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李家寶剛剛睜開眼睛,骨碌一下就爬了起來,趕緊洗漱,吃飯,放下筷子,就去找老孟,邀他一起去看徐老師。

    昨天,徐老師是心髒病突然發作,及時搶救後,臉色灰白,身體虛弱。今天一早,卻有人打發兩個初中學生來醫院,“請”他迴學校去澄清問題。大夫和護士都板著臉,將他們拒之門外,按照醫療規定,要求所有人都退出病房。徐老師趕緊請求大夫,“讓我老伴兒先到外麵去,把我這兩個學生留下,我有緊要的事情。”

    大夫也不迴答,一個個往外“請人”,唯獨沒有過問他倆。病房裏,除了病友隻剩他們師生三人了,徐老師的聲音很微弱:“你們倆的心情老師很理解,不過,就我個人而言,這個時候能躺在這裏,也許還是件好事,你們就不要惦記了,也告訴班裏的同學,不要再來。可是,關鍵時刻,我卻沒有辦法再管班裏的事兒了。你們兩個,無論在班裏,還是在全校,都很有影響力。一定要看清事實再說話,可不能頭腦發熱!眼下,千萬要把你們的強牛照顧好。他很有才氣,看問題深刻,也尖銳,但是他嘴好說,又常常不注意對象。唉,本來他的一條腿已經邁進了他所仰慕的大學,如今不得不退迴來,他所受的刺激,肯定就比你們更大一些。你們倆一定要叮囑他,少發牢騷,多想事兒,暫時也別作詩。你們也要轉告和你們要好的那幾個,關鍵時刻一定要忠誠。越是混亂,越是要實事求是,可不能隻看眼前,昧起良心做糊塗事啊……”

    徐老師明明還有許多話,護士進來了,進來就問他:“話說完了吧?”高聲問過以後,她就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向徐老師竊竊私語,“快讓你的學生走吧,有人已經發問了,為什麽你能和他們倆說話,就不能和其他人說話。”

    徐老師領悟地點點頭,眼巴巴的,望著兩個最可心的弟子,與他們注目告別……

    烏雲滾滾,無情地壓過來了,人們焦灼地望著天空,誰都不知道,尚不可知的風雨究竟會有多大。李敬雅貼出大字報不久,高考製度就被廢除了,全國的招生工作也被迫停止了。

    李敬雅暗暗慶幸,他看準了天時,可是他卻懊惱,遲遲不得人和。起初,他和他的支持者隻能孤軍作戰,他的大字報也一直被批判。但到了八月份,全國各地開始串連,他們立即正式成立造反組織。為了借助學校的號召力,獲得和廣大師生直接對話的機會,一天,他們以xx造反團司令部的名義,措詞十分強硬,向校黨支部發出《勒令》,必須支持他們的革命行動,全校召開批判大會,批判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連續發布三次《勒令》,又威嚴地發出《最後通牒》。校黨支部經反複研究,隻得支持紅衛兵小將,但是,仍然堅持由校文革小組出麵,同他們聯合召開批判大會。

    一天晚上,批判大會開始了。第一項,由高三一班的尾巴尖兒楊春來,代表紅衛兵小將,也代表學校的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焚燒資產階級反革命修正主義的教科書。

    濃煙滾滾,戰火熊熊。校文革組長代表學校發言後,李敬雅立刻登上了講台,激昂慷慨地宣布,麵對保守勢力,為了捍衛毛主席和林副統帥,他正式更名為李東彪,堅決踢開學校裏的走資派,誓死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李家寶簡直哭笑不得,但是,他卻必須坐在那裏,因為會議也是學校組織的。突然,李家寶吃了一驚,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鞠老師也登上了講台,他的口氣雖然不夠慷慨激昂,但有一段話,卻令許多師生大失所望,目瞪口呆,甚至耿耿於懷:“就在我們痛心疾首,憤怒撻伐孔孟之道時,就在我們熱烈歡唿,徹底砸爛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製度時,大出所料,我們一位高三學生,卻麵對高高一摞教科書,傷心地落淚。試問,這是什麽樣的眼淚?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流毒何其深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頓時,尊嚴長者的形象消失了,愛國華僑的光環也暗淡了。李家寶不禁茫然,仿佛看到一位做作的酸儒,令人十分傷感,甚至憤恨。堂堂為人師者,舉止言談,曾是學生們的楷模,關鍵時刻,竟然雙腿疲軟,不惜咬文嚼字,無恥地出賣他的弟子,哪裏還是知識長者?充其量,隻是可以將酒肉飯菜化作有機肥料的骨肉皮囊!

