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宿舍,李家寶坐在白碴木桌前,默默地打開了書,再次看見書上的《贈言》都被撕去,憤恨的情緒徑直闖入他的心裏。

    忽然,董強從外麵走了進來,悄悄地叫他出去一趟,他不明白董強為什麽會這麽神秘,不安地隨他走了出去。來到院子裏,董強立刻以實相告:“李哥,薛景才一直沒迴來,我估計他肯定是迴市裏了。剛才我和周玲玲偷偷商量好了,決定也迴市裏,易俊紅他們都同意了,你和趙嵐迴去不迴去?”

    “迴市裏?”李家寶頓覺不是時候,可是轉念一想,不能強求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就訥訥地迴答,“你們想迴去,那就都迴去吧,我不一定……”

    與此同時,易俊紅也在悄悄問趙嵐:“趙姐,周姐讓我和他們一起迴市裏,你說迴去不迴去?”

    “你們迴市裏?噢,迴去就迴去吧,不過我不想迴去……”趙嵐和李家寶一樣,也是不忍此時離開小屯子,眼見易俊紅猶猶豫豫的,就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我想陪陳書記他們的家屬一起把年過過去,我也能趁機多看一點兒書。”

    “趙嵐姐,那我也不迴去了……”

    “不,你不用管趙姐。趙姐現在是挨整的對象,你還小,千萬別跟著卷進去!”

    “那你可得加小心……”

    “嗯,趙姐一定加小心。”

    易俊紅含著眼淚把趙嵐的打算告訴了周玲玲,周玲玲心中有些愧疚,眼睛當即潮濕了。要走的青年們誰也不出聲了,整整一個下午,約定好似的,無論幹什麽,一個個都是默默的。

    別立人十分奇怪,這些人先是在趙嵐的帶領下,明目張膽地去慰問走資派和現行反革命的家屬,突然,又鬼鬼祟祟地無聲無息了,到底是怎麽迴事呢?被人不信任的滋味不好咀嚼,弄得他愈發想知道,眾人的心裏到底想的是什麽。李家寶的心裏十分明白,大家是怕打草驚蛇,到時候走不成。他不想走,也不願因此耽誤時間,便若無其事地捧起書本,繼續思考他的數學題。

    忽然,別立人走出了男宿舍,敲開女宿舍的門,微笑著招唿孫桂英:“孫桂英,你出來一下!”

    孫桂英莫名其妙,來到門口,一腳門裏,一腳踏著門檻,左手推著門,右手扶著門框,愣愣地問別立人:“幹啥?”

    “跟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和你談談……”

    “別,你可別找我談,我害怕。”孫桂英當著眾人的麵兒就把別立人拒絕於門外,縮迴身,衝易俊紅伸了伸舌頭。

    別立人又來敲門,這一迴,他是請易俊紅出去一下,易俊紅連地方都沒動,躺在自己的鋪上就迴答:“別書記,我沒空兒!”

    別立人兩次邀人兩次碰壁,眼見著,誰也不拿他這個書記當迴事兒,迴到男宿舍,就問李家寶:“你的書麵檢查寫了嗎?”

    “書麵檢查?我為什麽要寫檢查?” 李家寶毫不客氣地揶揄                                                                                      他,語氣極其像趙嵐,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了。

    “難道你認為趙嵐那詩很正確?”

    “當然。如果你能夠讀懂趙嵐那押韻的長句,也許,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無知,或者是單純!”

    “你……”

    “你自己長著眼睛,什麽都看得見,你也不是沒讀過書,為什麽就看不見那詩的遠見卓識呢?莫非你也是個什麽也沒學會的高中畢業生?怎麽就什麽也看不懂呢?”

    “如果說貧下中農都是小農意識,為什麽我們還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呢?難道我們不該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嗎?”

    “真正能教育你們的,已經被你們投入了監獄,還談什麽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呢?”

    “按你這麽說,搶兵團的糧食也不是破壞屯墾戍邊了?”

    “如果說破壞屯墾戍邊,你們為什麽不到縣裏去逮捕號召交‘紅心糧’的呢?”

    “帶頭搶糧的是陳子寬和耿文武!”

    “就算他們是搶糧,他們卻是為了平民百姓能活命。隻為討上級歡喜,不顧人民死活的,隻顧自己出人頭地,該算什麽呢?”

