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寶記住大姐的叮囑以後,果然爭氣。三年六個學期,每學期考試,不管哪一科,他都是全班第一名。除了陳路和曹自立,全年級,幾乎所有同學都管他叫全能冠軍。升高中之前,隻見他不慌不忙的,該看書,就看書;該練長跑,就練長跑;該進考場,就進考場;有條不紊的,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那個陳路,一天到晚,咋咋唿唿,屁股後麵跟著曹自立,到處逞能,較真章時,卻考進一所“迴迴高考吃鴨蛋,年年隻發畢業證”的高級中學,也許是曹自立離不開陳路的大鍋餅,閉住眼睛打開通知書,睜開眼睛一看,還是和陳路一個班,沒辦法,隻好咧咧嘴,又給陳路當跟屁蟲兒和應聲蟲兒去了。

    大鍋餅就大鴨蛋,作為吃食,配上一碗豆漿,還真是很不錯的早餐,但畫在紙上,都是圓圈圈兒,如果把這樣的簡筆畫贈給陳路和曹自立,那就不光噎嗓子眼兒了,也許還堵心眼兒吧?

    李家寶暗暗解了一迴氣,欣喜萬分,蹦跳著迴到家裏,興衝衝地把《入學通知書》呈給大姐看,也把陳路和曹自立的下場講給大姐聽。大姐捧著李家寶的《入學通知書》,激動不已。迴想起三年前自己對弟弟的冤枉,母親對自己的誤會,晶瑩的淚水,濕潤她的臉頰;舒暢的感覺,滋潤她的全身;弟弟確實爭氣,非常爭氣。

    母親正在炕上做針線活,聽到姐弟的對話,十分舒心,眼見姐姐捧著弟弟的《入學通知書》,悄悄流眼淚,母親非常感動。想到兒子再過三年就能上大學,大學畢了業,就是文化人,她不禁放下手裏的活計,立刻招唿她的四女兒:“玉潔,多拿幾張肉票,去買些肉,再買幾斤芹菜,晚上家裏包餃子,全家都吃!”

    “唉!”坐在地桌前看書的四妹聽到吩咐,收拾起書本,高高興興地找到肉票兒,接過母親手裏的錢,就樂顛顛地走了出去。

    母親又唿喚二女兒:“玉雯,玉雯--”玉雯應聲進來了,母親笑吟吟的,明明是吩咐二女兒,卻把大女兒也給帶上了,“告訴你大姐,今晚兒,你們都把男朋友領家來。趁著星期天,把人湊全嘍,大家一起高興高興!”

    母親的即興決定,給了姐倆一個驚喜。此前,母親一直不同意李玉霞和她男朋友的關係,突然,媽要‘把人湊全嘍’,李玉雯替大姐高興,卻是目瞪口呆的,看著母親,幾乎不會說話了。喜從天降,大姐非常激動,心口窩突突亂跳,盡量作出很平靜的樣子,直接迴答母親:“好,我和玉雯保證把人給媽領迴來!”

    姐倆欣喜滿懷,來到廚房的洗臉架前,玉雯一笑,悄悄向姐姐祝賀:“姐,想不到,咱媽突然開了恩,我真替你和楚鯤高興。咱媽嘴上不認錯,借著‘把人湊全嘍’,還是成全了你們。姐,祝你早日把楚鯤變成我們的姐夫,他多有文化啊!”

    高興之餘,姐倆先後照照鏡子,稍作打扮,馬上就朝外走。

    母親又吩咐三女兒和幾個小的:“玉霽,你和麵!玉茹去買腐乳醬油醋!玉蓉、玉琴,你倆剝蒜搗蒜泥,迴頭幫你們四姐摘芹菜!麻利點兒,你爸一到家,咱們就下餃子!”

    “媽,不過年不過節的,全家人平等吃餃子,太陽從哪邊出來啦?”三女兒心情舒暢,就故意向母親說反話。

    “你四弟考上了高中,你就不高興?”

    “你高興,就全家高興。不過,楚鯤的父親戴過右派帽子,你不嫌棄啦?事關我姐一輩子,你可得拿準舵兒!”

