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中是長江三角洲的一顆明珠,山溫水暖,綠疇繡野,人傑地靈。這裏瀕臨煙波浩渺的太湖,北依長江,東接上海,西連無錫,南鄰嘉興、湖州。京杭大運河南北縱貫,河湖交織,江海通連,河道港汊縱橫於鄉野與街市之間。名園薈萃,勝跡如雲。戰國時置會稽郡,漢代置吳郡,南北朝置吳州,隨開皇九年改吳州為蘇州。

    蘇州古城始建於春秋吳王闔閭元年(前514)。吳王闔閭命大臣伍子胥建吳國都城。建城時辟陸門八,以象天之八風,水門八,以象地之八卦。古城迭遭戰火,破壞慘重。明初大規模修葺,改為六門:閶門、胥門、盤門、葑門、婁門、齊門。閶門位於城西北,通無錫、常州、南京等地,傳說天門中有閶闔,取“通閶闔風”之意而名,此門是蘇州最為繁華之處。胥門位於城西,通太湖、宜興等地,相傳伍子胥宅在此,後懸頭於此。盤門位於城西南,通吳江、湖州、嘉興等地,因水陸相伴,沿洄屈曲,故名。葑門位於城東,通嘉興、上海等地,周圍盛產葑(即茭白)。婁門位於城東北,通昆山、崇明等地,城外是古婁縣。齊門位於城北,通常熟等地,門朝古齊國。

    宣德間,蘇州是全國最大的糧米交易中心。川、鄂、湘之米,經此地轉銷閩、浙、遼東、兩廣達一千萬石,其他地方的商人到這裏采購糧米每年百萬石。

    米市在胥門內,這裏是米行集中地。東西米巷生意興隆。

    蘇州府治在西米巷的盡頭。衙門的建築布局是:中間大堂、二堂、客廳、簽押房,兩旁全部是同知、通判、經曆、知事、照磨、檢校和三班六房用房。衙門後麵是花園,園中假山、池塘、花圃、草地一應俱全。假山黃石砌成,峭壁上枯鬆倒掛,石縫藤蘿叢生,池塘上建有一榭,名芙蓉榭,一半在池中,一半在岸上。

    楊粟從南京迴來,船在胥門姑胥橋一靠岸就往府衙趕。

    他身材修長,豹頭環眼,長須飄胸,年已五旬。祖籍常州,祖祖輩輩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族人入仕者最大官職不過知縣。老族長是建文秀才,天天在宗祠上香,求祖宗保佑族人喜登龍門。楊粟出生時,知府的衙轎正好在宅旁鳴鑼通過。爺爺說這是好兆頭,孫子將來一定能當知府。族長見他天性聰穎,便族中出錢送他讀書。十年寒窗,他不負眾望,中了舉。然後再花些銀子補了嘉定知縣的缺。當知縣數年後,到蘇州府任通判,再改任同知。知府卸任,他署理知府。吏部規定,署理滿一年可補授實缺。為了擬正,半年前,他湊了筆銀子給江南巡撫成均,請他去吏部打點。此次他上南京打聽消息,成均告訴他:銀子沒少花,吏部左、右侍郎都點了頭,可煮熟的鴨子還是飛了。朝庭派來況鍾。邸報已載,他初二動的身,欽限十五日內趕到,你迴到衙門時,說不定他已到了。楊粟大失所望,問況鍾在儀製司好好的,為何要跑到蘇州來?成均與況鍾有隙,故意說:“當京官是清苦的,尚書、侍郎這些人,地方什麽冰敬炭敬之類還有一點,一個四品郎中誰會放在眼裏?蘇州是人間天堂,他早就想到這裏來!”楊粟想到自己升遷這麽難,有些嫉妒地說,想到哪裏就哪裏,朝庭都由著他?成均解釋道:“他這人生就是好命,皇上寵他,除內閣首輔楊士奇外,還有楊溥、蹇義、胡濙、周忱等人幫他,他要來蘇州誰阻得了?楊粟歎息道:“有況鍾這個克星,看來下官在蘇州無出頭之日了!”成均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長地說:“事在人為,風水輪流轉!”