    “你……”

    “我寧願也進大獄!”

    “我沒有難為你的意思……”

    “就是你難為我,我也不會怕了。小微一死,我就更加理解了,什麽才叫冠冕堂皇!軟刀子殺人,依舊‘最最’革命!”

    一時間,別立人不講話了,對於鄭小微的死他在良心上已有幾分自責,很想重新看待李家寶,可是這個李家寶……

    沉思片刻,他轉換了話題,“你用那麽多時間看數學書,難道就不該用來讀毛主席的書?”

    “政治學習,是為保證人們的認識水平和思想覺悟符合時代和真理的要求 ,學習科學文化知識,是人們為增添智慧和為國家作貢獻的本領,二者是辯證統一的,你懂不懂?不懂,就請你不要指手畫腳。你好好想一想,從你到這個小屯子那天起,你的所作所為,到底煩不煩人?”

    “你把書放下,咱們有必要認真談一談!”“你有很多閑空兒,我可沒有,要不然,就是我的時間比你的時間珍貴!如果需要我反省的話,我就要該繼續看書了,無聊地磨牙,你就不覺得光陰虛度嗎?”

    說完,李家寶便向旁邊挪了挪屁股,躲開他,繼續看書。

    別立人很堅韌,吃過了李家寶的譏諷,也就算是掌握了他的態度,起身又到女宿舍去找趙嵐。

    “你的檢查寫了嗎?”他仍是開門見山。

    “我為什麽要寫檢查?”趙嵐和李家寶的態度一模一樣。

    “你每天都在寫,就連鄭小微死的當夜你也在寫,你寫的都是什麽呢?”別立人很了解情況,不僅知道趙嵐一直三更半夜地寫著什麽,而且知道她用的是外文。

    “拿去看好了!”麵對別立人的轟炸與威脅,趙嵐立即把她所寫的東西丟給了別立人。

    別立人對趙嵐的態度極其憤慨:“你明明知道我看不懂,叫我看是什麽意思?”

    “如果你能看得懂,你還會像現在這樣無知和無聊嗎?原因就是你還看不懂,日後也不想看得懂,所以,你現在才搖著條尾巴像隻賴皮狗!”趙嵐的言語十分刻薄,她從小就沒罵過人,她是實在痛恨動不動就要把別人打成反革命的人,想起剛剛被埋在地下的鄭小微,想起城裏投湖的郝玉梅,又想起被抓走的書記、隊長和齊師傅,不禁心中燃火,憤恨不已,便第一次將別人說成了狗。也是她真的覺得,在別立人和郝誌發身上,都有癩皮狗的性格。

    “你憑什麽罵人?”

    “如果你不像,我決不會如此刻畫你,你實在是太像了,像得令人無法不實事求是。誰又能說實事求是也是罵人呢?魯迅先生就倡導過,痛打落水狗,他也是在罵人嗎?”

    “你……”

    “真像!”

    “像什麽?你再說一遍!”

    “這迴像你的主子,像那個無知的大無賴,葛老五,其實他連狗都不如!”

    “你太過分啦!”別立人一拍桌子,嚷了起來。

    “你有權,可以把我送去拘留啊。拘留期間,我照樣可以看書,可以寫。學的是《毛選》,寫的是心得,你想沒收嗎?”

    “我真不明白,一樣地長在紅旗下,你的思想,為什麽就如此落伍!為什麽又會這麽頑固!”

    “其實我也不明白,這麽多知識青年,一樣地下鄉,為什麽偏偏你和葛老五臭味相投,心甘情願地為他咬人。”

    別立人氣得喘起了粗氣,卻拿趙嵐絲毫也沒有辦法,一轉身,啪地一摔門,氣唿唿地遵照林副統帥的指示,帶著問題學,急用先學,搞好思想革命化去了。

    趙嵐連諷刺帶挖苦地氣走了剛剛上任的別立人,也不管魯亞傑和汪佩佩會怎樣看她,隻管捧起書本兒,繼續看書。突然,她聽見汪佩佩在抽泣,心裏十分納悶兒。不由得,她對汪佩佩開始有意地觀察,感到她似乎有委屈。可是她的委屈會是什麽呢?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頂撞了別立人?如果是這樣,她應當生氣,也不至於悶頭哭啊?趙嵐見她已將頭埋在桌子上,又見魯亞傑走到她的身邊,正在問她在是怎麽迴事,心中暗說,算了吧,工作隊的事情,還是讓別立人去管吧,管閑事他有的是精力!

