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在無門鎮東麵,離饒家的墳地不遠。夭夭到墨香家裏拿了件黑衣服,匆匆往迴趕。

    滿腹心思,也就沒看路。腦袋突然頂在一個柔軟的東西上。

    “哎喲!”一個人誇張地大叫。

    “哎呀!”夭夭也嚇了一跳。

    漆黑的村子裏,幾團紅燈籠湮沒在街道深處,隱隱的,看不清楚。麵前卻有一團紅,紅得耀眼。亮。像燃燒的火,跳躍著生命的光澤。不是燈籠!那是什麽?

    “嫁衣!”夭夭一眼認出來,翠翠的紅嫁衣,居然穿在一個男人身上,那個男人,正捂著肚皮瞪著她,居然是段落。

    “你,你……是人是鬼?”段落也認出夭夭,雖然從南茵嘴裏知道夭夭也出了無門鎮,畢竟一直以為她是自己想象中的人物,乍一見到,驚得往後退了幾步。

    夭夭聳聳肩:“人也會變成鬼,鬼也可以變成人啊。”

    段落兩眼發黑。難道說,是他夜路走多了?突然又來到這鬼地方,他真的不適應。

    “你不知道無門鎮裏活人來不得,死人出不去麽?”夭夭瞅了瞅他身上的紅衣服,退了退,保持著安全距離。

    “這真是無門鎮?”段落有一種想抽自己耳光的衝動,“天啊,今天怎麽這麽古怪。”他抬頭看著天,天空灰蒙蒙的,霧氣消散處,黑得發藍。掐了掐自己的臉,確定不是在做夢。段落往前邁了一大步,抓住夭夭的肩膀。

    剛想問話,夭夭“啊”地拍掉他的手,盯著他身上的衣服,往後跳開。

    段落順著她的眼光低頭一看,差點又叫出來。他顯然才發現自己裝束古怪。

    驚嚇過度了,他反而冷靜下來,深吸口氣,一邊脫衣服一邊問夭夭:“夭夭,告訴落哥哥這是怎麽迴事,為什麽我明明往家裏走,卻一轉彎看見了鍾馗,然後就再找不到原來的路。而且……這衣服明明應該放在我的抽屜裏,怎麽會到我身上。”

    “你那裏怎麽會有嫁衣?是永薑給你的麽?”夭夭瞪大眼睛看著他。

    “閉上眼睛不許看。”他在脫衣服耶,段落不喜歡被一個小女孩窺探,“先迴答我的問題。”他又補充了一句。

    夭夭不情願地用手裏的黑衣服蒙住眼睛,嘟著嘴說:“無門鎮又不是隻有大門一處可以進來。古婆婆告訴我說,如果時機合宜,鍾馗廟也可以當作入口。不過你好像是第一個從那裏進來的人。”

    段落把衣服掛在胳膊上,沉默不語,他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好像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看見鍾馗的時候,似乎有人從廟裏閃出去。

    夭夭見他脫掉紅嫁衣,露出裏麵黑色的長褲和t恤,總算看起來正常一些,就蹭到段落跟前,拉了拉他的衣角:“落哥哥,告訴夭夭你的衣服是不是永薑給你的,好不好?”

    “永薑是誰?”段落從自己的思緒裏被拖迴來,詫異地看著夭夭。

    夭夭怔了怔。嘎?他不認識永薑?那衣服哪裏來的?

    段落的第二個問句是:“夭夭,你知道墨香在哪裏麽?”

    墨姐姐。夭夭一下子想起自己還要給墨羽送衣服過去,拔腿就跑,一邊嘟囔道:“壽衣,可不能送遲了啊。”

    段落急著要答案,沒聽清她的話,見她跑了,一把拉迴來:“墨香在哪裏?”

    “跟我去就能見到她。”夭夭白了他一眼,腳步加快。

    黑色的衣服如果當作壽衣,未免太過單調,可惜無門鎮是個沒有顏色的村子。

    等衣服的兩個人在談論一個女人,一個一生穿著棉麻衣服,抽煙時神誌恍惚的女人。孤苦伶仃,帶著一個孩子,在城市與城市之間行走,或者,逃遁。

    她一定時常想起無門鎮裏暗昧的生活,才總會陷入自己營造的世界裏。

    墨羽問:“父親是誰?”

