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媽媽趕來了大橋村,草草收拾後就領著我走出村。在村口的老皂角樹下,陳楚風出其不意地出現。他拉著問:“出什麽事了嗎?”我還是沒法做到不相信李鳳琳,所以看到陳楚風第一眼我還是不可控製地生出厭惡之情。我說,你高興了,我和平兒舅舅沒法在一起了。他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問:這到底怎麽迴事啊?這才幾天不見怎麽事情變成這樣了?

    我本來就心煩意亂,看到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更光火:“這不是你想看到的嗎?別裝了,李鳳琳都告訴我了!你這肮髒的壞蛋!”陳楚風抓狂的樣子在我看來不過是更顯出他的虛偽。他焦急地問:“李鳳琳告訴你什麽了?這裏一定有什麽誤會……”

    “啊……”我忍無可忍,後退兩步,以一聲尖叫掩蓋他的狡辯,然後飛快逃離大橋村,逃離這裏的一切。

    離開大橋村的一路上媽媽什麽也沒有說,一直鐵青著臉。估計她是氣得沒語言了,也可能正在組織語言。她對我一定失望極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傷害任何人。隻是這個選擇題太難,兩邊的人我都愛護,可是我不知道怎樣做才可以完滿無害。的確,太幼稚的我沒有料到後果會是這麽紛繁複雜,我不懂大人世界裏的規則,就像不明白他們為何對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不懂為什麽長輩給壓歲錢時媽媽總要教我推讓一下(雖然最後還是收下了),也不明白舅娘為什麽那麽愛跟嘎婆吵架。一直以來我都是依著自己的感覺走路,行事,不怕犯錯,以為大不了被罵幾句或者被輕輕打幾下。但是這次從大人們凝重憂鬱的眼神中我發現,我又犯錯了,並且是不同於以往的,不可原諒的錯。

    平兒舅舅會怎樣呢?還會被幺嘎公無情地踢打嗎?平兒舅舅挨打時總是不發一聲地硬撐,看到那樣的他才更加讓人心痛。前天麵對大人們的斥責時,他毫不畏懼的態度不僅深深感動我,並且深深激勵了我。誠然,如同李鳳琳所說,我不僅愚蠢幼稚,還很膽小怕事,不過我並不打算向自己示弱。既然這樣,我得更勇敢些,那樣才配得上平兒舅舅。

    船鳴聲劃破天空,我站在船頭。拴在岸邊的船繩已經被解開,船夫用力地架起槳抵住岸邊的岩石,船緩緩離岸了!我心裏一陣鈍痛,這一別什麽時候才可以見麵!

    “靜靜!”碼頭上洶湧的人群中,平兒舅舅拚命地奔跑穿梭,衣角翻飛,像要騰空的駿馬,直奔向我。我鼻中酸澀,迴頭看了眼船艙中的媽媽。我再迴頭,船已經離岸一米多遠。我無暇多想,瞄著岸邊的沙灘縱身一躍!

    驚唿四起,平兒舅舅緊張地扶起我問有沒有受傷。我抱著他,緊緊抱著,在他懷裏大哭起來。

    媽媽聞聲出艙,看到我痛心疾首地大喊:“你這個不肖女,你想氣死你媽我嗎?”我知道媽媽很生氣,更多的是失望和傷心。但我管不了那麽多,我從來不是個會做選擇題的聰明人,我隻是個任性的孩子,所以媽媽,請再一次原諒我的任性好嗎?你不知道,我有多麽離不開平兒舅舅,就像花朵離不開水的澆灌,否則我會枯萎的。

    “對不起,媽媽!”我噙著淚迴頭對媽媽說。然後抓著平兒舅舅的手就跑。我知道媽媽會讓船靠岸,再不走我和平兒舅舅就又會被分開。

    我們沒命地狂奔,就像脫了韁的馬,忘卻了累,隻有對自由的向往。我們是那麽渴望手心握在一起的溫度,渴望我們在一起時內心寧靜的跳躍,渴望對方的所有……我們無法想更多,隻想逃離,逃離大橋村,逃離難以承載的大人們的失望眼神。

    終於我們累倒在草地上,平兒舅舅牽著我的手,側頭問:“後悔嗎?”我開心地親吻他的酒窩:“不,你到哪,我就到哪。”我們相視而笑,大聲地笑。大樹的影子保護我們免受陽光的灼熱,從樹葉間投射下的光影在地上優雅地跳著舞。我們合上雙眼,任山林裏的微風輕輕拂過臉頰,癢癢的。

    這是一次臨時的私奔,正是未經任何的策劃我才覺得又開心又刺激。就像很多人所說,我們這麽大的孩子就是喜歡叛逆,可是,如果不試著跳出大人們定的框架,我們怎能發現更多,怎能真正成長?即使是失敗的傷痛,隻有經過親自品嚐,我們才能了解其中的教訓。

    夏天真是任性。傍晚時分,烏雲密布,冷風驟起。美麗的晚霞瞬間被烏雲遮蓋。時間仿佛一下子跳到晚上八點。平兒舅舅牽著我在狂風裏奔跑,周圍沒有一處人家。雨點已開始撒下,我們各自摘了一枝桐子枝葉撐在頭頂,踏在濕潤的山路上,不覺得狼狽,反而是意想不到的歡快。我喜歡這種感覺,除了我們,沒有他人,沒有悲傷,沒有失望,沒有背叛,沒有傷害,隻有無重量的快樂

