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素蓉心神不定地在榻上靠了半個時辰,才聽見外麵顧運則的腳步聲響,一抬眼顧運則已掀了簾子進來,隨手朝錦眉錦心擺擺手,讓她們出去。孟素蓉心裏就是一沉,對兩人使了個眼色叫她們退到屋外守著,自己倒了杯茶遞給顧運則:“老爺,可是那兩人有什麽不對?”

    顧運則臉色不大好看,悶著頭灌了幾口茶才緩緩道:“那兩人是同鄉,都是泉州府惠安縣呂家村人……”他抬頭看了孟素蓉一眼,低聲道,“三年前……”

    孟素蓉隻覺心裏一緊,脫口道:“是海匪屠村那樁事兒?”

    顧運則點了點頭。妻子出身京官之家,眼界比之鄉女開闊何止一籌,是以這樣的事情他才會來與妻子商討。

    “就是那樁事兒。那少年姓呂名良,是呂家村本地人,其父便是惠安縣丞。那女子名叫謝宛娘,是衙役之女。”

    孟素蓉沉吟道:“惠安縣丞——記得是剿匪之時殉職身亡了……”

    顧運則搖了搖頭:“這二人今日來訴冤,說道呂縣丞並非剿匪身亡,甚至——”他下意識地把聲音壓得更低,“甚至連呂家村,都並非為海匪所屠,而是——被當作海匪屠了。”

    孟素蓉渾身一震,雖然她已經隱約猜想到了什麽,可是此刻從顧運則嘴裏說出來,還是將她駭了一跳。

    顧運則所說的,是三年前福建一帶清剿海匪的事兒。東南沿海一帶海匪已有百來年之久,從前朝起就斷斷續續為患,到了最近十年更是囂張,不但在海上搶劫商船,還時常上岸劫掠村莊。因他們用的都是小巧快船,精於海上作戰,又熟悉地形,朝廷雖在福建道有駐軍,幾次圍剿,卻始終不能平息匪患。六年前,老茂鄉侯的次子陸鎮去福建道鎮撫司做了千戶,三年之後,他巧設陷阱,將海上最大的匪幫“李老鯊幫”堵在了岸邊,一舉將其全殲,登時震懾了東南沿海的海匪,立下了大功。

    這其中,呂家村就是官軍與海匪交戰的戰場之一,據陸鎮奏報:海匪被他們堵在近海,隻得棄船上岸欲逃,又被他們堵截在呂家村。海匪狗急跳牆,將呂家村村民盡屠,房屋燒毀,就連屍骨都不曾搶出多少。

    經此一戰,陸鎮立下大功。恰好那時老茂鄉侯病重過世,計以時日,老茂鄉侯病重之時,他尚在沿海布署兵力,老茂鄉侯過世那日,正是他在呂家村浴血奮戰之時。待他殲滅海匪趕迴京城,老茂鄉侯已過了二七,棺木都下葬了。

    本來父親過世,兒子須丁憂三年,朝廷以陸

    鎮功大而欲奪情,並將他從正五品的千戶升為正四品的指揮僉事。可是陸鎮在父親墳前大哭,聲稱為將時忠孝難兩全,應以忠字當先,所以不能因父病而棄戰;如今已打了勝仗,剩下那些流匪已不足為懼,那便當盡孝,自應為父親守孝三年,斷不敢承朝廷奪情之舉。

    陸鎮這一番作為,當時就在朝中倍受好評,待他守孝三年之後,立刻就起複了戶部陝西清吏司郎中一職,雖說品級仍為正五品,但京官比外官自是不同,且戶部又是要緊的衙門,常人想同他一般都不可得。就是這樣,還有人說陸鎮是虧了,因他當初若允了奪情,如今該是正四品,斷不致三年之後還在正五品上遷延,故此名聲又比從前好了幾分。

    如今呂良和謝宛娘要告的就是這位主兒,怎能教孟素蓉聽了不心驚肉跳:“這——若這般講,當初那就是謊報軍情欺君罔上了?這,這可是確實的麽?可有憑據?”

    顧運則沉著臉道:“呂良自稱與謝宛娘是鄰裏,當時謝宛娘隨母親去外祖家中,呂良本人在鎮上學徒,至天色將黑方才返迴村中,這才逃過一劫。呂良親眼看見村中有百姓逃出,隨即被官軍追上殺死,並將頭顱割下——”他說到這裏也不由得停了一停,才能接著說下去,“呂良帶謝宛娘母子去縣城尋父,便見縣城城牆上懸掛數百顆海匪首級,其中多顆都是呂家村百姓之頭顱。他將此事與呂縣丞說明,呂縣丞帶著他去尋縣令,縣令當時應承查辦此事,當夜他們的住處便起火,呂縣丞被以勾結海匪屠殺村民之罪名問斬,謝宛娘之母被火燒死,隻有他們二人逃了出來,投身戲班之中,一路輾轉到了湖廣。”

    孟素蓉聽得掌心都沁出了一層冷汗:“這——這可有憑據?”