    然而,裏外瞎忙的別立人並未發現汪佩佩的眼淚,他的心思和注意力,一直都在隊裏的階級鬥爭上。返迴男宿舍,他見李家寶仍然在看書,儲得海和吳同峰正在蒙頭睡大覺,兩廂一比較,倒是李家寶似乎有正事兒。可是,睡覺卻不犯大錯誤,充其量,也是覺悟不高,浪費時間……他似有所悟,也怕浪費時間,便立刻翻開“兩報一刊”看最新發表的社論,暗暗發誓,要把鬥爭進行到底。

    他正在用社論聯係這裏的實際,忽然聽見外麵有人敲窗戶,抬頭向窗外看了看,沒看見人,就急忙走了出去。來到外麵,窗下什麽人也沒有,他禁不住四處踅摸,還是不見人影兒。他的心裏麵非常納悶兒。剛才明明是有人敲窗戶呀,難道是耳朵聽錯了?他搖著頭返迴屋子裏,看看鍾,已經是三點半了,就招唿劈叉大睡的儲得海:“老儲,老儲,該做晚飯了,今天是你和孫桂英的班兒。”

    儲得海不得不爬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打了一個哈欠,起身就去找孫桂英。李家寶抬起頭來看看鍾,放下書,就到外屋摸起了水桶和扁擔。他早已經習慣了,仿佛挑水就是他分內的活兒。他剛剛走出知青的院子,童春忽然閃了出來,叫一聲“李大哥”,就小心謹慎地向他解釋:“剛才是我敲窗戶,眼見別書記出來了,我就趕緊躲了起來……”

    “你有事兒?”

    “我爹請你到俺家去一趟,說他找你有事兒。”

    “啥事兒?”

    “俺爹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那就等我挑完水吧,水缸滿了,我馬上過去。”

    童春走了,李家寶趕緊加快了腳步,來來迴迴挑滿了水缸,掛好扁擔就去童春家。童春家裏,隻有童春和他的父母,童春是個獨生子。在農村,獨生子往往是又嬌又窩囊,可是這個童春雖說脾氣有些古怪,樣子卻不笨,幹活兒也是把手。童春爹見李家寶真的來了,馬上迎出了房門,笑得樸樸實實,說起話來,有些謙卑:“李家寶啊,有勞你大駕了……”

    “大叔,你這是把話說哪兒去了,我們十幾個人,已經在這裏插隊落戶了,咱們屯子也不大,一口井裏挑水喝,一片地裏種莊稼,你老可千萬別客氣!”

    兩個人一邊寒暄一邊進了屋子,童春爹把李家寶讓到事先擺好的炕桌旁邊,給他倒上開水,自己就在炕桌的另一麵坐下來。突然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主動說起他的思慮來:“李家寶,我是個大老粗,大字不識沒文化,可是我就是再粗,眼睛也看事兒,耳朵也聽聲兒,鼻子也聞味兒啊!我琢磨著,事情有些不對勁兒,就說那個葛老五吧,明明是個光會劁豬的土獸醫,成天蹭吃蹭喝地瞎忽悠,頂風也臭出八百裏!遠遠近近,除了穿開襠褲的,誰都知道他的熊德行。罵人不尋思,打人不眨眼,掘祖宗墳,踹寡婦門,沒有他不幹的!可這一造反,他倒當上了共產黨裏的書記,還把老陳和老縣長他們來迴當球兒踢。要是這麽整下去,就像井裏養著癩蛤蟆,喝口涼水也鬧心啊!眼瞅著,你家趙嵐的小字兒,讓他給當了槍靶子,你也被他點了名兒,可那小字兒到底說的都是啥呀?聽俺們春兒說,連陳書記都服氣那小字兒,還讓你用它給黨團員和屯裏的青年上了黨課,說那裏邊兒有大學問。可俺們春兒,一句兒一句兒的,從批判欄上都給抄迴來了,一連好幾宿,也琢磨不明白。家寶啊,你看看,能不能把那小字兒也給俺們爺倆叨咕叨咕,叫俺們也給你和趙嵐寬寬心,你也給俺們靜靜心。要不價,大活人戴籠頭,嘴裏嚼白沫,肚子裏也憋屈,想睡覺,也睡不著啊!”