    我們找到一個山洞,在裏麵生起了火。外麵雷聲滾滾,伴隨著詭異的閃電。雨傾情地撒下。待氣息喘定,我的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嚕叫起來。平兒舅舅溫和地看著我,微微笑:“餓了?”我抱著肚子點點頭。他放下掏火的木棍:“你等等我!”然後就衝進大雨裏。我來不及阻止,無助地看向他消失的方向。我還是這麽讓他操心。

    突然一個人的安靜讓我無所適從。雨下得更大了,天公就像被誰激怒似的,發狂咆哮。厚厚的雨幕就像牢固的屏障,我如同被封存在這個小山洞。我突然越來越慌張,如果平兒舅舅就此一去不迴怎麽辦?心裏冒出這麽個可怕的想法,我就更加難以安心靜坐等待。我看向洞外,又一聲雷響,我嚇得瑟瑟發抖。雷雨天不能呆在樹下,可是這裏是樹林,平兒舅舅!我再也無法這麽待在洞裏。我站在洞口,咬牙衝出去。一道閃電劃過,接著是如萬馬奔騰的雷聲。轟隆隆,我嚇得腳一軟,踩在泥濘裏差點摔倒,幸虧及時抓住身邊的一棵小樹。

    “靜靜!”平兒舅舅捧著幾隻紅薯跑過來,拉著我直往洞裏去。一到洞裏他就忍不住大聲說:“不是叫你等著我嗎?”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平兒舅舅安全迴來太好了!”他放下紅薯,將它們埋在火堆下:“剛剛看到不遠處有紅薯地,所以我跑去挖了幾隻。讓你擔心了,對不起!”我羞愧地低下頭,無論我怎麽努力,我總是給平兒舅舅添麻煩,我真的很討厭這麽沒用的自己。

    平兒舅舅洗了手,看到我一直低頭不說話,問:怎麽了?我連忙抬頭給他一張燦爛的笑臉。看到他滴水的頭發和濕透的衣服,我急忙說:“平兒舅舅你淋了好多雨,快到火邊來!”他的衣服已經濕得找不到一塊幹的地方了。“你必須把衣服脫下,會感冒的!”我急得手忙腳亂,伸手就要解他衣服。他連忙退後,尷尬地拒絕:“不用了。”我一心隻念他的健康,不顧其他。平兒舅舅無處可逃,坐在地上任我固執地行動。我把濕衣服的扣子從上到下一一解開,可是,越到後來,我越感受到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的動作開始不靈活起來。看到他濕潤的裸露的胸膛,我的臉忽然灼熱起來,頭不由自主地越來越低。

    “靜靜,你今年幾歲了?”平兒舅舅突然問。

    我抬起頭,迴答:“十三歲啊,你怎麽忘了?”

    “我沒有忘,我隻是想知道,十三歲的你,替男生解衣服時是什麽感覺。”平兒舅舅賊賊的笑容讓我的頭再次垂下,並且像被重物壓住,怎麽也抬不起了。“我想我知道了,”平兒舅舅輕笑道,“你臉紅了。”

    我全身血液噌地一下子似乎全衝進腦門,我支吾道:“亂說,是被火烤紅的!”平兒舅舅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意味深長地笑著。我的手抖得更厲害,最後一顆扣子怎麽解也解不開。

    “我來吧。”平兒舅舅雙手伸到扣子邊,與我驟然縮迴的手輕輕一碰,卻如同烙鐵般灼得我渾身一震。我連忙轉身:“我去找樹枝來晾衣服。”我這是怎麽了,又不是沒碰到過平兒舅舅的身體,我還經常吵著要他背我啊。這樣的反應是不是太奇怪了?心都快跳出來了。

    “靜靜,你長大了。”平兒舅舅邊掏火邊說,“隻是,還不夠大。”

    不知怎的,總覺得他最後那句有點傷感。我把樹枝拿過去,看到他凝滿水珠的眉毛,心內動了動,不由自主地湊身向前,對著他濕潤的眉毛吻上去……

    時間仿佛停在這一刻,聽不到喧嘩的雨聲,全世界隻剩下我劇烈的心跳聲。他的眉毛咂著我的唇,像露濕的青草。

    忽然,我旋身背對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個,我隻是感覺口渴,看到你眉毛上似乎有很多水,所以……所以……”我是白癡啊我在說什麽?

    他拉著我溫柔地說:“坐下來。”我溫順得如同小羊羔,坐在他身邊,緊張地絞著手指。他用我找的樹枝將衣服撐在火邊。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我一直望著舞動的火苗,不知該說什麽。

    “二姐。”

    “恩。”

    “我隻是衝動地帶你逃,但我不知道能逃到哪裏。我一無所有。”平兒舅舅傷感的表情一覽無遺。“現在我甚至懷疑我該不該這麽做。”

    “你後悔嗎?”我擔心地問。

    “不,不是後悔,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做,不知道怎麽做我們才能幸福。”

    我靠在平兒舅舅肩膀上,說:“路是慢慢走出來的,不放棄的話,總有一天會找到出路。總之記住一句話:你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平兒舅舅眼裏閃耀著感動的光,用緊緊的擁抱代替所有語言。

    “明天會出太陽嗎?”吃完紅薯,我疲倦地靠著平兒舅舅,問。火堆裏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

    “會的,而且是很燦爛很燦爛的陽光,燦爛得讓你睜不開眼睛。”

    我滿足地在平兒舅舅懷裏安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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