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南京監國是祖製,正常情況下,並不能視為懲罰。京城剛從南京遷到京城的時候,就是皇帝在京城掌控全國,太子在南京穩定後方。後來,因為南京有一套完整的官僚係統,太子可以借此熟悉政事,故此,太子南京監國這項製度,就一直持續下來了。

    現在的太子,為什麽能一直在京城呆著呢?因為皇帝的身體。五六年前皇帝就有意命他到南京去,不巧那年皇帝病了一場,太子也就沒有成行。皇帝體肥,身子不大好,他顧慮著萬一自己真活不過三年兩年,不定哪天一個不小心就會與世長辭,太子還要辛辛苦苦從南京趕迴來,勞民傷財,事情就這麽耽擱了下來。

    這些年來,其實皇帝也深感不便。太子二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眼前杵著這麽個年輕俊朗、英氣勃勃的兒子,這兒子還漸漸參政,漸漸有了擁戴他的官員,皇帝能不多思多想麽?不過,為著他和章皇後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皇帝並沒把太子遠遠的打發到南京去。

    眼下,形勢變了。皇帝冷眼看著章皇後的所作所為,想像著自己若敢早早的走了,她做了高高在上的太後,會怎樣呢?她一定會逼小十娶不喜歡的女子為妻,過不開心的日子。而邱貴妃呢,九成九會被逼殉葬,連條性命也逃不出來,小十一小十二小十三這三個兒子也會很悲慘,能不能順順當當長大成人都難說。

    “朕不能死。”皇帝想著這種種情形,眼神變得冰冷。

    他既有了這個心,便決定把太子派到南京去。在南京,太子可以放開手腳熟悉政務,但是,南京以外的地方,太子就別想管了。

    這麽重大的決定,他當然不會隨隨便便就做出,之前也和閣臣、六部尚書等人商量過。皇帝年老,太子正值壯年,這種情形是很敏感的,閣臣也好,六部尚書也好,哪個不是久經官場老奸巨滑?皇帝一開口,他們都是唯唯諾諾,“祖製如此,陛下英明。”

    沒人敢反對。不管他們當中有沒有暗中支持太子的,反正沒人敢有異議。

    皇帝問到裴尚書的時候,裴尚書神色鄭重,“陛下春秋正盛,來日方長,固宜如此。”

    才五十多歲,你還正是好年齡呢,就應該這樣。

    普通的皇子可以封了親王手裏也沒實權,可太子不一樣,太子是一定要參預政事的。要不然,老皇帝一躺下,太子對朝政一竅不通,國家誰來治理?太子不能不通政務,又不便在老皇帝還活著的情況下涉政過深,南京監國,是最合適的。皇帝不

    必猜疑太子,太子不必束手束腳,可以把南京當成一個小朝廷來經營,但這個小朝廷隻是形式而已,對皇帝沒有一點威脅。這,豈不是處理年老皇帝和壯年太子關係的最好辦法麽?裴尚書把這一點看的很清楚,即便他和皇家沒有任何交集沒有任何來往,他也是會對此表示讚成的。在這一點上,裴尚書沒有私心。

    雖然裴尚書沒有私心,不過,他很明白,太子一旦離開京城去了南京,對章皇後的打擊會非常之大。章皇後會把這事看做皇帝厭棄太子的信號,驚惶不安。

    裴尚書很樂意看到這一點。

    他不能算是愛記仇的人,不過,有人要踩裴家的顏麵,要蔑視、算計裴家的寶貝阿玖,他沒法不介意。

    阿玖仰起小臉嗬嗬嗬傻笑,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她和章皇後見過幾迴麵,每迴都有著很不愉快的迴憶,想著章皇後如意算盤落空,想著章皇後失望的樣子,哪能不高興。

    “祖父,我是不是小氣了一點?”阿玖嘻嘻笑著,很有自我檢討精神的問道。知道章皇後不大如意,我就這麽樂嗬,祖父,這樣是不是不大好啊,這樣是不是不夠大方不夠大度啊。

    裴尚書微笑,“確是小氣了些,不過,祖父和小阿玖一樣,也大方不起來。”

    阿玖快活的笑起來。祖父,您真是太坦白,太直率,太可愛了!