    “快幹活去,八個孩子屬你氣我,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全家人歡天喜地,李祖炎迴到家裏,心滿意足,高高興興,一邊與未來的女婿喝餃子酒,一邊嘮李家寶。不知不覺中,李家寶陶醉了,準二姐夫劉士忠,讓他也喝一盅兒,他一口就幹了下去。入口辛辣,心裏卻熱乎,就連晚上鑽進被窩兒裏,心情也激動。

    月光朦朧,李家寶忽忽悠悠地飛了起來,飛過了群山,瓢越了雲海,不由自主,就飛向了首都北京。一種飄飄然的感覺無聲無息地支配他,從萬裏高空降到低空,鳥瞰著北京大學神奇的校園。觀看許久,他緩緩地降到地麵,腳無根基也能走,一步三尺,一跳十丈。忽然,朦朧的月光變成了明媚的陽光,蔚藍的天空中,飄揚著莊嚴的五星紅旗。片刻,他看見了各國的國旗,開始會見各種膚色的專家,學者,在敞亮的大廳中,代表偉大的祖國,登上了國際講壇,像許多著名前輩學者那樣,憑借雄辯的學術成就,顯示了炎黃子孫的智慧,也獲得了應有的尊嚴。他看見了美麗鮮花,聽到了熱烈的掌聲,也聽到了各國同行的讚許聲。

    載譽而歸,在市工人文化宮,他不苟言笑,鄭重地向人民代表進行匯報。主席台上,新任的市長和管文教的副市長陪著他,連市教育局的關老爺,也得坐在台下。會場裏對號入座,鴉雀無聲。突然,他發現第八排中排,臨右邊過道的位置仍是空著的。

    陳路的麵孔突然出現了,想見見老同學。把門兒的不讓進,說他沒有票。就是有,也一定是偷的!大個子秘書也出現了,猴兒臉上掛起了阿諛的笑容,不顧口臭,彎彎著腰,把嘴湊向李家寶的耳朵,溫和地請示:“陳路想見見您,可以嗎?”

    李家寶很大度,微微一笑,瀟灑地告訴大個子秘書:“陳路是我的初中同學,你可以讓他進來。”

    大個子秘書很聽話,領著陳路走進來了。陳路笑嘻嘻的,徑直上了主席台。李家寶不計前嫌,很禮貌地迎過去,請他坐在舞台旁邊的椅子上等一等。陳路突然變了臉,啪,啪,啪,猛然向他抽了三個大耳光。李家寶措手不及,啊呀一聲大叫,驚醒了。

    這情景,本來在夢裏,李家寶卻如同真的挨了耳光,頓時,興奮被惱怒所取代,喜悅化作了憤懣,當夜就狠下決心,將來非進北大不可,似乎北大在雙齊市隻收一名學生,也非他莫屬。他從來都不寫日記,卻忽地坐起來,寫了一篇《我之驚夢》……

    高中的學習生活開始了。他絲毫不敢怠慢,時時不敢忘記,他要爭氣,必須爭氣。有的同學,上了高中就想喘口氣,他卻是馬不停蹄,一路疾駛,眼前,經常浮現被咬成半月形的大鍋餅。

    很快,第一學期期中考試結束了,他的語文得了九十八分,外語九十六分,其他各科,都是一百。全班同學,無不刮目。愜意的感覺裏,他暗暗得意,禁不住遙遙問陳路:哼哼,你行嗎?不知不覺,如同在夢裏,忽忽悠悠的,他當真飄了起來。

    他學習好,班委會推薦他做學習委員,他欣然應承,卻一直不做工作。團支書找他談話,態度和藹可親的,他卻不往心裏去。談話時間長了,他很煩躁,便口無遮攔,不顧深淺地搶白團支書:“求求你,快些饒了我吧。與其這樣浪費時間,咱倆還不如多做幾道數學題!不然, 就讓我痛改前非,首先做一做你的思想工作。作為班級幹部,就應當處處給同學做榜樣,你能不能抓點兒緊,把時間用在正地方,提高提高你的學習成績啊?”

    好心的團支書被他羞得無話可講,當時就躲到操場上抹眼淚去了。事後,班主任徐老師親自來到他的書桌身旁,微笑著,邀請他到外麵去散散步。他的心裏明鏡似的,他已經過分了,當麵噎人不說,確實也是太卷人的麵子了,任誰都難以下台。他的心裏產生了自責,就跟著徐老師走出了教室。突然,他又產生一種難以消解的憤懣情緒。哼,有話當麵講不,背地裏去找老師,老師就什麽都正確啊?瞬息間,他作好了挨批的思想準備,決定一言不發。

    來到外麵,徐老師一直微笑著,不但沒有批評他,反而循循善誘,語重心長地對待他:“李家寶,你的學習成績不錯,連我這個當班主任的,也感到很榮耀。不過,咱們可不能驕傲。一定要記住一句話,讀書的,不隻是你自己呀!”