    自此,學校裏分成了兩大派--造反派和保皇派。李東彪所帶領的造反派,明確地表示,“踢開黨支部,自己鬧革命”,將校領導全部圈進了牛棚。一根筋不由得憤怒,立刻也成立了組織,也提出了口號,“堅決支持黨支部繼續領導學校”,必須釋放革命幹部。但是,他的做法非常愚蠢,凡被大字報點過名的師生,想要參加他的組織,他一概不收。李家寶和他的好友被兩大派擠成了逍遙派。逍遙派無事可做,無話可說,李家寶的腸子就像綰了一個大疙瘩。

    兩派的同學都很忙,激烈地辯論,匆匆地寫大字報,就連還不大會寫作文的小同學,也個個有事做。拎糨子桶,散發傳單;無情地給走資派剃鬼頭,堅定地掩護革命幹部;一方橫掃四舊,一方保護曆史文物;針鋒相對,來去匆匆;有熬紅眼睛的,也有睡涼板凳的;兩派動手時的時候,甚至不惜被傷害。但逍遙分子,卻隻有悠閑的份兒,其實,悠閑並不輕鬆,它意味著,你連緊張忘我的基本權利也沒有。然而,高三裏的許多聰明人,已然有了個人的思考和見解,他們寧可選擇痛苦和憤懣,寧可選擇逍遙,也不肯昧良心。李家寶處於自己的境地,不能理解黑與白的顛倒。死活不承認他是修苗子,堅決不殺迴馬槍。眼見著,就連家裏的四妹和五妹,也去外地搞串聯,他卻隻能悶在家裏生悶氣,活生生地變成了閑人,廢物。他嚐受不了鬱悶的滋味,禁不住生出一種不合乎潮流的憤怒。他想把憤怒壓在心底,心底卻不住地翻滾。他還明白,即便心緒再紊亂,也不能授人以柄,他就把憤怒栓在他的小舌上,死死憋住,憋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天,他看見很多外校的紅衛兵,趾高氣揚,肆無忌憚地衝進實驗中學的校門,耀武揚威,煽風點火,一口一個“這裏更應該……”仿佛重點高中,就是窩藏人過的黑窩。他們煽風點火以後,立刻以他們的革命情誼,堅定不移地支持李東彪,許多人高舉著棍棒,將一根筋的保皇組織拚命朝校外驅趕。混亂中,李家寶看見了陳路和曹自立,陳路似乎還膽怯,隻動嘴,不動手,曹自立卻敢掄圓了棒子下死手,奮勇衝殺,一路威風。

    李家寶憤懣不已,無話可說,無處發泄。迴到家裏,他痛苦不堪,仍然無事可做,越想越不理解,索性發狠,滿腔義憤,也點了一把火,一篇又一篇,撕扯他的各科《習題集》,任痛惜的淚滴將它們斑斑點點地打濕;任無情的火舌將它們舔幹,吞噬,化成灰燼。灰燼縈繞在他的腳下,戀戀不舍,遲遲不肯離去。他默默地理解了,為什麽淚水也能化成灰燼,他實在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將如何發展,也無從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被如何安排。

    突然,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像是郝玉梅。循聲望去,果然是郝玉梅。隻見她身著綠軍裝,腰束寬皮帶,左胳膊上帶著紅袖標,笑了一笑,卻流露著羞愧的神情。她的兩條辮子又長又粗,被她精心地綰在頭上,軍帽是最大號的,也掩飾不住她沒有剪辮子的秘密。

    “你?”李家寶對她的裝束深感意外,意外使他一時困惑,困惑使他呆滯,呆滯就是發傻,他望著郝玉梅,竟然拎著撥弄火的木棍子,木然而立。

    郝玉梅深情地望向他,他卻盯著郝玉梅的左臂。紅袖標,很醒目,他遲遲疑疑的,不敢冒犯,也知應該怎樣對待這位裝束時髦的郝玉梅。驀地,他愈加窘迫,想起了徐老師的叮囑:應該以後做的事情一定要以後去做,火舌悄悄躥向他的褲腳兒,他仍在發呆。

    “火!”郝玉梅驚叫一聲,忘記了羞怯,急忙衝過來,抓起一本還沒有被焚燒的課本,就向李家寶腿邊的火舌拍打起來。

    火,驅除了郝玉梅的尷尬,也緩和了李家寶的心緒。

    “你哭了?”郝玉梅吃驚地問李家寶。

    李家寶不做聲,看看習題集,已被燒光了,就蹲下身去,開始燒書。郝玉梅掏出小手絹兒遞給他,他不接,隻管用手掌抹去臉上的淚痕。郝玉梅疑惑地問他:“你怎麽也燒書啊?”

