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羅冉重逢在高中班主任裘慧芬老師的追悼會上。

    來的最多的是裘老師的學生。有的已經拖家帶口,有的稚氣未脫,是剛從裘老師班裏畢業的。羅冉是高我三屆的學姐,在學校裏是極引人注目的人物。

    我的母校是全市著名的一所女子中學。幽謐沉鬱的校舍,寬闊蔥綠的草坪,似一座神秘的花園。每個班中總有一兩個男孩式的人物。剪著短發,穿著亦偏中性,眼眉最是俊氣,是全班女孩的中心。

    而羅冉,她是全校的中心。

    身材頎長的她,一頭蓬鬆稍顯褐色的短發,總是白衫,藍色牛仔褲,蹬一雙球鞋,騎一輛雪白的英國單車,似一陣風般。

    她雖是學生會的文體委員,但性格很內向,話不多。組織能力是公認的一流。除此之外,她成績優異,什麽都拿得起,區裏市裏各種競賽她經常得獎,亦是老師們的寵兒。

    常有同年或低年級的女孩偷偷寫信給她,希望能成為她的好朋友。而她,總是令人無法捕捉,象風一樣可惡。

    我一進初中便聽說這麽個“王子”式的人物。文藝會演上,她演羅密歐,帥得令人暈倒。演朱麗葉的必是每屆校花,含情脈脈凝視羅冉。

    而我正是認識羅冉,也正是在名叫“星光燦燦”的學校藝術節上,仍舊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出英文劇。永恆的令人心碎的愛情。這已成為藝術節上的傳統。扮演朱麗葉的演員要從初中部裏選,既要美貌,又要口齒清晰、口語流暢、懂得表演。

    報名的人很多,選拔的“考官”自然是學生會裏的高中部的“棟梁”人物。

    當然,還有文體委員羅冉。

    記得是在小禮堂,已近黃昏,光線有些黯,夕陽落在籃球場後麵的“讀書林”裏。

    小禮堂的舞台沒有帷幕,考官坐在第一排,低聲談著什麽。最出眾的自然是一直沉默著的羅冉。她眼睛有種與生俱來的憂鬱,或者說,是種寂寞,被天注定的,成了她的性格。周圍談論她的同學很多,我很輕易地便得知她出身富足,本來還有個姐姐,出醫療事故死了。她便成了獨生女兒,得到了長輩失措般的寵。

    她本不該寂寞。

    ——但我知道。她一定寂寞。

    參加選拔的人都很緊張。因為要在羅冉麵前“亮相”。我並未報名,隻是陪同學夏崢來參加的。

    夏崢是羅冉的崇拜者之一。她曾偷偷對我說:“要是女人能嫁給女人就好了。”

    女人怎麽能夠嫁給女人?

    為這一點,夏崢遺憾得哭過。那年,大家十四歲。

    我和夏崢坐在第四排,人頭隙中,可以清楚的看見羅冉的背影。發際下,雪白的頸,微微側著頭,幾分疲倦的樣子。她一舉一動,總是象漫畫中的美少年的形象,精致而遙遠。

    所謂選拔,其實很簡單,背一段早被指定的台詞,自己適當地加些表演。來來去去,十幾個人考過了,考官們反應很冷淡,隻有羅冉,在每個人表演結束後,都帶頭鼓掌。

    終於輪到夏崢了,她臉白得不會動彈。

    “不演了,我不行。”她哆嗦起來,手心裏沁出汗。

    四周拿奇怪的眼光看她,主持人不耐煩地催:“十七號來了沒有?沒來就跳過了。”

    夏崢簡直快哭了,將頭埋下。

    羅冉也迴過頭來尋找:“來了沒有?不用緊張。”

    “開什麽玩笑?已經快六點半了,後麵還有三、四個人呢。”主持人看表,“初中部食堂就要關門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

    “哎,來了。”

    ——說話的人是我。我也不知從何來的勇氣。

    我站起來,往前麵走。

    “對不起,我沒能背熟台詞。”我對考官們道。

    有人欠身輕輕遞上一本台詞,是羅冉,在注視我。

    我慌亂地接過,她已為我翻在那一頁上。我飛快道了聲謝,飛快地跑上小舞台。

    念完之後,聽了掌聲。在空蕩蕩的小禮堂裏,怔一怔,沒有勇氣再看誰一眼,飛快地下台去。忘了四周的一切,心猶自狂跳。甚至忘了身邊的夏崢。隻是呆呆坐在座位上。直到夏崢叫我的名字“朱海璃”。

    我才迴過神。選拔已結束了,人幾乎全走光了。

    我和夏崢趕到初中部食堂,已經打佯了,隻能去南飯廳高中部食堂吃晚飯。

    南飯廳裝修得很好。關門時間又晚,值班教師也常坐在這裏喝茶聊天。

    我和夏崢不大自然,領好飯菜,找了個角落裏坐下。夏崢十分懊悔剛才的膽怯,一直自艾自怨。

    背後有腳步聲,對麵的夏崢僵住了,我便猜到身後是誰走過來。

    羅冉和她的同學走近前來,在我們桌邊停下,俯下身子對我說:“是小夏同學?你台詞念得很好,但綜合大家意見,決定采用初三的一位同學了。如果你願意,來當英文劇的總務,好嗎?”

    我抬眼看見她耳垂上有顆痣,紅紅的,象顆眼淚。

    我聽見自己在說:“我不姓夏,姓朱。朱麗葉的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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