    李家寶不搭言,徐老師就向他提了一個建議:“我已經替你偵察好了,四班有一位女同學,是從市一中考來的。入學的成績和你水平相當,不過,基礎可能比你還要雄厚。特別是外語,就連當年外貿部的口語翻譯,後來轉到咱校的戴老師,看了她的卷子,又專門聽了她的口語,禁不住,也連連誇讚她。她叫趙嵐,性格非常開朗,很好接觸。你是個男同學,最好主動出麵,去結識她,認真了解她。也許,對你會有很大的益處。”

    李家寶仍不講話,徐老師就耐心地啟發他:“你要是為難,也可以這樣。如果你願意,她也同意,就由我和鞠老師先給你們通通氣,搭搭橋兒,也算我替你做一迴學習委員的工作。你們倆最好能下戰書,打擂台,既能使你們互相促進,又可以使全高一的學習空氣變得更加活潑。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你說好不好呢?”

    徐老師已在直接問他,他仍不迴答,相反,對徐老師的話幾乎不相信。麵對消極的李家寶,徐老師敏銳地察覺,他的內心深處好像埋藏著隱衷,便十分和藹地再次問他:“怎麽樣,還有什麽顧慮嗎?真有什麽顧慮,就直接和老師說一說,老師能幫你的忙,就一定認真地幫你。”

    李家寶抿住嘴巴,還是不說話,抬眼看看徐老師,就把他的目光移向了遠方,仿佛他自有遠大的目標,常人難能理解。

    徐老師很寬容,眼見李家寶的身上有毛病,對症下藥地替他開處方,他卻自以為是,不肯就醫,就暫時任他放縱,並且借機觀察他,審視他。徐老師不急也不躁的,不希望自己的學生盲目地驕傲自大,更不希望自己的學生唯命是聽。隻希望他能有自知之明。盡快接觸趙嵐,在同趙嵐切切實實的比較中,自己認識自己。

    等待批評的李家寶始終聽不到老師的批評,覺得奇怪,禁不住迴頭看看徐老師,徐老師抓到了機會,便非常負責地勸誘他:“如果你磨不開主動去找趙嵐,就讓她先來找你,這樣可以嗎?”

    李家寶若有所思,似有深慮,突然,兩眼直視,一本正經地問徐老師:“趙嵐的父母是幹什麽的?”

    驀地,徐老師有所感覺,為引起他對趙嵐的重視,便有意強調趙嵐家學淵源,試探著,用一種敬重高等學人的語氣激勵他:“趙嵐的母親可不是常人能比的,曾留學莫斯科,去過倫敦、巴黎、法蘭克福,是一位成績卓著的語言學高級教授。”

    “高級教授?”李家寶始料不及,不由得驚訝。

    徐老師非常耐心,終於有所收獲,從他稍縱即逝的神色裏,看到了他對高級教授的崇敬和認可,馬上因勢利導:“趙嵐的母親雖然碩果累累,專著頻頻,但是待人非常謙和……”

    李家寶看看徐老師,動心了。受小學班主任齊老師的影響,受學校環境的熏陶,他格外尊敬知識長者,對有真才實學的教授,早有虔敬的情感。趙嵐有這樣一位母親,他十分羨慕,不服氣的情緒當即消散了許多,不禁又問徐老師:“他父親也是教授嗎?”

    “不是。”

    “那是幹什麽的呢?”

    “你想知道?”

    “想知道。”

    “她父親嗎……是咱們雙齊市的市長。”

    “市長?”

    “不錯。”

    “那……那我堅決不同趙嵐來往!”

    “為什麽呢?為什麽她的父親是市長,你就不同意同她來往呢?心平氣和,說說你的理由。”

    李家寶不肯開口,無論徐老師怎樣追問,怎樣啟發,就是一種不變的態度-- 再不開口。

    徐老師很敏感,默默地點燃一支香煙,看著李家寶,想到一些深刻的社會問題。他有所判斷,不便同他的學生講。許久,才似乎有了比較成熟的考慮,用一副征詢的口吻向他提議:“那咱們這樣吧,咱們學校每次考試以後都張紅榜,每個學年排前十名,等期中考試的紅榜貼出來以後,咱們再認真談一談,你看怎麽樣?”