    “燒了心裏痛快!”

    “那,我幫你……”

    “不怕有人說你逍遙?”

    “我情願……”

    “你是紅衛兵……”

    “我寧可不當。”

    “那,不燒了……”

    “咋又不燒了?”

    “你來了,就不燒了……”

    “為什麽呀?”

    “鬼才知道!”

    李家寶的話雖不柔和,卻暗暗藏情,默許了郝玉梅的到來。他將郝玉梅讓進屋子,又把她領進了隔扇,不由自主,再次感受了異性的特殊力量。她雖是初來乍到,但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刺激李家寶。李家寶的血液強烈地撞擊血管,不知不覺,他的兩隻眼睛久久地不離郝玉梅的雙眸。不由得,郝玉梅麵露羞赧之色,拘謹地坐在炕沿上,打量過陌生的環境,深情地望著李家寶,許久才問他:“你說,大學還會開門嗎?”聽她的語氣,她已經認可了不能上大學的現實,幾乎把現在,當做了她曾經等待的以後。

    李家寶搖了搖頭,心中苦澀,深覺前途渺茫,卻不認可現在就是他們的以後,緩緩地迴答:“耐心等待吧!”

    從此。郝玉梅天天都來陪伴李家寶,不穿綠軍裝,也不戴紅袖標了。李家寶的母親看出了門道,郝玉梅一來。她立刻就把六妹和七妹打發出去,或者叫她們去幹活,或者叫她們隨便出去玩兒,她自己也總能找到必須出去的借口,有時,她也返迴屋子裏,和郝玉梅嘮一陣子,但絕對不許別人跟進來。直到李家寶有意阻止她,她才不向女兒們發話。但六妹七妹都懂事兒,郝姐一來,她們總是熱乎乎地叫一聲郝姐,仍然不在屋裏待。

    人為的氛圍令人敏感,相互的默許,濃化著特殊的關係。他們的眼神已會意,他們的神經已相通,卻誰也不直言自己的期待,隻是天南海北地嘮,你家我家地閑聊,最後,連李家的立櫃是哪一年分到家裏的,棚是誰領著糊的,也讓他們統統嘮過了,他們還嘮什麽呢?實在無事可做,李家寶真想告訴郝玉梅,不要再來了,可是她不來,自己又幹什麽呢?他的心裏已是矛盾重重的,明明他坐在郝玉梅的對麵,卻變得沉悶不語,偶爾看看郝玉梅,臉色還是陰陰的,好像屋子裏也要下雨。郝玉梅心裏明白,他雖然燒了習題集和書本,但上大學的欲念仍未泯滅,已是日複一日,他們都在無可奈何地等待,如同熬煎,也在忍耐。郝玉梅不甘心每日這樣惆悵,一心想把他從鬱悶中解脫出來,就向他提議:“咱們學歌兒吧。”

    “學歌?那好哇!”李家寶反正無事可做,當即應允,旋即又歉然地向郝玉梅一攤雙手:“可惜,我連個歌本兒也沒有!”

    第二天,郝玉梅帶來一摞子歌本兒,有許多是五線譜的。

    “你會五線譜?”李家寶頗為驚異。

    “會呀,是在少年宮學的!”郝玉梅輕鬆愉快地迴答。李家寶第一次向郝玉梅流露出佩服的神色,卻原來,人是各有所長!郝玉梅受到賞識,特別高興,很想讓李家寶欣賞她,就連說話的語氣也很自豪,“來吧,我教你。”

    李家寶饒有興趣,急於見識女友的特殊本領,立即應允:“好吧,郝老師!”

    兩個人一拍即合,一個熱心,一個好奇;一個耐心教,一個虛心學;立刻認真地唱了起來。興奮中,李家寶既學了歌,也學會了五線譜。也許是李家寶太聰明,也是許多歌他本來就會唱,沒有多久,他就把郝玉梅帶來的歌兒全都學會了,就連看五線譜,也不那麽費力了,一下子,兩個人再次無事可做了。

    “唉……”李家寶無可言語,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咳聲。

    郝玉梅看看他,不忍看他緊鎖眉頭打咳聲,為使他開心,突然悄悄問他:“我送給你的照片呢?”

