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滿很想跟礦長說一句得體的話,可嗓子象被麻繩綁住了似的,掙也掙不脫,臉呢,憋得通紅,連配合礦長使勁晃幾下被握著的手都忘了,“真沒出息!”他在心裏狠狠罵自己。

    此時,廣播裏響起了廣播員熱情洋溢的聲音: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熱烈歡迎又一批新工人光榮入礦……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新工人同誌們,你們帶著泥土的芬芳,勤勞的本色,走進礦山,走進建設祖國的大集體,礦山歡迎你們,祖國需要你們,你們將成為新時代的創業者,你們將成為礦山的主人,時代的脊梁……

    鑼鼓聲、鞭炮聲,響徹雲霄。

    冬滿的耳朵裏感到異常充實,他細細咀嚼著“創業者”、“主人”、“脊梁”等字眼,覺得既陌生又榮耀,象醇酒一般,沸騰著他的血液,他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重視,這樣理解,這樣讚頌過。他暗下決心,既然領導這樣看得起,那就一定要好好幹,在平凡的崗位上幹出一番不平凡的事業來。

    鞭炮炸裂後的硝煙在輕風的吹拂下,散向四野,礦山的輪廓清晰起來,鮮活起來,巍巍煤城上聳立的“毛澤東思想萬歲”七個字,巨大而鮮豔。冬滿歡欣鼓舞地打量著這七個字,打量著高高的天輪架,打量著骨碌碌旋轉的天輪,他真切地感到旋轉的天輪如一首沉重而深情的歌,歌的一頭是小山一般的絞車,歌的另一頭是轟然滑落的飛鬥。鋼絲繩“哧哧哧”地摩檫著地滾子,一群朝氣蓬勃的小夥子向著地心深處飛馳,冬滿被這雄厚的進行曲弄得激情澎湃,豪情萬丈,他恨不得立即換了工作服,將身心與祖國的煤炭事業融為一體。

    經過七七四十九天的新工人培訓,冬滿與胡胖子共同被分配到仙腳下工區掘三隊任掘進工。

    胡胖子參加工作那一陣子看上去一點也不象新工人,他皮膚黝黑,額上的抬頭紋就象風鎬釺子一樣粗重。上班沒幾天,就有同鄉背後告訴冬滿,胡胖子是個野種,還有鼻子有眼睛地說,他是酒後入室的野種,所以,說話結結巴巴,嘴裏象銜了雷管炸藥。難怪,從進班前室那天起,冬滿就沒聽他說過一句完整的話。這些缺陷性的生命特征,讓胡胖子感到自己很悲微,很尷尬,有時,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可事實剛好相反,自從胡胖子來到掘三隊以後,全隊兩個頭六個班,班班爭著要他,他幹活勤快,端頭前端頭後竄來竄去象一陣風一樣,從不偷懶,很會看事做事,而且所有的人都可以指使他。要他放炮他絕不會去開扒矸機,要他送飯他絕不會忘了再提上一桶開水。他這人真的挺怪的,井下那麽粗重的活,他卻豬肉都不吃,每次來飯,他都將豬肉讓給同事們吃。為此,班裏的兄弟們都叫他“迴族老弟”,來飯時,都挨著他坐著,他們都知道胡胖子這人不喜歡“油水”,隻喜歡忙來忙去的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然後唿唿大睡,盡力不去感知生命的尷尬。

    冬滿跟班裏的許多人一樣都認為胡胖子這樣低調,這樣聽從眾人的擺布,是一種無奈,一種夾縫裏頭求生存的方法。同事們都喜歡他的沉默,他的勤快,但冬滿不喜歡他這樣沒個性,象溜子裏的煤一樣任溜子把自己運送到哪裏是哪裏。

    在不斷疊加的日子裏,冬滿終於看到了胡胖子的生命爆發出來的巨大能量。

    那是一個極平常的日子,天輪滾滾將麻花一樣的鋼絲繩送到井底後,胡胖子從人車上跳了下來,這天他照樣是又打眼又放炮,鑽頭鑿開煤層,鑽杆不斷向前挺進時,機油彌漫出來的芳香陶醉了他。第一個槽眼打成後,眼子裏冒出了股股黑水,“班……班……班……長……長……長……”他結結巴巴,使出吃奶的勁,終究還是沒說出“老塘”、“穿水”等字眼,當煤水劈頭蓋臉向他打來時,他便成了水上快艇,直抵煤邦,然後被拋到了工字鋼梁上。班長不見了,而他還活著,屁股底下是洶湧的黑濤……他依稀記得迴風巷下麵是一個完整的工作麵,工作麵上有幾十條生命,水火無情,趕緊發信號,趁著水量還不大,他拚命敲打水管,半分鍾過後,仍無迴應之聲,眼看水勢上漲,他不顧一切跳入水中,劈波斬浪一路前衝,水中的雜物撕扯著他的下身,剝光了他的鞋褲……。

    當他光著身子連滾帶爬趕到工作麵時,破天荒地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端頭穿水趕快撤離!”四十條生命聞訊後,迅速組織撤離,前腳邁出工作麵,後腳便追來了滔滔大水。所有的人安全撤離後,胡胖子的事跡被廣為傳播。不久,他被評為省煤炭係統優秀群安網員,年度勞動模範,胡胖子的事跡成了企業的精神財富。

    大約就是兩三年的功夫,胡胖子就當上了隊長,就徹底告別了自己的“啞劇”人生,並與冬滿同年同月同日在鮮紅的黨旗下光榮宣誓,成為一名中國共產黨員。

    再後來,據說胡胖子有位重新考證的親戚在省鐵路部門當任要職,為了協調路礦關係,保證車皮正常供給,經礦黨政領導會議反複研究,胡胖子被調任裝卸隊隊長,同事同鄉都羨慕他運氣好,這麽快就不要再脫衣剮褲,穿岩走巷了,就徹底與礦帽、礦燈告別了。他卻認為裝卸隊魚塘太小,不能搖頭擺尾盡情盡興地“到中流擊水”。他認為這次組織調動是對他的不信任,不重用,是有人做了手腳,是自己遭了別人的算計,挨了別人的踩,自然情緒就開始低落下來。加上他結婚不久,小孩剛出生,一到地麵工作,工資少了大半截,生活開始緊巴起來,於是他利用職務之便開始虛報工時,濫做工資,開始品嚐“戴帽工資”帶來的秘而不宣的實惠。有職工悄悄的將他的情況反映到黨委,黨委曾安排紀委有關人員對胡胖子的問題進行過秘密調查,但考慮到形勢的需要,路礦關係的平衡,黨委和行政一直來未形成統一的意見,所以胡胖子依然穩坐隊長寶座,手中的權力,未曾發生絲毫的動搖。

    鄧主任出於黨性原則,未將以上情況告訴小蟲,要使大魚浮出水麵,就得保持水麵的平靜,絲毫的小波小浪都有可能造成大魚潛逃。在這之前,鄧主任也曾動過警告教育,挽救同誌的念頭,但自從發生了“胡伍”糾紛之後,冬滿的心頭就掠過了一絲難以言表的隱衷,他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境之中觸摸到了自己心中的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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