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台城門在絞索“吱吱呀呀”聲響中緩緩放下,和著陡峭的冷風,彌漫的大雪,在黑沉沉的遼軍前亮出麵目。

    隻見吊橋上衝出一彪人馬。當前一將銀鞍白馬粉麵朱唇,眉間一抹疾馳而來帶起的冷厲之色,與冰涼的泛著寒光的長槍互相輝映,直逼人眼。

    耶律行天一揮大氅,發力嘶吼:“此人是宋朝丞相之子,活捉者重賞!”自身也拍馬迎去。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遼人一聽此言,不顧身後副將軍耶律保勸阻,先前兩列脫裂陣型,潮水般抱團離開。

    秋葉依劍展袖一躍,落於塔巔,站在寒冷空曠的雪空中。他目光緊追趙應承身後,冷聲喝道:“光!”

    銀光公子此時正在塔外守候,聽到公子唿喊,朗聲迴應:“公子。”

    “傳我號令,雪影出騎拚死保護世子,先鋒營出動圍殲遼人前部。你前去接應,射殺韓遠山才可返身。吩咐城頭守軍,百姓出城不準阻攔。”

    “是。”

    銀光心裏雖有濃烈詫異,但自幼遵循公子之心穩固,推測公子此舉必有深意,當下也不猶豫,負起長弓朝前掠去。

    秋葉依劍長身而立,雙目凜凜俯瞰城前戰場。

    銀光縱馬奔出城門,身後帶著殘餘百名銀色鎧甲騎兵,融入冷冷風雪,霎時人影難辨。一片白光滾過後,隨之而來的是輕便黑衣的先鋒少年,手持利刃,機敏靈活,猱身趕去。

    漫天風雪中,鑲合上兩隊人馬,混戰一起。

    空地上頓時傳來地動山搖的呐喊聲,廝殺聲。

    趙應承槍尖劃過雪空,一馬當前朝耶律行天刺去。耶律行天雙目帶著紅光,大喝一聲,朝趙應承當頭斬下。兩人迅速膠戰一起,身下馬匹團團迴轉,踏起亂玉般的雪水。

    趙應承身後眾人純屬心腹,皆會意過來,圍住耶律行天,拚死阻斷潮水般湧來的援兵。

    耶律保看得真切,他語聲急促地喝令:“韓副將,你帶一方士兵前去援助大帥,小將帶大軍衝上。”

    韓遠山點頭,身後方陣裏的遼軍風馳電掣駛出陣營。

    耶律保縱馬上前,朗聲說道:“弩軍聽令!沒我號令不可放箭,誤傷大帥!”左臂一揮,帶著黑沉沉的魚麗陣隊穩穩朝前壓去。

    韓遠山遠遠地直奔趙應承,目光裏夾雜著旁人難解的貪婪。他的戰馬在凜凜風雪中衝突而出時,迎麵突然傳來唿嘯風聲,尖銳

    刺耳。他大吃一驚,忙俯身馬上。

    風雪唿唿刮過,淩亂飛舞,一支金箭破空劃過,釘入韓遠山來不及閃躲的前胸,在他倒地之前,第二道銀色光芒閃過,牢牢紮上了他的後背。

    韓遠山最後隻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最後感覺到了眼瞼上的冰涼雪花,閉上了眼睛。

    身後遼人愕然。

    銀光帶雪影掩殺過去,隨後還有一排排黑色的人影。

    冷雙成趕到古井台時,交戰方酣。

    他極力目視前方,雙目不眨。穿透紛揚大雪,麵前眾人混雜如泥,泛著血光落地,融入腳下黝黑肮髒的雪水之中。

    冷雙成右手緊執月光,縱身躍過遼軍後方,極快地朝邊緣狹窄地帶跑去,目的是想沿著邊角衝進城門。他的身形絲毫不敢滯留,目光閃耀,清楚地掠過身旁的戰場。

    黑白相間,混戰一團。聲喊震天,廝殺遍野。

    冷雙成看到一批黑色軍衣少年,各自團團圍住眼前方陣,迴旋繞走,不禁微微一頓。

    “這是半年前經曆過的八角陣,看來辟邪少主果真在此。既然秋葉依劍隱身古井城,想必一定會炸毀高台——一定要及時救出吳三手。”

    冷雙成施展身法,手持粼粼寒劍,左衝右擋,硬生生撞開一條細絲般的路徑。他再也無暇他顧,根本來不及細想眼前看到的重重景象,帶著寒風冷氣,朝前飛奔。

    撲到城門吊橋前,大股驚慌失措的百姓衝出來,哭天搶地,哀聲不絕。他們衣衫單薄,拉妻挈子,嘴裏融著濃濃風雪,暗啞地嘶吼。

    冷雙成泛著心酸,隱身一旁,穿越了第一道城門。

    一片混亂的人群中,一名藍襖少年默然自人流中穿過,極為顯眼。守門將士覺得驚異,上前喝令:“來者何人?”