    李家寶指指上著鎖的抽屜,郝玉梅看了看,就撒著嬌,開了一個挺幽默的玩笑:“讓人家蹲監獄呀?”

    李家寶歉然一笑,仍不講話,郝玉梅卻麵帶微笑,充滿希冀地望著他,等待他把照片取出來,見他一點兒不自覺,就帶著挑逗的神情提醒他:“本人要求釋放!”

    “不行,期未滿!”

    “人家還不餓瘦了呀?”

    “那也得忍耐啊!”

    “現在,難道不是從前的以後?”

    “是從前的以後,不過,不是現在的以後。”

    郝玉梅滿懷期待,已然忘記了窗外的一切,隻覺得,能和李家寶在一起,就十分幸福。可是,李家寶卻不然,一提以後,他便惆悵,似有不盡的哀愁湧上心頭。郝玉梅無從判斷未來,見他於玩笑間也固執己見,不由自主,也惆悵起來,聲音裏,流露出不盡的渺茫:“以後,以後會是什麽樣子啊?”

    幽默不見了,笑容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心病。李家寶同樣不知道以後將怎樣,同樣也渺茫,他坐直了身子,兩眼盯盯地望著郝玉梅的雙眸,什麽也不講。郝玉梅被他看得不知該怎樣,心有所思,默默地低下了頭,兩手絞著小手絹兒,好像在醞釀著什麽計謀一樣。李家寶心裏打鼓,血液加速,產生了非分的欲望。但是,他不敢為所欲為,一聲長歎:“誰知哪天是以後啊……”

    郝玉梅看見了燃燒的目光,卻始終等不到親熱,禁不住,羞赧地抬起頭來,好似喃喃自語:“現在做什麽呢?”

    李家寶內心矛盾地望著她,凝思不語,久久不迴答。郝玉梅心裏很難過,自己真心真意,想同他談一談他們的未來,可他卻寧肯渺茫地期待烏有,唉聲歎氣地將就現實,也不肯越雷池半步,一點兒也不像小說裏的癡男戀女……

    郝玉梅不甘心,既然已經跟他好了,就應該主動為他著想,見他疑慮重重,總是迴避自己的欲望,就以商量的口吻提議:“咱們也出去串聯吧,何苦總是自己關閉自己?”

    “咱們?你和我?一男一女去逛世外桃源?”李家寶不願公開他和郝玉梅的秘密,不願被別人戳脊梁骨,不願良心遭受譴責。他並未理解郝玉梅的苦心,隻覺得她太不注重實際,過於天真;他承認郝玉梅關懷他,隻不過,也太急了一些。頃刻,他顧不得思考郝玉梅的用心,下意識地放縱了自己的煩躁,煩躁之極,變得無可忍耐。幾句反詰的言語本來語氣已過重,他非但不知不覺,反而任壓抑和鬱悶化作了無名火,突然,向郝玉梅下起了逐客令:“玉梅,你走吧,我實在受不了啦,你已經,已經逼得我快要發瘋了!”

    郝玉梅是處女,是黃花姑娘,還不了解男性壓抑的煩惱,冷丁遭到如此對待,心裏難過極了。郝玉梅想哭,又不肯當著李家寶的麵哭出來,便強忍委屈,訕訕地望著他,見他已把頭仰在椅子背上,閉住眼睛任憑痛苦折磨,便順從地離開了。一路上,郝玉梅哭得好傷心,仍然覺得,都是自己不好,惹得李家寶生了氣。

    第二天,郝玉梅沒有來,日曆一天一天地撕,卻是一連一個星期,也沒有來。無論李家寶怎樣等待她,她也沒有來。李家寶更加煩躁不安了,非常後悔,不該把煩惱宣泄在她的的頭上。那麽單純的姑娘,又是那麽體貼自己,自己對她竟會那麽粗暴,難道自己要瘋了?李家寶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也好安慰安慰她,但郝家的確切地址,李家寶還不知道,他就想到那一帶去打聽,忽然又怕被人恥笑,更怕郝家一旦知道他和玉梅的關係,對他不歡迎。他強烈地思戀郝玉梅,偏偏又要臉兒,害怕局麵尷尬。實在無事可做,憋得難以忍受,他就幫家裏去買菜。