    “不,大可不必。果真紅榜排名,我和趙嵐就在紅榜上見,我決不會向她作任何討教!”李家寶態度生硬而堅決,說完,拔腿就跑,好像他遭受了莫大的羞辱。

    望著李家寶的背影,徐老師搖搖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不久,紅榜張貼出來了。同學們懷著各種心情去觀看,李家寶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姿態,刻意留在教室裏,理也不理。他不顧探究對方的實際情況,隻管篤信,趙嵐再受寵,自己再冷清,事實也會說話。不管她的名字多麽響亮,自己的名字多麽俗氣,也不至於市長的女兒就一定高,泥瓦匠的兒子就一定矮。“趙嵐”二字想排在“李家寶”三個字的前麵,泥瓦匠說了不算,市長說了照樣也不算。紅榜尊重的是成績。盡管他也擔心出現萬一,但是他故作鎮靜。隻想聽到,而且要從別人的嘴裏聽到,李家寶是高一紅榜上的第一名。不僅僅如此,他還想使同學們得到一種印象,他並不在乎誰第一。他以看書的姿態遮人耳目,兩隻耳朵卻始終支棱著,收聽門外的任何動靜。突然,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他趕緊作出不受任何幹擾的樣子。門開了,他連頭都不抬,直到跑進來的同學喊了他的名字,他才把頭抬起來,注目微笑著,暗暗得意,準保是好消息。跑進來的同學是郝玉梅,滿臉喜氣地向他奔過去,開口就讚歎:“你可真不簡單!”

    果真是好消息,喜從心中悄悄來,令他此時更剛愎,靈機稍稍一動,他便明知故問:“我怎麽不簡單啦?”

    “紅榜貼出來了,咱們班團體第一,你還是全能亞軍!”郝玉梅揭開謎底,眉開眼笑的,真心真意地為他高興。

    “什麽,我是全能亞軍?”李家寶不禁驚訝。郝玉梅的喜氣裏分明包含著個人的感情,他卻渾然不覺,一門心思,隻在戰勝趙嵐上。女生漂亮不漂亮,嬌媚不嬌媚,對他還沒有磁力,他急切地望著郝玉梅,一心希望,郝玉梅隻是賣關子,然後就會拋出底牌。他睜大了眼睛,緊張地期待著,可是郝玉梅見他流露驚疑之色,卻以為,他是不相信他能獲得亞軍,就一本正經地補充說明,“真的,你真是全能亞軍!孟憲和第三,夏誌平第五,王杏娟第九,前十名咱們班占四個。其它班都是兩個。咱們一班,是當之無愧的團體冠軍!趙嵐獲得了個人第一名,四班才是集體第二名。”

    “不可能,不可能……”

    “你還不信啊?不信你就親眼看看去,高中的紅榜貼在一進樓門大廳的右邊。我的視力一點兒五,看得清清楚楚!”

    “我,我會第二……”李家寶不由自主地喃喃著。郝玉梅早已說得明明白白,他卻仍然不相信。

    可是,熱心的郝玉梅卻未覺出他剛愎,反倒發現他很謙虛,甚至為他感到自豪。殊不知,他已把亞軍看成了災難性的名次。已然看見了半月形的大鍋餅。他忽地站起來,顧不得禮貌,撇下向他討好的郝玉梅,就走出了教室。可笑癡心的郝玉梅,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仍然沒有看出破綻來。看不出破綻就看不出火候,人家的心裏已經著了火,她那裏,卻是美滋滋的,自己把自己蒙進大鼓裏,不僅絲毫沒感覺,她還笑盈盈地追趕李家寶,一心想看看,麵對鐵的事實,李家寶還會怎樣。兩個人一前一後,噔噔噔地下樓梯,很快來到了大廳。李家寶早已忘記了風度,不管不顧地擠到前麵去,隻想看到,他不是第二,是第一。目光太集中,耳朵往往就失聰,此時,他隻相信他的眼睛。郝玉梅卻相反,她已經看過了紅榜,眼睛沒有事,耳朵特別靈,為了給李家寶繼續提供好消息,她想把同學們的所有議論都記在心裏,事後學給李家寶。

    “前兩名遙遙領先!”

    “李家寶是不是你們班那位長跑王子?”

    “那不,就是他。”

    “真行!”

    “趙嵐呢,不比他厲害?”