    裴尚書牽著阿玖的小手往上房走,“囡囡,咱們進屋說話。”阿玖連連搖頭,“不成不成,我可不敢讓祖母看見了。祖父,這會兒已是人定時分,祖母要是看見我還沒睡,定是不依。”裴尚書故意板起臉,“小阿玖不聽話了,對不對?小孩子明明應該早睡的,偏要熬夜。”阿玖一臉討好,“那個,不是想等您迴來,跟您說幾句悄悄話麽?”裴尚書看著阿玖花朵一般的笑顏,嘴角翹了起來。

    上房門開了,傳出方夫人的說話聲。阿玖忙告訴祖父,“我迴了啊,我這就上床睡覺!”祖父笑,“快迴罷,囡囡,明兒個還要早起,小人兒家,睡不夠可不成。”

    阿玖一溜煙兒跑了。

    裴尚書看著她輕靈的小小身影,心裏酥酥的。

    迴到上房,方夫人迎上來,“怎迴的越來越晚了?”裴尚書捋著胡子微笑,“夫人不知道麽?男人越受重用,越有出息,便迴家越晚。”方夫人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什麽時候學會自吹自擂了?”說笑了兩句,方夫人催著他去洗漱。

    裴尚書洗漱出來,歪在榻上,老夫妻兩

    個閑話家常。他倆自打成了親之後一直和和睦睦的,感情極好,裴尚書白天一直是忙的不著家,隻有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才能安安靜靜的說說私房話。

    “夫人,我今兒個很樂嗬。”裴尚書微笑。

    “揀著錢了?又要升官了?”方夫人笑著打趣他。

    “都不是。”裴尚書笑了笑,把太子南京監國,章皇後這會兒不知會是何等的驚惶不安,自己小氣吧啦的為此心中竊喜等話說了。方夫人聽後說道:“你是大臣,隻能竊喜,我麽,內宅無知婦人,我是明著高興!”

    章皇後要皺眉、要憂慮、要惶恐不安了?我高興!

    想起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是如何算計小阿玖的,方夫人便一陣厭惡。中宮皇後,就算不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至少不能把別人家的寶貝孩子當草吧。

    老夫妻兩個說著章皇後,心中都微覺快意。

    其實本朝重嫡庶,皇後、太子若沒有重大過失,地位一般是不會動搖的。可是,擱不住章皇後愛胡思亂想,愛杞人憂天。她對未來一定是有憂慮的,從她早早的為十皇子謀劃親事,便可見一斑。按常理來說,十皇子還小,十歲不到,還沒封王,這時候就把王妃人選替他定下來,豈不是為時過早,豈不是顯著怪異?可是這麽怪異的事情,章皇後居然做了。

    如果單單是這一件事,裴尚書和方夫人還是可以理解的:她年齡大了,已五十出頭,唯恐自己哪天走了,心愛的小兒子沒有著落。她為十皇子挑中的人家既富貴又有權勢,還和章家是姻親,看起來也算合情合理。

    可是,在這種情形下她還放縱十皇子頻頻出宮去見小阿玖,便透著涼薄、不地道。你都已經為你兒子選好了王妃,他和另一位官家小女孩兒過從甚密,你連管都不管、問都不問麽?也不想想,長此以往,那小女孩兒長大之後該何去何從。

    之後她的種種舉動,更純屬仗勢欺人。你愛給你小兒子早早定親,你定你的,和我們裴家不相幹。可是你既要給小兒子定親,又拉著我家小寶貝不放,太過份了。

    “夫人你說,她會不會病上一場?”裴尚書虛心請教妻子。

    方夫人微微一笑,“咱們當然是不願皇後殿下生病的,不過,她心胸不大開闊,病上一病,在所難免。老爺你猜,她若在這時病上一場,陛下會不會命人協理六宮?”皇後病了,哪個妃子敢於站出來,幫皇後掌管宮務啊。

    若擱在官員之家,就算

    正室病了,也沒有妾室管家的道理,不像樣子。可是皇家和尋常人家不同,皇帝的妻是皇後,妾還是妃嬪呢,拉出來看看,哪個品級也不低。

    皇妃的品級,不低於親王妃。也就是說,皇帝的妾,地位就算不高於他兄弟們的妻,至少是平起平坐。這要是擱到平常人家,哥哥的妾和弟弟的妻地位一樣,這個家早亂成一鍋粥了。

    天底下就這戶人家與眾不同。他家的事,和誰家也不一樣,不能照常理推測。

    “我猜會。”裴尚書篤定說道。

    “病中得閑殊不惡。”方夫人聲音淡淡的,“有些人啊,能病一病,躺一躺,說不準還有些好處。”

    平時熱喇喇的,一旦躺下來,還能靜靜心,保不齊往後少做糊塗事。

    裴尚書深以為然。

    老夫妻兩個“很沒風度”的說完這些,愉快的上床歇息了。

    裴尚書他們沒料錯,章皇後這會兒確實是惶惑不安,不知計將安出。大兒子要離開京城,離開她,遠赴南京,這個消息對於她來說,真是晴天霹靂。她仿佛看到太子在鄉下受苦,而邱貴妃或別的什麽年輕妃子在皇帝麵前進讒言,慢慢的皇帝疏遠太子,甚至會廢了太子,另立儲君……