    空空的菜點兒前麵排著好多人,站著的,蹲著的,也有坐在地上的,曬在太陽底下,焦急地等啊等,臉上曬出了油,皮膚熱辣辣地癢,卻依然沒有動靜。忽然,有人驚喜地高喊:“來菜啦!”排隊的人們立即慌亂地站起來,急急忙忙,一個緊挨一個,生怕有人趁此加楔兒,偏又抻著脖子向前看,都想弄個清楚,這次來的是什麽菜。這一次,很誘人,來的是一馬車茄子,聽說一人可以買到五斤,汗津津的臉上都放出了光彩。大家貼著售菜床子,人和人之間靠得更緊了。眼看著,最後一筐茄子也被倒進菜床子後麵,前麵的幾個立刻向售貨員遞錢。忽然,不知從哪冒出幾個小夥子,如狼似虎,猛然撲向前麵,唿啦啦,隊伍的前邊亂套了。沒教養的小夥子們很得意,不惜壓住別人的脖子,拚命一樣往前遞錢。不會擠也不

    肯硬擠的李家寶,忽地一下,被擠出了隊伍。他要發火,迴頭一看,直接把他擠出隊伍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太太已經渾身是汗,側低著頭,被人擠亂了頭發,也顧不得去管,隻管扛著膀子,死死地朝前擠著,生怕別人把她擠出去,也不管別人被她擠了出去。李家寶的心裏好不是滋味,禁不住,激憤地大喊大叫,“公德,公德!”可是亂哄哄的隊伍裏沒人理睬公德,隊伍旁的閑人不以為然地看著他,反而笑他像個傻子,無可奈何,他隻好自己記著還有公德,拎著空口袋,默默地迴家。

    迴到家裏,他情不自禁地看了看母親,卻原來,母親和妹妹們,每天都是如此買菜的。他恨自己沒用,扔下買菜的空口袋,便悄悄出了家門,沿街閑走,胡亂去看漫畫。他不看大字報,大字報的內容令人難以判斷,也難以相信,漫畫還有一番意思,明明把人醜化得不成樣子,卻是怎麽看,就怎麽像,姑且不管畫的是誰,藝術的筆觸終歸還可以玩味!閑走到市委的門前,他看見了揭發郭市長的大字報,不禁停了腳步。他不再找漫畫看了,隻想看看,針對趙嵐的父親,人們都寫了些什麽,這位全市第二大的大領導,究竟都有些什麽罪行和隱私。忽然,有人唿喊他的名字,迴頭一看,是趙嵐。

    “讀讀吧,我爸的罪行,每天都需要很多紙……”趙嵐的幽默剛出口,突然打住了,自我解嘲地一笑,笑得很淒苦,也不像前兩次,見到李家寶,就主動伸出她的手。

    李家寶知道,她是尷尬,便首先把手伸了出去。趙嵐的模樣十分感激,巴不得和李家寶好好嘮一嘮。但是,她現在是一個“狗崽子”,擔心李家寶因她而混線兒,就什麽也沒有說。李家寶並不害怕混線兒,反而十分同情地問她:“你在幹什麽?”

    “抄大字報的要點,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父親很重視人家的批評,當女兒的,隻好幫幫忙了……”

    忽然,有一個陌生人,眼睛看著大字報,從旁邊冷冷地丟出一句話來:“哼,別是秋後算賬吧!”

    趙嵐迴頭瞪了那人一眼,沒理他。這時,一位學者模樣的女人站在一邊,沉靜地招唿她:“嵐嵐,咱們迴家!”

    “唉,聽見了。”趙嵐非常聽話,答應過那位女人,匆忙向李家寶說一聲“再見”,便跟著那位穩重的女人默默地往家裏走,迴頭看一看李家寶,臉上現出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分明是不想離去,又不得不寬慰她的母親。

    李家寶見此情景,心裏很酸楚。趙嵐是人才,是同時學習兩門外語的高才生,年年學習成績名列前茅,不能進大學不說,竟在這裏抄大字報的要點……往日,她是“德才貌三全”的好學生,如今卻要矮人三分,就連俊美的臉龐,也被弄得很淒苦,都是憑什麽呀?他正在這麽想著,忽然聽見,剛才諷刺趙嵐那個人,得意地招唿另外一個:“喂,有啦!咱們也走,大標題就寫《走資派的狗崽子為什麽要抄革命群眾的大字報?》”

    “我也有了一個題目,很能說明問題,《“每天都需要很多紙”,什麽意思?》你來說說,到底是什麽意思?”