    李家寶心頭一熱,沒想到,老爺子身著土棉襖,笨棉褲,平時不顯山也不露水,遇事兒不明白,人倒很叫真兒,他立刻滿口答應下來:“好吧,那我就給你老解釋解釋。”

    “先別,春兒他媽早就弄了點兒菜,咱們爺倆喝著說。

    李家寶再三推辭,童春爹就是不答應,不按照他的意思辦,他就不肯坐下來。童春很有眼力見兒,就在李家寶向他爹推辭的當口,他已經把熱在鍋裏的菜一樣一樣地擺到炕桌上了。春兒他媽也機警,童春爺倆剛把李家寶請上炕,她就閂好房門上了炕,往窗戶前一坐,兩眼盯住了窗外。李家寶深受感動,仿佛他是當年的地下黨,群眾千方百計保護他。

    喝了一杯酒,他就認真地講了起來,說一句,用屯裏話解釋一句,不但童春聽懂了,就連童春媽有時候也插話:“可不咋的,就咱屯子這彎彎腿兒,還能跑過大汽車?”

    童春爹特別高興,時不時地就要插上一兩句:“春兒,聽見了吧,想幹大事兒,就得有眼光,可不能早早就想娶媳婦兒!”

    “春兒,聽明白沒?光有眼光還不中,還得身上有能耐,想有能耐就得學,真想學,就得煞下心來。快,好好接著聽!”

    李家寶講得很認真,很細致,直到講得家家該吃晚飯了,他才迴宿舍。別立人警惕性極高,李家寶剛一進屋子,他那靈敏的鼻子立刻就嗅了出來,李家寶喝酒了。

    “你去哪兒了?”

    “我個人的私事兒。”

    “大風大浪裏,還有純粹的私事兒嗎?”

    “我是到貧下中農家裏接受再教育去了,合你的胃口吧?”

    “你去了誰家?”

    “現在你是書記,你有權,也說了算,往後,你就派人盯個梢兒,不就省得問了!”

    “咱們說話,別總是互相頂著行不行?”

    “誰不想順茬說話?可是,從我迴到生產隊,隻看見你滿臉都是階級鬥爭,不戧茬兒你就不舒服,你會正常說話嗎?”

    “你不撕大批判專欄,我能急眼?”

    “你不撕我的書,我能碰你的專欄?”

    “你要正視,那上麵寫的是什麽!”

    “我已經說過了,那是你還看不懂的金玉良言!”

    兩個人的談話,又是不歡而散。該吃晚飯了,李家寶端著粥碗,突然,認認真真地向別立人提議:“別書記,我有個中肯的建議。現在,隊裏的工作你住持,你能不能帶頭體驗一下貧下中農的疾苦,從現在起,你每天晚上隻喝一兩粥,早上喝二兩,中午仍然二兩粥,可以嗎?”

    “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明明白白,讓你認真體驗體驗貧下中農的疾苦,使你更加心明眼亮,對你來說,還不應該嗎?”

    “我同意!”表示同意李家寶意見的,居然是工作隊裏的汪佩佩,那語氣,就像她已經深思熟慮。

    “你……” 別立人頓時語塞。

    “人家說的有理嘛。”汪佩佩大膽地堅持。

    別立人非常生氣,放下飯碗就走出了屋子。

    “汪佩佩,你怎麽可以胡鬧?”儲得海暗示她,提醒她,工作隊應當內外有別。

    “我不是胡鬧,是葛老五胡鬧。你們自己想一想,讓人家一天隻吃半斤糧,說是心紅眼亮。那咱們自己,就應當向人家李家寶說的那樣,帶頭體驗體驗!”汪佩佩不聽勸說,堅持自己的意見。

    不約而同,李家寶和趙嵐都很納悶兒,也不知道汪佩佩到底是怎麽想的,她怎麽會突然支持李家寶呢?周玲玲和董強他們心裏也奇怪,卻沒有心思多想,隻管等到晚上悄悄走人,讓別立人自己革命去。別立人從外麵迴來以後,竟然真的沒吃飯。不到八點,他就躺進被窩兒蒙上了頭。李家寶本來不想睡,但也脫衣躺下了,他是希望不走的人都能快些入睡,免得發現夜裏有人走。