    “就差零點兒五分,還算差呀?”

    “差零點兒零五也是差,就得排在第一名的下邊!”

    “完了完了,紅榜無情,巾幗辱須眉,這下咱班女生可有說的了。你聽聽,唧唧喳喳,多煩人!”

    “可不是,李家寶也真笨,偏偏讓趙嵐落下零點兒五!”

    “嘿嘿,人家笨,你倆第幾呀?名落孫山,還埋怨探花,摸摸你們的厚臉皮,燙不燙?羞不羞?”

    “你就樂意女生拿第一呀?”

    “可你改得了紅榜黑字兒啊?”

    “我不行,我才指望大學委。”

    “你們男生真俗氣!”

    “就是,自詡大丈夫,其實小心眼兒!”

    “去去去,好男不和女鬥,沒和你們說話!”

    “想說不想說,也是趙嵐第一!”

    同學們議論紛紛,李家寶什麽也沒聽見,隻看到他不是第一,僅僅是第二,就像他自己在心裏強調的,紅榜尊重的是成績,並不照顧心緒,第一名的位置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兩個字-- 趙嵐。

    趙嵐,當真是趙嵐……李家寶的頭頂如同遭了悶棍,腦袋發蒙,眼冒金星,揉一揉眼睛,屈辱地再看第一名的位置,趙嵐的名字格外醒目,赫赫的,毋庸置疑。他不情願承認眼前的事實,“趙嵐”兩個字卻毫不留情,偏偏就把“李家寶”三個字壓在下麵。他直盯盯地盯著第一名,滿臉發燒又發漲。再看那第二名,渾身難忍又難耐。忽地,陳路的訕笑闖進了他的腦海,難言的恥辱感爬上了他的心頭。那搖晃著的、被咬成半月形的大鍋餅,令他惱怒,令他憤恨。他早已忘記他是在人群中,並攏手指,朝上麵狠狠地啐了口唾沫,猛然跳起,向“李家寶”三個字,無情地抹去。

    在場的所有同學無不驚訝,郝玉梅一怔,這才發覺,自己把自己蒙進了悶鼓,原來,李家寶對他獲得第二名不但不滿意,而且非常生氣。她追悔莫及,暗暗難過,都怪自己不好,好心好意的,反倒惹下了這麽大的禍事,可是,她實在不明白,班級獲得團體的金牌,李家寶立了首功,而且他還獲得了個人全能的銀牌,他怎麽還會有這麽大的火氣呢?他的火氣是衝誰發的呢?郝玉梅想從悶鼓裏麵鑽出來,已是進去容易出來難了。此時此刻,李家寶無暇理會任何人的心境,也不管同學們驚訝不驚訝,僅僅知道,榜上榜下的李家寶都已失去了光彩,轉身分開眾人,便向樓外衝去。他衝出了人群,衝出了教學樓,毫無目的,懵懵懂懂,向主樓身後的運動場跑過去,他恨陳路,也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全拿一百分,恨自己該爭氣時不爭氣。

    跑到足球場,他停住了腳步,隻見藍天依然晴朗,同學們仍然快活,似乎紅榜上的名次並不重要。他喘著粗氣,怒視著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切都不對,他發現,所有人的所有舉動,統統別扭。忽然,他看見高一•三班的幾個男生在練長跑,為首的,是張雷。在校運動會上,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都曾敗在他的手下。他冷冷地一笑,心中暗想:榜上無名,還有心撒歡兒,心肝肺難道叫狗叼去啦?偏偏湊巧,張雷一眼發現了他,快速從他身邊跑過去,還友好地向他招招手,邀他也下場跑一跑。頓時,他非常惱火,麵對人家善意、友好的邀請,瞬間就認定,這是瞧不起他,是在向他公開挑戰。他憤憤地脫掉外衣,隨便往外一扔,順跑道就去追趕張雷,無論如何,也不容忍手下敗將如此囂張。他稀裏糊塗地惹氣生,認認真真地鑽牛角,滿腦子胡思亂想,卻看得十分重要,不大工夫,就超過了張雷。張雷見他真的下了場,並且已超到前麵,立刻緊緊地跟了上去,其他幾個同學也趕忙加快了速度。一場莫名其妙的競賽,卻是人人全力以赴。原來,好勝的男女都有不服人的天性,這樣的天性雖很盲目,倒也產生動力,常常意外地出成果,恰如《三國演義》裏,“黃魏爭功”。李家寶努力保持領先的地位,一麵要把張雷甩到後麵去,一麵暗中把人家比作趙嵐,並突發奇想,隻有今天把張雷甩得遠遠的,日後在紅榜上,才能把趙嵐比下去。他加大了步幅,增快了頻率,恨不得馬上就把張雷他們都甩掉。可是,他一時甩不掉,張雷咬得緊緊的,還幾次想反超,他就極力克服唿吸的死點,竭盡全力保持優勢,終於在拚第七圈兒的時候,逼得張雷放慢了腳步,搖搖頭,承認力不從心,精疲力盡地退出了跑道。其他人見張雷如此,就先後放棄了較量。他的心裏明鏡似的,張雷他們已經承認比不了他,他卻把張雷退出的地方,當作新起點,有意加快速度,又跑了一圈兒零半圈兒,才向終點衝刺,以此顯示,他還有充足的力量。他衝過終點時,等在那裏的張雷主動向他迎了上去,友好地向他伸出手,想同他交流交流體會。他卻苦苦一笑,擺擺手,哈腰拎起上衣,往肩上一搭,就向足球大門走去,根本不管張雷尷尬不尷尬。他隻管坐在足球場上,唿唿地喘粗氣,頭暈,惡心,也不肯做放鬆動作,反而一仰身,躺了下去。遠遠看去,他好像死了,其實,他在流淚,簌簌地流淚。