    顧運則苦笑:“若有憑據,呂良也不致要到家裏來訴冤。他自呂縣丞被問罪之後就明白了,福建本地官員斷無可能接他的訴狀,因此才帶著謝宛娘逃了三年。戲班到了本地之後,他也算有心的,打聽到我祖籍就在福建,出身亦是微寒鄉民,平日為官名聲尚可,又聽說嶽父在京內也是清正之人,更有頗多門生,所以才借著唱戲的機會來喊冤。”

    孟素蓉呆了半晌才道:“陸鎮如今在京城裏的名聲——又有德妃在宮中,若無憑據,誰能動得了他?”

    茂鄉侯府本是茂鄉伯府,隻因長女陸錦入宮為妃,才得以升伯為侯。說實在的,老茂鄉侯一輩子看花飲酒,是個逍遙人,如今的茂鄉侯陸鐸才能也是平平,可這位嫡長女陸錦卻甚有手段,入宮之後便承寵,二十餘年寵愛不衰,

    育有兩位皇子一位公主,現封為德妃,中宮皇後早逝,如今她便是首屈一指了,就連所生子女,也頗得皇帝喜愛。有了在宮中得寵的姐姐,又有成年的皇子外甥,陸鎮自己又能領兵打仗,想要告他,真是談何容易。

    顧運則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苦笑道:“陸鎮當年剿殺‘李老鯊幫’,這功勞是實實在在的。”

    孟素蓉默然。的確,陸鎮剿匪的功績是真的,縱然他殺良民以誇大自己的功績,也抹不過東南沿海匪患確實大為減輕的事實。最要緊的是,東南海匪自前朝起就猖獗,到了本朝也是曆經幾任帝王均未能平息,今上是中宮嫡出,少年時便封太子,卻始終沒有什麽特別出色之處,故而直到登基,都有人私下議論,說今上若不是占了嫡出的便宜,未必就能得承大寶。正因如此,今上特別好功,陸鎮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又建下這樣前朝和先帝朝都未建的功績,在他眼中自是地位超凡,如今若有人去告陸鎮,不啻於老虎頭上拍蒼蠅。別說顧運則這個從五品的小知州,就是孟老太爺,不過是個正四品的國子監祭酒,也遠遠夠不上。呂良等人鄉民出身,哪裏懂得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隻道國子監祭酒桃李滿天下,又比陸鎮品級高些,便能管得到此事,故而才跑來喊冤。若說這兩人能將顧家事打聽清楚,又如此衡量,也算是聰明了,隻可惜畢竟是鄉野之人,不知道朝中這些暗處的事,反而是給顧運則找了個極大的麻煩。

    “這狀子……老爺不能接。”孟素蓉心思百轉,終於還是道,“且不說陸家如今——單是老爺的身份也過問不到此事,這裏是湖廣道,那邊是福建道的案子,老爺若伸了手,也未免管得太遠。更何況——無憑無據,這案子哪裏能辦得?”

    顧運則苦笑道:“我如何不知,隻是呂良與謝宛娘卻要如何處置?”

    孟素蓉默然良久,低聲道:“隻得權且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這狀子是接不得的,可是呂良二人卻不能就這樣攆出去,若是這二人被陸鎮一黨得知,隻怕悄無聲息就被處置了。可若是被外人知曉這兩人到了顧運則家裏,恐怕顧家也要被連累,甚至還要捎帶上京城裏的孟家。

    顧運則深深歎了口氣:“呂家村一村無辜被屠,我——”他也是鄉下出身,雖做了這些年的官,仕途也頗順遂,卻也還不曾泯滅了良心和責任,眼看著冤案在前卻無能為力,心裏也不是滋味。

    孟素蓉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我曉得老爺心裏難受,可如今實在不是機會。老爺將這二人先妥當安置下來,或許

    將來有一日……”

    顧運則低頭坐了一會兒,歎道:“隻怕這二人不肯……”

    孟素蓉卻搖了搖頭:“他們能隱忍三年之久,又精心挑選了老爺來喊冤,可見不是那等無知莽撞之人。這些話老爺不好開口,我去與他們細細分說,想來他們定能明白的。”

    顧運則想了半晌,歎道:“那還真要勞動你了,說實在的,我委實是無顏去麵對那呂良……隻是你也不要太勞累了,畢竟是懷著身孕呢。對了,今日可累著不曾?身上還好?”

    孟素蓉輕輕摸了摸還平坦的小腹,嘴角露出笑意:“有嫣兒呢,這孩子如今越來越懂事,這些日子有她幫手,我也累不著什麽。”

    說起顧嫣然,顧運則猛然想起一事:“是了,前些日子我給嫣兒的生辰禮,你還是找個法兒收迴來,那東西是呂良從屠村的官軍處拾得的。”

    孟素蓉嚇了一跳:“怎麽?”

    顧運則歎了口氣:“這東西是屠村之後,謝宛娘在村中拾到的,這般精致之物,自然不是呂家村村民所有,故而這兩人一直揣在身上作為證物。那日在戲班裏,呂良聽到我與李通判閑談,要為嫣兒尋生辰禮,便將這東西送了上來,便是希圖能因此接近於我。你快將這東西收迴來,萬不可再留在嫣兒處,日後也萬萬不要再說起。至於嫣兒的生辰禮,待我尋到好的再補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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