    楊粟來到西米巷。街道很窄,寬不過七尺,鋪的是石板,兩旁清一色的米行,店前掛著布旌,上寫米行的招牌,櫃台沿街,均曲尺形,櫃台上方吊著塊長方形黑漆木牌,上用粉筆寫著出售大米的品名,什麽“蘇幫白元”、“練塘蕖稻”、“吳江白粳”、“張堰早稻”等。

    街上人頭攢動,賣米的,買米的川流不息,每間米行都有人在討價還價,人聲嘈雜。空氣中飄著汗餿味。楊粟在街上走,不時有米行老板向他打招唿。

    楊粟到街盡頭,麵前出現一堵高高的圍牆。圍牆連著街道與府治,中間開有車馬門。門前,雨天留下的車輪輾轍和牲口蹄印蓋著一層塵土,依稀可辨。門內綠樹森森,是府衙的停車場。停車場一側,一道花圍牆圍著個小院,小院麻石蹬道之上一幢宅子,那是知府官邸。停車場另一側是府衙官吏的住房、轎庫、車庫、廄棚等。

    楊粟來到府衙門前。時已錯午,門洞內靜無人語。天上一絲雲彩也沒有,太陽像個火球懸在當頂。照壁前的老柳樹,卷著葉片一動不動。走到下馬石前,他故意咳了一聲。楊粟向來霸道,憑著與成均關係好,幾乎不把前任知府放在眼裏。前任知府走後,他署理知府,大權在握,衙門裏的人都懼他。往日門子一聽到他的聲音就追出來,一邊打扇,一邊討好地問這問那,要多親熱有多親熱。今日見鬼了,他們都成了聾子,難道衙門裏的人就知道我不能擬正了?失落感油然而生。再咳一聲,還是不見一個人出來。

    楊粟火了,對著門洞吼道:“裏麵的人都死絕了嗎?”

    門子抹著惺忪的睡眼從門內驚慌地跑出來。

    “衙門裏的人呢?”楊粟板著臉問。

    門子戰戰驚驚地望著楊粟,迴答道:“在歇午。”

    “還在攤屍!”楊粟嘟噥一聲,向簽押房走去,走了幾步又迴過頭來問門子,“裏麵一個人都沒有?”

    門子說趙大人和傅經曆來了。楊粟逕直向芙蓉榭走去。他知道,這兩位肯定在芙蓉榭下棋。

    荷花盛開,水榭如浮在荷花上頭,花香沁脾,滄浪水清,幽靜涼爽。楊粟走進芙蓉榭,隻見趙忱和傅德在楚河漢界旁正殺得難分難解。楊粟咳了一聲。趙忱和傅德抬頭,見是楊粟,二人忙站了起來以示尊敬。

    楊粟問:“新郡守況鍾到了嗎?”

    趙忱說:“邸報載初二動的身,至今未到。”

    傅德聽了楊粟和趙忱的對話,大吃一驚。他從常熟趕到老泰山家時,老人已經辭世。此後幾天都在嶽父家辦喪事,未聽到新郡守要來的消息。“康忠”與“況鍾”諧音,可以肯定,二下巴在無錫弄來的商人是新知府,他心裏罵開了:二下巴啊二下巴,你個狗娘養的,敲銀子為啥要敲到新郡主頭上去?拖著我和你一同下水,你安的什麽心?況鍾要是摸到了收容所的秘密,你我還有活路嗎?傅德想起就後怕,後悔當時沒立即將況鍾放了。他明白:世上並無後悔藥,要救自己的命,隻有求楊粟幫忙。楊粟這人是直腸子,對兄弟們有同情心,願幫忙,他這個二府出麵說情,況鍾不得不給他麵子。傅德理了理思路,打算原原本本將況鍾被二下巴抓進收容所的事說出來,以此得到楊粟的諒解與同情。他朝楊粟笑了笑,說:“太尊,新知府日下準到,卑職在藕渠已------”

