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桐開始講故事,這個故事才是她真正入獄的原因。

    “三年前我從濱海迴到越州,在市裏的一家外貿公司工作。那年,越州為了擴大城區麵積,增加土地供應量,加速房地產市場開發,決定對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城市周邊的平房進行整體改造,我和奶奶住的房子正好在第一期的改造工程裏。當時政府許諾的政策還是相當不錯的,想要房子的,等到新樓蓋好後,可以一米換一米,餘下的按照市場價格的三分之一購買;不想要房子的,政府會拿出一筆錢作為補償,每平米的價格按照市場參考價一倍半支付。我和奶奶算了一下,選擇迴遷的話,至少要兩到三萬塊,我們根本掏不出這筆錢。奶奶的年齡大了,她提出要去敬老院生活,政府補償的這筆錢足夠讓她安心的離開。雖然奶奶去敬老院,我是一萬個不願意,但以我當時的收入,想要養活沒有勞保的奶奶,也不太容易。我和奶奶哭了很久,還是把那間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屋賣掉。當時奶奶看著它被大椎掀翻房頂時,痛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很久都不肯站起來。”

    “奶奶去了敬老院,拆遷補償款雖然拖了幾個月還是發在我們手上。當年的老鄰居聽說我們選擇了貨幣補償,紛紛表示可惜,他們說,如果等到房子下來時再轉手,會賺的更多,現在的房子是一天一個價,好像沒有頭似的。奶奶卻搖搖頭,說自己的年齡大了,桐桐還小,這套房子注定不是我們的。”

    “一年後,我們迴遷小區建成了,老鄰居們紛紛拿出當初的拆遷協議卻被擋在門外。房地產開發商用鐵門封住了小區所有的入口。他們宣布,拆遷協議無效,要想入住,必須重新簽訂合同。老鄰居們憤怒了,他們紛紛衝上去,要強行拆去鐵門。門的那邊,一群群的保安手持電棍等候他們,一頓棍棒教育和鮮血的付出後,他們退縮了。開發商拿出新的合同文本貼在了大門外。凡是想在這個小區入住的居民,扣去原來老房子的麵積後,餘下的麵積一律按市場價銷售。這個小區的單戶麵積都在60~100平米之間,鄰居們的老房子最大麵積不超過30平米,開發商給出的價格2000~2500元/平,也就意味著老鄰居們必須付出6萬以上的才能搬迴去,這還不算入住費1萬塊,簡裝修費1萬塊,上下水和煤氣安裝費1萬塊。老鄰居們麵對這份合同欲哭無淚,他們幾次組織人去上訪,都被政府擋在門外。根據政府和開發商的協議,政府將土地賣出去後將不再承擔任何義務和責任。善良的人們就是這樣被他們連手耍的團團轉。很多居民被迫選擇將手中的協議賣給房地產開發商,而開發商給出的價格卻隻有政府當初承諾價格的一半。經此一役,人們看透了政府行為。所以政府的第二步拆遷計劃剛剛宣布,就遭到了拆遷地居民的全體抗議。”

    “就在此時,我的奶奶卻病了,病的很重。原來,這些年我在外讀書,奶奶一直隱瞞著她換上肺癌的事實。此時,靠藥已經無法維持病情,醫生建議立即動手術,或許可以延緩奶奶的生命。奶奶躺在床上,一遍一遍的跟我說,桐桐,奶奶都這麽大歲數了,早就活夠本了,不要在我身上花錢了。我怎麽能拋下奶奶不管呢,可十萬塊錢的手術費憑我當時的工資,不吃不喝也要十年。我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份兼職工作,讓奶奶先住院。好在我白天的工作不是太累,我很快在一間酒吧找了份服務員的工作。一次偶然的機會,酒吧的表演隊一個伴舞的病了,我上去試了試,沒想到一下子就被錄取,每天和姐妹們跑場,掙的更多,眼看著手術費一點點的湊起來,我心裏非常的高興。”

    “一位多年的老鄰居要出國看女兒,她的房子空出來,她想到了我,給我打電話希望我能幫忙看房子。我住在集體宿舍,每天迴去的太晚已經引起了舍友的懷疑,要知道我們那個單位是國營的,不允許員工兼職的。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搬出去,幾個好姐妹聽說我有個大房子住,也紛紛搬過來陪我。那是一棟二層的小樓,是建於十八世紀末的歐式建築,越州市文物局特意在房前豎了一塊碑。這個地方正處於市裏規劃的棚戶區改造的第二個地塊,隨時都有被拆掉的可能,不過根據文物法,我們這個房子不再拆遷範圍內。因為第二階段的拆遷任務遲遲落實不下去,市裏很快出台了一部地方法規,《越州市房屋拆遷補償安置特別規定》。根據這項法規,在拆遷辦下達拆遷令後三十日內,拆遷地塊的房屋必須被拆去,拒絕搬家的受到行政拘留10~15日。根據這項法規,越州市成立了全國第一個城市行政管理大隊(簡稱城管),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執行這項法規,將那些釘子戶們從房間裏強行拉出來,扔到大街上,在用大吊車將矮小的平房砸碎。在政府的高壓政策和城管隊員的大棒下,鄰居們一個個的屈服了,搬出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的祖屋。釘子戶一個個被鏟除,政府高官們在電視上一次又一次的來工地視察,期間和房地產開發商們談笑風生,不知道他們背後究竟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交易。總有一些人不畏強權,站起來捍衛自己的利益。不過,他們的下場就很慘了,我就親眼看見一個老鄰居(七十多歲的奶奶)站在家門口,手裏舉著土地證和房產證。她身後的床上躺著一位臥床了十多年患腦血栓的爺爺,這個家裏簡陋的隻有一個(七十年代的)立櫃、一個水缸和一台不知何年的十四寸黑白電視機(估計是從舊貨市場買來的)。老頭的臉上滿是眼淚,卻無法動彈。這個地方已經斷水斷電半個月了,每天奶奶都要去隔壁的新建小區裏用扁擔往家挑水吃。可以想象,一位七十多的老人會用怎樣的步伐從一地的石頭瓦片中穿行,肩頭還要扛著一天要吃和給老漢擦背的水。一群城管在其隊長的指揮之下,將老奶奶強行架走,一群穿著白大褂的狼抬著擔架衝進屋裏,將老爺爺放到擔架上抬起來就走。已經準備好的吊車揚起了鐵錘,在確定所有人員都撤離到了安全地帶後,鐵錘落下了,小屋頃刻間變成了一堆廢墟。老奶奶麵對這一切已然昏倒在地上,老爺爺躺在擔架上閉上了雙眼。兩個老人流落街頭不久,就死在了一個人防工程裏,是老鄰居們把他們的屍體火化。”