    天漸漸地暗了,運動場上,已是靜靜的了。他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他的眼淚早已被秋天的晚風抽幹了,臉上緊巴巴的,他也無心去管,隻想繼續躺下去。忽然,有人踢他的小腿,他一驚,撲棱一下坐起來,抬頭一看,眼前站著一位他不認識的女同學。那女同學生得玲瓏俊俏,一雙大眼睛驚疑地望著他。他很奇怪,便態度生硬地問人家:“你想幹什麽?”

    “你那樣躺下去會生病的。”那女同學好心地迴答。

    “你是誰?我生不生病和你有什麽關係?”李家寶很想禮貌地對待好心人,可是,他的心緒不為他做主,他嫌那位女同學多管閑事,似乎他的淚痕被別人看在眼裏,他就失去了體麵。

    好心的女同學一怔,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對待別人的善意,索性針尖兒對麥芒,卻不忘講道理:“我是我。你生不生病確實與我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但是,你和學校總有關係吧?”

    李家寶瞪大了眼睛,禁不住又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問問你,為什麽抹紅榜?”

    一提紅榜,李家寶更加生氣了,也不管對方是男是女,人大人小,也不管將來,他們之間還會不會有交往,彼此的關係將會怎樣發展,隻管發泄胸中的怨氣:“我抹的是我自己!”

    “你的名字是在紅榜上!”

    “高中的紅榜和你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

    “有個屁!”

    一番對話,李家寶蠻不講理,語氣裏裹著強烈的反感,恨不得那位女同學馬上自覺地走開,可是,麵對李家寶的蠻橫態度,這位女同學不但沒有馬上離去,反倒也惱了性子,你刁蠻,我偏偏不慣你。隻見她言語犀利,硬碰硬地不讓份,句句話都搶上風頭。李家寶不理解,明明他把個“屁”字已經噴得落地砸坑,小女生卻看不出眉眼高低,占了理,就沒完沒了兒。李家寶索性站了起來,冷冷地看她一眼,拾起上衣,扭頭就走,把個欲問究竟的女同學,晾在原地,管也不管了。

    “你站住,站住!”頓時,玲瓏俊俏的女同學憤怒了,胸脯上下起伏,厲聲吆喝。

    李家寶明知理虧,聽到喊聲卻不迴頭,隻管自去。他反感,惱怒,把個素不相識的女同學,看成了初中的小班幹,就像方才對待張雷一樣,把她也當成了趙嵐,不僅很蔑視,而且無理地對待。殊不知,這位好心的女同學,恰恰就是趙嵐。

    紅榜張貼前,趙嵐的班主任鞠老師,特意找她談了話,希望高一學年的兩位佼佼者能夠齊頭並進,帶動大家共同努力。起初,趙嵐不想答應,思索一番,突然改變了念頭,恨不得馬上就與這位不可小覷的李家寶,直言不諱地交朋友。

    校運動會上,一班的男十號敢衝,敢拚,有必勝的信心,給她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十號令她振奮,也使她欽佩。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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