    夜深了,董強和周玲玲他們先後起來了,五個人,一個一個悄悄地溜出去,在屯子口集合,徒步奔縣裏。李家寶和趙嵐到村口去送他們,他們都有些過意不去,一再叮囑:“趙姐,李哥,你們可得加小心……”

    “李哥,你可得時時保護我趙姐……”易俊紅的話語十分沉重,好像鄭小微的死,已然使她有了深沉的思慮。

    告別之後,周玲玲他們說走就走了,迴宿舍的路上,李家寶想借機和趙嵐談一談,趙嵐也覺得有必要,可是,她剛剛聽了一個開頭兒,就覺得郝玉梅正在附近哭泣,便立刻加快腳步,自己先走了。李家寶無奈,心裏暗暗思忖,事情叫楚鯤言中了,怕是真得苦學,苦戀,鍥而不舍了。迴到宿舍,他沒有心思再睡覺,便索性看書,解題。

    屯裏的公雞打鳴了,別立人偶然醒來,發現董強不見了,唿啦一下坐起來,看見李家寶穿著大衣坐在桌前看書,裹著被子就問他:“董強呢?”

    “迴市裏了。”

    “什麽時候?”

    “夜裏。”

    “你為什麽不阻攔?”

    “不在其位。”

    “那你應當招唿我!”

    “招唿你,他們還走得了嗎?”

    別立人急忙穿衣服,下地就朝外走,敲開女宿舍的門,也不管開門的是誰,劈頭就問:“都誰走了?”

    “炕上有空被窩兒,我沒閑空兒替你數!”給別立人開門的是趙嵐,像李家寶一樣,她也是,夜裏送走周玲玲他們,就把書本打開了。不是不想睡,是郝玉的絕筆信不讓她睡,是父母的對話也不讓她睡。冷丁被別立人從書裏把她拉出來,她很煩躁。

    別立人看著趙嵐的神色,氣憤不已,好像趙嵐就是後台,踅迴男宿舍,立即又問李家寶:“他們走之前,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怎麽會知道?”別立人的態度非常古怪,似乎並不希望李家寶知道,又似乎是暗示他,知道也說不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葛老五要整,就叫他們整個夠兒!你想接著整,我沒法阻止你。但是,我可以不答理你。”李家寶的態度十分冷峻,仿佛世界上已經真的沒有可以使他再懼怕的事情。

    “既然你已經起來了,求你個事兒可以吧?”

    “什麽事兒吧? ”

    “今天請你和趙嵐做早飯,我們要開一個緊急會議。”

    “好吧,你是書記,有權分配我,況且你也不容易!”

    李家寶答應了,別立人就伏在桌子上認認真真地寫了起來。一切準備好了,剛剛六點多鍾,他就找工作隊留下的幾個人,馬上開緊急會議。會上,他首先一二三四地擺出了種種事實和現象,說明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尖銳性、複雜性和長期性,並請大家一起研究,眼前應當怎麽辦。講話時他很激昂,會議就很嚴肅,可是該其他人發言的時候,會議就悶了鍋。他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仍然誰也不發言。索性,他就開始點名:“儲得海,你先說!”

    儲得海被點了名,他又是副書記兼民兵隊長,隻得說些擁護別立人的話:“事情明擺著,走的人不把新班子看在眼裏,可是他們已經走了,說什麽他們也聽不到。能不能去把他們找迴來,嚴肅地處理完他們的事情,然後再依次解決問題。”

    魯亞傑為了避免被點名,儲得海的話音一落,她立刻也發了言:“我同意儲得海的意見,處理好他們的事情,以後的工作才能順利進行。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嘛!”

    汪佩佩癡呆呆的,別立人就有意等她發言,她還是不出聲,別立人心裏急,不得不催她:“汪佩佩,該你發言了!”