    “太尊”是知府稱謂。傅德稱身為二府的楊粟“太尊”,是獻媚。為討好上司,稱唿上司時將職務往上套一級,在官場是尋常事,何況此時楊粟還在署理,稱“太尊”並不為過。若往日,楊粟一定會高高興興地笑納。今日不同,楊粟心情不好,況鍾上任的消息不啻是當頭一棒,疼得他都快要失去理智了。他向來疑心重,把傅德獻媚討好的話,看作是挖苦,心裏罵道:姓傅的,平日我待你不薄,視為兄弟,見我不能擬正,為何就如此羞辱我?真是世無兄弟,權是兄弟,人無朋友,權是朋友;當初高朋滿座,是權力在那裏攀談,昔日哥哥迎,弟弟送,是權力在那裏作揖。一朝大權旁落,兄弟和朋友全變成了狐群鼠輩!想到這裏,他感到無比的憤怒,傅德話還沒說完就招來他一頓臭罵:“新知府都來了,你稱我太尊!居心何在?你見我沒擬正,故意來羞辱是不是?小人,十足的小人……”

    傅德罵得傻了眼,不明白楊粟為何發這麽大的火,也不解釋,任他罵下去。他知道越解釋越糟。楊粟罵人時不允許任何人解釋,認為解釋就是對他不尊。

    趙忱也未替傅德解釋。他了解楊粟的脾氣,火一上來,像點著的爆竹,“劈劈啪啪”沒個完,發作之後,煙消霧散。他發火時,保持沉默是最聰明的選擇。

    楊粟發過一陣雷霆之怒後,聽到腹內“咕咕”叫,想起還沒吃中飯,迴府去了。

    2

    楊粟走後,趙忱擺好棋子欲重開戰,傅德任他怎麽說都沒心思下了,總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趙忱問何故。傅德把二下巴抓楓橋逃民,連況鍾一起執去的事說了。

    “這麽說況大人在無錫?”

    “是的,卑職離開常熟那天,他就迴無錫去了。”

    “你為何不早說?

    “卑職正準備說,被楊大人那頓臭罵噎住了。”

    “快,稟告楊大人去!”

    趙忱拉著傅德的手出了芙蓉榭。二人來到桂和坊楊府,把況鍾的事向楊粟說了,並提出立即趕往無錫迎接。楊粟聽說況鍾在無錫夜訪楓橋流民,懷疑他是在緝聽他的過失,將來好整他,堅決不同意去無錫迎接,說:“無錫不屬蘇州府轄,他要住多久就住多久!”趙忱說況鍾畢竟是府衙的當家人,既然知道他到了,不去接不好。楊粟怒目道:“當家人又怎樣?本官還要參他無視皇命,玩忽職守,逾期到職哩!”

    二人默默從楊府出來。傅德鐵了心要去無錫向況鍾負荊請罪,見二府不點頭,便轉向三府,力勸趙忱道:“趙大人,我們總不能因楊大人鬧意氣,就不理況大人是不是?”

    “依我的心也要去,可楊大人是二府,他不同意,我也不好勉為其難。”趙忱說。

    傅德小眼睛轉了轉,想到個點子:不用頭踏,不帶皂隸,以私人身份去,兩頭都不得罪。趙忱聽了,說這主意好。

    二人迴到衙門,當即跳上馬背,急急朝閶門馳去。

    剛出閶門,隻見驛道一架小馬輦從對麵駛來。趙忱指著小馬輦,說這是大內的車,邸報載況大人是馳驛上任,說不定這就是他的車。

    二人下馬等候小馬輦。小馬輦駛近,傅德牽馬迎上前去問駕車的,是不是況大人的車。

    駕車的是洪叔。早上,況寰趕到無錫,要洪叔趕往昆山去。洪叔路上腹痛,走走停停的,這才趕到蘇州。洪叔聽後說:是況大人的車,但老爺不在車上。

    傅德不信,登車掀開紅簾,見車亭內無人,質問洪叔哪去了。洪叔見他氣勢洶洶,故意不說。這時趙忱牽馬上來,笑眉笑眼的說他倆是蘇州府衙門的人,收到六百裏加急的內庭字寄,要呈送況大人。洪叔不知道內庭字寄是內閣寄遞的皇帝諭旨,有多重要。在況府生活這麽多年,對“六百裏加急”倒有所了解,知道是一種緊急公文,驛站傳遞每天不得少於六百裏。洪叔一望,說這話的人好麵熟,再仔細一瞧,他是在孔廟停車場相識的那個彌勒佛。此時,趙忱也認出了洪叔。洪叔見二人是府衙官員,如實告訴他倆:老爺在昆山牢裏。