    章皇後這麽想著,自己快把自己嚇死了。

    這倒不能完全怪她胡思亂想。這天下是皇帝的,雖有各項規矩約束,可是皇帝若真鐵了心要做什麽事,哪怕違背祖製,他也一樣能做成了。眼下章皇後老了,和皇帝的情份越來越淡,太子卻要去南京,離的那麽遠,有個什麽事也鞭長莫及,這讓章皇後如何不怕。

    太子表現的很平靜。他溫和告訴章皇後,“祖製如此,不必多想。”可是章皇後能不多想麽。她若是個心胸寬闊的,也就沒有這些事,沒有這些波折了。

    “老大這麽逆來順受的,怎麽成。”章皇後深思之後,命人把十皇子從東三所叫了來。如今自己說話不頂用,太子一言不發,隻能靠小十了。

    十皇子來了之後,章皇後委婉吩咐,讓他去跟皇帝撒嬌胡鬧,硬把太子留下來。“小十,你大哥若去了南京,離咱們那麽遠,你豈能答應?”章皇後循循善誘的說道。

    “娘,小事我可以去爹麵前撒嬌胡鬧,國家大事,卻是不行的。”十皇子迴絕了。

    他確是年紀小,天真,可是並不傻。跟皇帝老爹什麽要求能提,什麽要求不能提,他很清楚。國家大事,不是他可以隨隨便便開

    口幹涉的。

    章皇後皺眉,“小十,你大哥若去了南京,娘會很想他,很想很想。母子連心,小十你明白麽?”

    十皇子垂下長長的眼睫毛,顯然是在靜靜的思考。章皇後凝神看著他,恨鐵不成鋼,小十,你還想什麽呢,你大哥,你,我,咱們才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世上無人能比。

    十皇子靜靜想了一會兒,抬頭看著章皇後,“娘,我去,可是,我覺著十有八,九是沒用的,爹不會答應。”

    章皇後忙道:“隻要你去了便好,成或不成,倒在其次。”

    十皇子提條件,“不管成還是不成,娘,您都要答應我一件事。”

    章皇後嗔怪的打了他一下,“跟娘還講這個,壞小十!”雖是嗔怪,卻大方的答應了,“不拘是什麽,娘都答應你。小十,你要吃的還是要玩的?”

    十皇子看著章皇後的眼睛,慢慢說道:“娘,我要您答應我一件事:我的王妃,請許我自擇。”

    章皇後沒想到他會鄭重其事的提出這麽個要求,不由的苦笑,“小十你才多大,就想到你的王妃了?”見十皇子正色看著她,一臉嚴肅認真,知道他犯了執拗,微笑點頭,“好,小十,你的王妃,往後由你自擇。”

    十皇子莊重的道了謝,辭別章皇後,去磨皇帝了。

    這晚皇帝覺著疲累,便沒往哪個妃子的宮裏去。可他也不甘寂寞,便命內侍從月華宮召來一位新進的美人陪著取樂,那美人才十五歲,嬌嫩的像花骨朵,小腰不盈一握,皇帝懷裏抱著美人,手中還翻著奏章,心中慮著南方的水患,忙碌極了。

    十皇子冒冒失失的闖進來,美人羞紅了臉,皇帝也是愕然。怔了一會兒,他忙把懷裏的美人鬆開,“你先迴去,改天再來伺候。”美人行了禮,慌慌張張出了殿。

    皇帝咳了一聲,理理衣衫,訕訕的問十皇子,“小十,這會兒來,有什麽急事麽?”

    十皇子便把章皇後要他做的事,他怎麽迴答的,全說了。皇帝嘖嘖,“小十你行啊,這麽著輕輕鬆鬆的,就把大權奪迴來了。”十皇子謙虛,“哪裏,哪裏,過獎,過獎。”

    皇帝沉吟道:“你大哥是必定要去南京的……”十皇子點頭,“我知道。”

    皇帝嘴角抽了抽,“本來,爹還想著你娘年紀大了,恐她精力不濟,掌管宮務未免有些為難,想差個人給她幫忙。既然小十來了這麽一趟,也不能白跑,這個給你娘幫忙的人,就免

    了。”

    十皇子氣咻咻的,“您還我娘氣的不夠麽?”

    皇帝微笑,“小十,她也氣我來著。”

    皇帝真是被章皇後氣的不輕,偏偏礙著她是太子和小十的親娘,還真不能拿她怎麽樣,於是更氣了。

    皇帝好言好語哄著十皇子,十皇子慢慢的高興了,“爹,您是百姓。”

    什麽意思?皇帝不解的看著他。

    “皇家愛長子,百姓疼幺兒。”十皇子淺笑,“爹,您疼小十一他們幾個,也很疼我。爹,您疼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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