    墨香沒有迴答,眼神幽幽地看向石匾後麵。濃霧。什麽都看不見。良久,墨香說:“不知道,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我曾提出要去祭拜,母親說,墳塚荒廢,不知道葬在哪裏。想來,這是她的秘密。”

    存在窺探秘密的人,就有了保守秘密的必要。墨羽想起六歲那年,母親因為這個問題帶她闖馬路送死的經曆,抿了抿嘴唇。

    終是沒有答案。逝者已逝,也罷,就讓她帶了去,留給世上的人一生寂寞的幻想。

    母親,她在彌留時一直盯著裝嫁衣的箱子,幹瘦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箱麵,極細地歎息,像生生不息的怨靈。

    她交代,羽兒,你不可以再設計衣服。

    墨羽當麵發誓,沒有遵守誓言。

    她交代,嫁衣受過詛咒,不要輕易拿出箱子。

    墨羽點頭答應,沒有聽從。

    她交代,衣服和箱子,終有一日要送迴無門鎮村。

    墨羽表示一定做到,如今她站在這裏,箱子丟了,嫁衣也丟了。

    麵前站著自己的姐姐,墨羽看著她,仿佛看著母親。堅強幹練的女子,終於失聲痛哭,她什麽都沒有做到,母親的話,她一句都沒有遵從。

    墨香摟著妹妹安慰。無論如何,母親總也是個真正活過的人,可是自己呢?蒼白,冰冷,活死人。

    因一件嫁衣留下,為了解開隔世的怨懟。

    濃霧裏,一個高大的影子近了。黑黢黢地壓過來,不是夭夭,那是誰?

    是壽衣,送壽衣來的人。

    是嫁衣,送嫁衣來的人。

    夭夭被段落拎小雞一樣拎起來。兀自掙紮抗議,一大一小吵得正歡。

    墨羽換上衣服,是一條旗袍式樣的短裙,胸前幾朵亂花,妖紅色,十分耀眼。無門鎮裏唯一能容的,是血一樣的紅色。“是什麽花?”她問墨香。

    “夜合花。”夭夭搶先迴答,“古婆婆院子裏那株花樹,墨姐姐瞅著好看,就繡上去。”

    墨香微笑,上下打量著自己的妹妹。

    真像啊,除了聲音、身高略有差別,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難怪夭夭會認錯人。她把目光轉到夭夭身後的男人身上,笑道:“我們又見麵。”

    段落傻傻地笑,露出兩顆雞蛋白一樣的門牙。把嫁衣拿出來遞給墨香,道:“外麵有人托沃帶給你。”

    墨香點點頭,伸手去接,手指才碰到,紅衣服居然尖叫起來。

    尖厲刺耳,猶如詛咒。

    段落嚇得手一抖,衣服散在地上。墨香沒有拿住衣服,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一串火燎的泡。嫁衣著手的感覺如一條火龍瞬間掠過,留下過境的傷痕。

    “還是恨墨家人。”墨香看著嫁衣苦笑,衣服在她腳下,冰凍的火焰。靜止,隨時爆發的攻擊性。

    夭夭把衣服撿起來,入手有奇妙的感覺,仿佛電流,觸碰心髒。“奇怪,為什麽羽姐姐摸它就沒事呢?”

    “她現在亦不能摸,因為嫁衣已經分開了。”

    墨香這樣一說,墨羽的臉色發白,段落的臉色也發白。隻有夭夭仍舊犯迷糊:“分開了?是說這衣服變成兩件了?”她抖了抖衣服,完完整整,什麽都不缺,很好看的設計,行雲流水。

    “是的,兩件,一件是善,一件是惡。”

    “那……這件是善還是惡?”夭夭撫摸著嫁衣,衣服似乎很喜歡她,在她的手指間蛇行。

    墨香不說話,眼睛看向段落。

    段落沉吟了一下,緩緩說:“這是善,惡還留在人間,為非作歹。”南茵曾告訴他說,現在怎麽撫摸它都沒有關係了,它隻剩下善,惡還在人間,還有人要猝死,還有人在作惡,還有人會報複。他當時聽不懂,現在想來,正是這個意思。

    “是善啊。”夭夭的眼神迷離起來,似乎在想什麽心思。嫁衣糾纏住她小小的身軀,夭夭耳邊響起女孩子清脆的笑聲。

    “怦,怦”夭夭突然心驚肉跳,身體裏仿佛有千萬條蟲子在拱動,是傷口即將愈合的那種癢,無法克製,掙紮亦沒有用。她摔倒在地。打滾。

    “怎麽了?”段落想要扶她起來,被墨香拉住,墨香的眼神,冷得幾乎把人凍結。

    “墨姐姐……”夭夭發音不清,滾到墨香腿邊,努力伸手抓她的裙角。

    墨香避開,拉了一把兀自發愣的墨羽,說:“這一劫,若當初她沒有出無門鎮便可避開,如今……”她沒有說下去,隻道:“我們走吧。”

    三個人繞過石匾走了,留下一個六歲的孩子,痛苦蔓延全身,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求救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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