    二人大吃一驚,跳上馬背,飛馬向昆山急馳。

    3

    放風了,獄卒打開小號的門。況鍾從小號出來,立即融入囚徒中。由於兒子向獄吏塞了銀子,獄吏向獄卒們打了招唿,況鍾在獄中總算未怎麽受到為難,他的行動比別人更自由一些,與人交談未受到幹涉。他利用這難得的機會,盡量了解獄中的情況,囚徒們告訴他:關在號子裏的人,除兩三個盜竊犯,餘者都是欠錢糧的農夫。進了號子,衙門用酷刑逼錢,剝豆角一樣,把每個人的家都掏空。一位老秀才給他念了首順口溜:“胡豆角,毛豆角,倒黴憨大變豆角。變豆角,要挨剝,開膛破肚命難活。官家剝豆最上心,一剝剝成光殼殼!”況鍾聽後,心裏非常不好受。孔老夫子說古代苛政猛於虎,今之苛政比古代已是有過之而不及。他暗下決心,上任後一定要革除苛政。

    況鍾剛聽完順口溜,獄吏走了進來,向他招了招手,帶他向花廳走去。

    花廳裏坐著趙忱、傅德、任豫、賈敬。任豫全身汗淋淋的,老太爺轉危為安後,惦著衙門的事,便火速迴來。迴到衙門剛坐定,趙忱與傅德來了,說況鍾被關進獄中,任豫大吃一驚,當即喚來賈敬,問為何把況鍾關進牢房。賈敬吱唔著把實情講了。任豫氣得青著臉說:“賈兄,你闖大禍了!”說畢,帶著趙忱、傅德、匆匆趕到這裏。

    獄吏帶況鍾來到花廳。況鍾見任豫幾個在這裏,恨不得指著他們鼻子尖痛罵一頓:聖人教誨為政以德,你們卻正好相反,考事受賂,臨民采漁,把個昆山變成了人間地獄。可眼下還未暴露身份,隻好忍一忍。四人見況鍾來了,一齊迎上前去。趙忱先行幾步,在況鍾麵前“咚”的一聲跪下,翕動著厚厚的嘴唇:“下官蘇州府通判趙忱拜見府尊大人,府尊大人受苦了!”

    況鍾望著趙忱,他穿一件綴有補釘的銀灰色長衫,背上和胸前汗水濕了一大塊,團頭大臉,慈眉善目,顯得厚道和謙恭。好生麵熟,略加迴憶,記起在孔廟停車場見過他。況鍾雙手扶起趙忱:“趙大人何以知曉我在這裏?”大牆外的變化,他還一無所知。

    趙忱指著傅德:“卑職與傅經曆在路上遇見您的車夫。車夫說您在昆山,卑職便急忙趕過來。”言畢向恭立在一旁的任豫、傅德、賈敬厲聲喝道:“還不趕緊來向況大人請罪!”

    三人向況鍾跪下,一個個雞啄米似的,頭把地嗑得“咚咚”響。

    況鍾懶得理會他們,冷冷地揮了揮手,逕直向門外走,趙忱緊緊跟了上去。況鍾望了眼趙忱,問道:“趙大人在曲阜何時迴來的?”

    “大人何以知道卑職到了曲阜?”

    況鍾將孔廟門前的事講了。趙忱聽了連拍兩下腦袋:“天啊,我怎麽沒注意到大人?”他告訴況鍾:吳縣運往北京的漕糧,在運河濟寧段翻了船,卑職帶糧長和糧道衙門的人去濟寧,順便到了趟曲阜,要是曉得新郡守在祭拜孔聖人,卑職那天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濟寧。

    況鍾目光掃了掃趙忱,含笑不語。

    來到縣衙門前,洪叔的車已在等候。況鍾向小馬輦走去。這場意外中斷了他的微服私訪,隻得隨趙忱去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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