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匾背後是霧。黑而重。比段落上次來時濃厚很多。像沼澤地裏鼓起的沼氣,像死人屍體腐化之後的濁氣。

    霧裏掩藏著無門鎮的門欄,高高舊舊,漆色剝落,依稀可見雕梁畫棟,兩邊飛起的簷角直紮進濃霧深處。

    門欄裏的世界比外麵的世界明亮,一些鮮紅的斑斑點點的燈籠,可以照見過路的人。

    人從霧氣裏過,看不見腿腳,如漂浮的妖孽。

    恍然如夢。

    從一個世界走進另一個世界,由生入死。心,猛然一沉。一過了這道門檻,人的心跳就開始緩慢。血流緩了,體溫也下降,也許,會變成墨香那樣,冰冷,一塊破碎的殘冰。

    墨羽是第一次來,也是最後一次。

    霧,黑漆漆的,比起前一次,燈籠少了很多。熄滅的紅燈籠越來越多,每一家都在死人。

    墨香說:“惡,來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墨羽隻想解惑,不想看見血腥,段落更是無辜,他到這裏來,隻是為了把嫁衣交給墨香。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段落遇見的鬼就是鍾馗,站在村南的鍾馗廟裏。荒蕪的廢廟,捉鬼鍾馗高高聳立,身子前傾,銅鈴一樣的眼睛,似乎要壓下來。段落當時就倒抽一口冷氣,心裏咯噔一下,知道大概遇見不祥的東西。

    他沒想到自己到了無門鎮,他一直認為無門鎮是不存在的,否則當初也不會把自己丟進精神病院住了幾個月。

    即使後來南茵把嫁衣交給他,他也懷疑是那個女人胡言亂語。言語中太多的吻合,被他視為巧合,畢竟瘋子就是瘋子,總有一些常人無法料想的詭異。

    出了鍾馗廟,看見齊膝的野草,鬼火在空氣中舞蹈。忽然想起夭夭說過,沒有人氣的地方,草總是長得很快的。段落毛骨悚然。他不害怕,隻是太吃驚,以為自己又出現幻覺,甚至準備去洛陽的精神病院也住幾天。

    沒來及住院,先遇見夭夭,幻想中的小女孩,活靈活現地站在他麵前,甚至撞到他的肚子。被撞得隱隱作痛,他才不得不承認,他在無門鎮,這才是現實。

    惡,來了。每個人都繃緊了弦,不自然地緊張起來。

    細碎而繁密的聲音,夾雜著陣陣清脆的鈴鐺聲,從遠處來襲。

    霧氣,越發濃了,一個嬌小的身影從鬼域中走來,齊腰的長發隨著她的腳步聲扭動,給人腰肢款擺的錯覺。一場皮影戲,屏幕後的影子由小變大,一點點靠近。

    靠近,然後停下,等待他們走過去。

    墨羽不認得她,段落認得,墨香當然也認得。隻憑著滿頭銀白色的長發,就很難被人遺忘。何況,這把年紀,她卻有一張年輕沒有皺紋的臉,不老,亦不死。

    古婆婆臉上木木的沒有表情,等一行人走近了,不打招唿,不說話,轉身就走。

    段落怔了怔,小聲問墨香:“要跟去嗎?”

    墨香點點頭,把食指放在嘴前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悄無聲息地跟隨。

    從十字路口轉向南麵,向前走,住戶越加稀少。路的盡頭是鍾馗廟,古婆婆卻在附近拐進一條被荒草掩埋了的小路去。

    悉悉簌簌地走,白色的長發披散著,被風一吹仿若魂靈鬼舞。

    幹枯的草圍繞著他們,發出輕佻的嘲笑。

    再向前又變成一個十字,對麵的三個出口,南邊那條通往鍾馗廟,北邊通往饒家墳地,穿過墳地不多遠是墨家的宅院。古婆婆在路口停了停,迴頭看了跟隨的三個人一眼,一笑,讓人全身發冷。

    仍舊是無語,向前直走,一條小路,比另外兩條更細、更長、更黑,也更加詭秘。

    墨羽很自然地跟去,被墨香伸手拉住,她一路保持沉默,直到這時候才舒了口氣,說:“不用去了,在這裏等著就可。”

    段落早已按捺不住心裏的詫異,連忙問起來。

    墨香道:“你是見過她的,當日在鍾馗廟,她是不是一眼就認出齊家兄妹?”

    “是,當時她還說曉沁有靈光,我們都沒明白什麽意思。”

    “那就是了。”墨香點頭,“古婆婆是村子裏的看陰人,也就是所謂的鬼媒人,可以看出生人死人的差別。”

    段落想到那日古婆婆對齊眉說“你不該來”,難道當時她就預知了齊眉的死亡?他倒抽一口冷氣。墨羽沒有他的經曆,對這些東西毫不知曉,隻是疑問道:“古婆婆?她看來並沒有到要稱唿婆婆的年齡啊。”

    墨香一笑,甚為苦澀:“看陰人原本也是人,脫不出生死二字,唯有她,恐怕是例外。從我有記憶到現在,她一直這副模樣,從未改變。”

    未見年輕,也未衰老,這是神鬼的悲哀,難道,古婆婆,她是神?又或者,是鬼?墨羽脊背發寒。

    說話間古婆婆已經從原路返迴,手裏捏了個古色古香的碎瓷瓶子,隻有半尺來高,粗細剛好握在手心,瓶口有木頭塞子。

    此時的古婆婆慈眉善目,跟方才的木訥冰冷絕不相同。也許,在她迴家的那一小會,她已經換了一張人皮麵具,重新喬裝打扮。古婆婆走到三人麵前,揚了揚手裏的瓶子,笑道:“我知道你們心裏有諸多疑問,那麽,跟我走吧。”就當先朝北麵過去。墨香沒事人一樣伴在古婆婆身邊,小聲聊天,有說有笑。可苦了跟在後麵的兩個人。這二人已經得知了古婆婆的身份,微微發怵,不敢跟得太近。而他們之間又不相識,並肩走著,頗為尷尬。倒是墨羽首先破了僵局:“你怎麽會有那件嫁衣?”她不知道該怎麽稱唿段落,直接用“你”指代。

    “好像每個人都會問我這個問題。”段落撓了撓頭,“我到洛陽做編輯,在報紙上看見一個女人殺死新婚丈夫的報道,覺得蹊蹺,就去精神病院找到她……”

    “是南茵給你的?”墨羽打斷他的話,居然是南茵麽?那個第一個試穿嫁衣的女人,純粹因詛咒而喪生。

    “是她。”段落點頭,“怎麽?你認識?”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死了。”墨羽歎息,南茵和肖遙都是最最無辜的人,連一點貪念也無,就這樣死於嫁衣的妒恨。

    “怎麽會死了?我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段落一驚。

    墨羽沉默不語。

    總算是打開了話匣子,找到了共同話題,雖然兩個人都滿腹心思,有一搭沒一搭的,倒也能聊得起來。

    有人相伴,再遠的路也會變得近了。

    可惜人的一生中,有太多路需要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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