    “英雄所見略同,父女狼狽為奸,準備秋後算賬!”

    “好好好,來個兩麵夾擊,打他個措手不及!”

    無聊,太無聊了!大字報是寫給人看的,人家認真看了,又是準備秋後算賬,什麽邏輯呢?抓不著罪行就扯淡,卻是路線鬥爭覺悟,哪裏是國家幹部?這樣的小醜兒掌了權,國家還有好?

    李家寶看不下去,憤然離去了,迴到家裏吃過午飯,就躺在炕上望天棚,想認真思索一下,他還不能理解的事情。可是母親偏偏發現了他的問題,幾乎不容他清靜:

    “家寶,玉梅咋不來啦?”

    “你得罪人家啦?”

    “沒得罪人家,人家咋就不來了呢?”

    李家寶有些尷尬,不願意和母親談論這件事情,可是,母親不知道兒子的心境,卻連連發問,他隻好躲出家門,信步閑逛,不知不覺,就走向了自己曾經每日必去的學校。學校裏,幾乎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許多班級的教室早已麵目全非,五花八門,不僅有大大小小的“造反司令部”,也有“牛棚”。一個教室裏,桌椅被一層一層高高地摞在角落裏,倒出來的空地方,沿牆壁,胡亂地疊放著一套套髒乎乎的被褥,不堪入目,卻是走資派,以及牛鬼蛇神睡覺用的行李。李家寶不忍再看了,教室,本當是傳授知識的神聖場所,此時,卻於破爛中透露著恐怖和陰森。如果晚上來看,肯定令人毛骨悚然。況且,水泥地又陰又涼,是人睡覺的地方嗎?可憐往日的校領導們,如今就是這個待遇。他轉過頭來,很想舒展緊鎖的眉頭,卻忽然發現,一間小屋子的門框上,貼著用大白紙寫的一副對聯兒,一搭眼,就能使人想起《紅樓夢》裏寶玉哭靈的場景。那對聯的內容,是講究文筆的罵人話。上聯:廟小神靈大,下聯:池淺王八多, 橫批:深思。這麽無聊的東西卻有人願意寫給大家看,倒是令人不得不深思,究竟誰該深思。李家寶不願理會這等淺薄的賣弄,便匆匆向自己班的教室走去。走進教室,他還沒有坐下,就遇到了驚異的目光,並且,立刻有人到黑板前去練字:“造反有理,保皇有罪,逍遙可恥,可恥,可恥……”

    這位同學借筆代口,洋洋得意,李家寶轉身就離開了教室,教室裏立即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笑聲格外刺耳,他隻能走開,沒走幾步,就想起了曹植被曹丕逼出來的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可歎練字的同學,往日,也曾指望李家寶,給班級奪一迴個人全能冠軍, 而今日,卻自做引人發笑的小醜。昔日使他最留戀的地方,已使他望而生畏了。當年的光榮變作了人家的笑柄。他真想尋個清靜之處,也好自惜羽毛。可這樣的去處,卻哪裏有呢?舉目環顧,到處都是大標語,到處都是大字報,就連大街當央,也用石灰刷著巨大的“打倒”,“油炸”。“紅海洋”掀起一片紅,有的高樓被塗得血紅血紅,極盡地表示,那裏是“最最”革命的……

    李家寶無所事事,閑極無聊,不情願去看大字報,卻還想了解一下,這些天裏學校的各派又說了些什麽,便硬著頭皮,去看惹人心煩的大字報。忽然,他的左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向左看去,人已在右邊,原來是好友老孟。老孟非常喜歡和他打哈哈,久不見了,打個哈哈格外親切:“寂寞了吧,修苗子?”

    李家寶喜出望外,笑嘻嘻地反唇相譏:“你呢?不識時務的俊傑,大字報鋪天蓋地,你就心安理得,高枕無憂?”

    “我?我老孟可自在!非禮不聞,身居‘將帥堂’,指揮車馬炮,其樂也無窮!走吧,到我家去,我老娘這兩天挺惦記你,罵好幾迴了,家寶這個臭小子,有一個月沒來了吧?”

    孟憲和滿腹真情,李家寶頓時覺得,惺惺惜惺惺,巴不得到他家去散散心。一路詼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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