    “後來,我被抓到派出所,被迫承認是酒吧賣淫集團的首腦。我進了看守所不久,是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被抓進來,她也穿著黃馬甲,不過沒有戴腳鐐,她的臉上帶著淚痕,看來是剛剛哭過。本來我想安慰她一下,但一想到自己比她還要慘,這話就哽在嗓子裏說不出來。我把早飯都劃拉進肚子裏,將牛仔褲沿著大腿根的地方撕開,然後一點點地向下退,慢慢的卷在腳鐐上。雖然花了將近兩個小時,但走起路來腳踝已感覺不到太厲害的疼,我滿意地笑了。跟著我又將襯衫的兩個袖子撕下來,搓成繩子像其它姐妹一樣,將腳鐐提前掛在腰間。做完這一切,我才發現從手腕到胳膊、前胸後背、大腿小腿、腳踝,無論是肌肉還是關節都已經腫得很高,無論動那裏都會引起劇烈的疼痛。旁邊的女孩開始看著我幹活,看著看著居然困了,躲在角落裏睡著了,不過她睡得並不踏實,夢裏還喊著,我招,我招,我全招。看來她受的苦也不少,我把被墊在身體下麵,迷迷糊糊的一覺睡到了晚飯。我正納悶怎麽沒有放風,天棚下麵的一個透氣空中傳來了滴答的雨聲,原來下雨了。一天就這樣又過去了,我和女孩也熟了。正像我猜得那樣,她的遭遇跟我差不多,不過是她在一頓警棍大餐之後就屈服了,少遭了很多罪。但令人奇怪的是,警察安在她腦袋上的罪名和我一樣,都是賣淫。更奇怪的是,她家也是拆遷戶,不過不是在我那片。跟著幾天,這間牢房裏陸陸續續的住進了十多個跟我倆的遭遇完全一樣的女孩,警察打強迫承認賣淫,家裏是拆遷戶。不過十多天過去了,一直沒有檢察院的人來看我們,也沒有人來探望我們,我幾次申請要求看守給支筆,我要寫封信,但都遭到了拒絕,甚至趕上她們心情不好的時候,身上還挨了一鞭子。不過牢房裏在第十四個人住進來的時候,第一個來陪我的人就出去了,臨走前,她告訴我,她沒事了,她的父親已經在拆遷協議上簽字,並且答應不要任何補償。跟著,房間裏的人幾天內又都走光了,隻剩下了我一個,因為我住的那個房子的房主已經在國外定居,除了我沒有人能聯係到她,所以他們就一直把我關著,直到遊街的那一天的到來。”

    “奶奶在我入獄後不久去世的,老街坊們並沒有告訴她我被抓了。在他們的眼中,政府總是正確的,沒有罪的人是不會進那裏邊的。我並不怨恨他們,在獄中,我得知奶奶去世時,我曾想過自殺。不過,我還是選擇活下去,我要清清白白的從這裏走出去。可是,要不是遇到你們倆,我真的不知道還要待多久,有誰會願意幫助一個身無分文,舉目無親,背著惡名的女人。這個社會真的還有救嗎?”

    她的問話每次都能引起長時間的沉默,我和衛明沒有話來迴答。生活在陽光下的我們,怎麽能理解一路艱辛走來,看遍人間冷暖,經曆痛苦折磨的她的心情、心境。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大學時代的往事。那是一段慘痛的經曆,兩塊天外飛石讓多少無辜的人搭上性命。我們宿舍無意間發現了一個堆滿樂器的倉庫,我們被其中幾件樂器吸引,原本五音不全的我們竟然一下子精通音律,作詞作曲演唱,並組織了一個樂隊。我是敲架子鼓的,而林小桐就獲得了一雙神奇的舞鞋就一下會跳世間所有的舞蹈,大哥拿了一個麥克就獲得了天籟般的嗓音。後來樂器被毀了,但它在我們體內留存的力量仍然讓我們對音樂有著狂熱的愛好和不一般的悟性和表演功底。這麽多長時間過去了,林曉桐還會因為這股力量而遭受磨難。真不知道何時,我們才能徹底擺脫它,獲得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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