談,隻求能把心裏話說出來。

    趙嵐聽李家寶又叫“嵐嵐”,也不知怎麽迴事兒,心裏就像裝著馬蜂窩,說不出地煩亂,真想連舀子帶水都摔在地上,但是,她還是強壓自己的焦躁情緒,沒有直接宣泄,轉過身去,就掀開了另一個鍋台上的鍋蓋。

    “趙嵐--”李家寶不得不更換了稱唿。

    “說吧!”趙嵐頭也不迴,仍然要自己做飯。

    “不管怎樣,你也得容我把話說完!”李家寶的態度忽然變得強硬起來,他覺得趙嵐確實有些任性,他有責任遵照趙嵐母親的囑托,打掉趙嵐的任性。

    趙嵐轉迴身來,望著李家寶的眼睛,突然,莫名其妙地向他講起了英語,說得很快,很長,也很動感情。李家寶卻隻聽清了郝玉梅和陳路的名字,其他什麽也聽不懂。趙嵐明知他還聽不懂,卻一股腦兒地說下去。

    “趙嵐,你這是幹什麽?”李家寶阻止她,想讓她說漢語。

    她眼淚汪汪地望著李家寶,仍然講英語,而且講得頗認真。

    “你明明知道我還聽不懂,為什麽還要這樣做?”李家寶忍無可忍,勃然大怒。

    “那就等你能聽懂的時候,我們再推心置腹地交談吧!”趙嵐這才改用了漢語。

    “不應該這樣,你不應該這樣……”李家寶還要勸她。

    趙嵐略略思忖,索性又操起了英語。

    李家寶一時不知怎樣才好,猛然上前,奪下趙嵐手中的水舀子,向她高聲大喝:“你快進屋去,進屋去!今天,我就是不讓你做飯!”李家寶有話無處說,有理沒處講,變得異常惱怒,就像一個粗野的丈夫,申斥一個不說理的刁蠻媳婦。

    趙嵐認真看一看生了氣的李家寶,內心歉疚,心疼不已,便一聲不響,當真迴女宿舍去了。驀地,李家寶想起趙嵐父親的一句話,十個幹部子弟,九個任性啊!可憐不知真情的李家寶,眼見趙嵐因他的惱怒才歉疚不忍地躲迴了女宿舍,他卻暗下決心,不舍苦學,不舍苦戀,就必須首先打掉她的任性

    飯很快就做好了,李家寶圖快,做的是疙瘩湯,他習慣性地把疙瘩湯端進男宿舍,然後就到女宿舍去招唿趙嵐,忖一忖,索性免去稱唿,生硬地招唿她:“吃飯!”

    趙嵐合上了書,也放下了筆,憐惜地看著李家寶的後背,起身就跟他走出了女宿舍。端起飯碗,她以毫無表情的表情,冷冷地問李家寶:“這些天,你讀書的進度怎麽樣?”

    “慢多了……”

    “隻能加快,不能放慢,也不能再耽擱!晚上再學英語,我必須使用英語了!你可能會感到很吃力,但必須如此!”

    “為什麽你仍要給我上課?”

    “朋友的責任。”

    “如果你的身體不能支持呢?”

    “不會……”

    “萬一呢?”

    “萬一身體不行,就暫時停止 。”由於得知懷孕,想到玉梅空來世上一場,趙嵐近於殘酷地壓迫自己的情感,並且固執地強迫李家寶也必須如此,“事情已不容許你我再浪漫,你必須盡快忘掉我們結過婚。一切,都在‘以後’到來的時候再說吧……”

    “可能嗎?”

    “別的青年還都沒有結婚,就算我們等等他們,可以吧!”

    李家寶剛要解釋,趙嵐立即又講英語,仍然是那麽認真,那麽嚴肅,令焦急的李家寶隻能低下頭,繼續吃疙瘩湯。

    飯後,趙嵐馬上就去刷碗,刷了碗,便迴到自己的宿舍去看書,連飯後可以閑談的規定,也被無言地取消了。李家寶立即跟了過去,見趙嵐毫無更改己見的意思,隻得將自己的書收拾好,帶迴男宿舍,立即將書翻到夾著書簽的地方。

    頓時,兩個屋子靜得就像沒人一樣。幸虧他們都有頑強的毅力,能以看書解千愁。

    將近做晚飯的時候,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進了知青的院子。那馬一聲長嘶,驚動了兩個用功人。來人是董金華,用一個麻袋給李家寶和趙嵐帶來一角豬肉和兩隻白條雞,還有一塑料桶白酒。

    “轉眼就快過年了,知道你們準保不迴去……”董金華一邊說話,一邊往大批判專欄的柱子上拴馬,偶爾看見大批判專欄上的各種標題,想看內容,文章已被風雪扯得殘缺不全了,從殘缺不全的文字裏,他也覺出了險峻,便惶惑不安地審視趙嵐和李家寶。

    趙嵐見狀,連忙向董金華解釋:“進了工作隊,逮走了我們的書記和隊長,還有和我們最要好的車老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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