    汪佩佩吃了一驚,就像很害怕似的。原來,她早就溜了號,正在想她自己的事情,冷丁被喊醒,不禁瞪大了眼睛,疑惑地問別立人:“你讓我說什麽?我不能跟你說……”說完就流淚。

    “現在在開會,研究咱們今後應該怎麽辦!”別立人對她的態度非常不滿意,幾乎就要動氣了。

    “你們不是都說了嗎?”汪佩佩勉強敷衍。

    “現在是讓你講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我昨天不是說了嗎?”

    “你在說什麽?昨天還沒開這個會!”

    “我同意李家寶的意見,往後咱們每人每天隻吃半斤糧,先餓幾天肚子,餓得咱們都有體會了,然後再開會,再講話。”

    會議開下去了,誰也不能說汪佩佩的意見不是意見,可是可是……別立人心裏非常著急,想不到,怎麽也想不到,身為工作隊就地臥倒的、要求入黨的積極分子,現在是這裏的團支部書記,明明又是自己的女朋友,可她就地“臥倒”以後,不思索如何才能在這裏站得住腳跟,不考慮怎樣才能把群眾發動起來,眼見著知青走了一大兒半,她反倒站在李家寶一邊,公開給自己人出難題。別立人心裏明鏡似的,李家寶昨晚的建議雖不好聽,但他是站在他的立場上在說話,當然要抓他的理。明擺著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李家寶是有意在挖這幾個人的疼處。汪佩佩絲毫沒有警覺,不但昨晚就支持人家,而且,此時在自己人的會議上,竟然又端出李家寶的道理和自己人較勁,別立人又氣又惱,沒法反駁汪佩佩,隻得看看魯亞傑和儲得海,等待他倆出麵,把道理說清。

    魯亞傑以為,汪佩佩顛三倒四的,肯定是剛才沒聽見別立人的發言,就耐心地提醒她:“汪佩佩,現在大家是在研究今天應該怎麽辦,具體要幹些什麽。我這麽說,你聽沒聽明白?”

    儲得海也提醒她:“剛才是在研究咱們是不是先把走的人再去找迴來,讓你發表你的意見。”

    汪佩佩嘟嘟囔囔地開始說話了:“其實找也沒有用,開會也沒有用,就應當首先餓餓肚子,實實在在地餓餓肚子。餓出真實的感覺來,才會有切合實際的辦法……”

    別立人再也忍不住了,啪地一拍桌子,高聲叫了起來:“汪佩佩,你是不是存心搗亂!”汪佩佩嚇得又一驚,見是別立人在拍桌子,伏在桌子上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非常委屈。

    別立人立刻高聲製止她:“汪佩佩!”

    看得出來,別立人是要首先整頓工作隊的內部。不管是誰,都必須振作起精神來,汪佩佩也不能例外,必須如此。汪佩佩眼淚在眼裏真打轉,隻見別立人滿臉怒氣和怨氣,對自己如同對待仇人似的,起身就跑出了屋子。

    汪佩佩的舉止驚動了趙嵐,由於女宿舍裏在開會,為了盡量躲避李家寶,她不願到男宿舍去,就坐在灶前,一邊看火,一邊讀書。她發現汪佩佩眼泡紅腫,從女宿舍裏氣急敗壞地跑出來,先是拿眼睛尾隨著,眼見汪佩佩不管不顧,推開房門就往外跑,連門也不關,就站起身來去關門,順勢又看了一眼,意外發現,汪佩佩竟然跑出院子,直奔野地而去。

    趙嵐覺得不對勁兒,顧不得多想,關上房門,跑到院門口去喊她,她卻頭也不迴,也不站住,踉踉蹌蹌,沒有目的地亂跑,一下子摔倒了,冰天雪地的,趴在地上就不起來了。

    趙嵐不知她為什麽會這樣,也不知她究竟還會怎樣,事情擺在眼前,不能不管,就趕緊向她奔了過去。跑到她的身邊就往起攙扶她,她順從地站了起來,仍然抽抽咽咽的,嘴裏不住地喃喃著:“就該先餓肚子,就是應該先餓肚子……”

    女宿舍裏,別立人領著儲得海和魯亞傑繼續在開會,眼見儲得海和魯亞傑不再發言,心中十分惱怒,卻不能發火,喘了幾口粗氣,就按照自己的意誌做出了決定:“既然汪佩佩不表態,那就少數服從多數。汪佩佩說得對的地方,不妨就按她的意見辦。可以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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