    冷雙成掏出魏翀腰牌,在將士麵前晃動:“魏大人帳下,有要事稟告主帥。”

    那名士兵仔細看了下腰牌,抬頭打量著冷雙成的臉:“魏大人一個時辰前為國捐軀,兄弟你怎麽逃出來的……”

    冷雙成隻覺頭腦中一片轟鳴,目眩良久。片刻後又清醒過來,強行壓製下心裏的難受,咬牙低頭朝第二道城門走去。

    那名士兵還在身後追喊:“趙將軍已經出城搦戰,不在城中……”

    冷雙成也不答應,閃身擠入人群。如此穿過第二道城門,腳步緊促,邁向三關。

    麵前風

    雪更盛,冷雙成不禁抬頭看了一眼。

    高塔之上凜凜立著一個人影,風雪漫天,白衣兀自在風中招展。冷雙成快速掠了一眼,馬上低頭。這一眼已經足夠讓他看清——是秋葉依劍。

    透著如此寒冷唿嘯的風雪,冷雙成卻發覺秋葉依劍的麵目不見模糊,反而在寒風中更加立體深邃。秋葉依劍似乎在俯瞰大地,如同一個主宰蒼生的王者,瞳仁裏冰晶之色流光溢彩。冷雙成方才抬頭目視時,不敢肯定秋葉依劍是否發覺自己,因為那目光遙遠冷漠,穿透了混沌一片的蒼穹。

    冷雙成心裏疑惑,抑製不住抬頭再看了一眼。

    一雙淩利冷漠的目光穿空落下,撞入冷雙成微愣的眼裏。那目光沒有霸道殺氣,隻是冷漠,千年不化的冷漠。

    冷雙成心裏掛念著吳三手,卻不閃躲,抬起眼瞼,麵無表情地冷冷一瞥,閃身擠進第三道城門,混入更多的難民中,如魚遊大海,遁身無形。

    秋葉依劍紋絲不動地立於高塔之上,嘴角掠開了一個冷冷的弧度。

    ——覆城之夕,所有人都爭先恐後朝出逃生,唯獨這個人,卻低頭向古城疾行。

    似乎這個初一的降臨,就是一切充滿著詭異。令人極度驚異的是,一向閑雲野鶴的諸葛東閣曾經找過秋葉依劍,第一次開口,向自家公子求情。

    遠在武州行轅時,諸葛東閣突然求見公子,沉吟半晌,才斟酌著說道:“少主,老夫有個不情之請,是關於青衣營初一。”

    秋葉依劍冷漠地看著青衣儒雅的諸葛東閣,並不言語。

    諸葛東閣抬眸觀察少主臉色,又小心翼翼地說:“懇請少主留有活口……初一身骨奇特,老夫想留下來研究……”

    “理由。”

    “正逢亂世,少主急需人才安邦定國,此人內斂沉穩,正是合適人選。再者,老夫一身醫術無從排遣,初一若能傳我衣缽,兩相照應更是錦上添花。”

    “先生高興得太早了。”

    “少主或許在為初一不按常理出棋而惱怒,但初一此刻還被少主牢牢控製在手裏,少主還有何憂患?老夫鬥膽提醒少主,先前竹老行事乖戾,但最終為少主所用,少主還不是能容忍收服?與其逼死初一,還不如網羅羽下,懇請少主再多做權衡。”

    秋葉依劍冷漠地坐在太師椅中,麵色沉寂,眸色冷冽。

    ——三猿峽戰役,後經證實,的確是初一,他竟然混在魏翀軍

    營中,引遼軍入網,暗助馬連城小勝此戰役。

    ——初一到底想幹什麽?數次從我手上逃脫,偏偏不經意之間又從四周冒出來……

    片刻之間,他突然想起了吳三手大義凜然的模樣,心下雪亮:原來是為了他。

    諸葛東閣靜靜地看著自家公子麵無表情的容顏,心裏止不住地為初一擔憂,他似乎已經知曉盡管自己出言懇求,素來冷漠的少主決不是輕易被三言兩語打動的人,隻能在他的冷漠中長身一揖,默然退下,轉身離開了行轅。

    ……

    眼前戰場廝殺永無止境,風雪聲、嘶喊聲、哭叫聲一陣一陣混在一起響徹天空。

    秋葉依劍極目遠視,估量著時機差不多成熟,緩緩地拔出手中長劍,劍身一劃,挾著大片雪花,風起雲湧一般朝前掠去。

    眾多黑沉沉的暗景中,一抹鮮亮的雪白勝過萬千飄揚的白色,長身似驚鴻掠起,手中聚集著火紅耀眼的光華,如一輪噴薄而發的紅日,粼粼墜入大地。

    ——紅光照射之處,所向披靡。

    冷雙成低著頭閃身拐入小巷,沿著城牆根平步而行。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牆角交接處,極力辨認地形。每找到一分熟悉麵目,心中便下沉一分。

    冷雙成伸出手,撫摩著牆石,抬頭望了望確認方向,朝前疾步走去。

    一條柔若無骨的火紅菱鞭悄無聲息地劈向他的後腦。

    冷雙成聽聞風聲,縱身一躍,輕輕落於三丈開外站定,迴轉身子,就看到了一道鮮紅鬥篷的身影。

    “大小姐。”冷雙成右手倒轉月光,負於臂後,躬身一禮。

    程香陰沉著麵目,自一方民宅後走出。

    “你可知道你該死?”程香盯著冷雙成的眼睛,冷冷地說。

    “初一不知。”冷雙成初見程香,眼裏掠過不易察覺的驚喜,當下有些急切地說道:“不過此地見到大小姐,初一心裏實在是欣喜。”

    “哦?如果你知道我要殺你,你還高興得起來?”

    冷雙成直視程香,麵目不見一絲鬆動,平穩說道:“大小姐如果要殺初一出氣,初一絕不還手,不過在這之前,懇請大小姐憐憫……”

    “憐憫誰?”

    “此城百姓。”

    “為什麽?”

    “因為古城快要傾覆。”

    “嗬嗬哈哈…

    …這真是天大笑話,巋立五百年的古城如何傾覆?即使傾覆……”她的笑聲如銀鈴悅耳,重重一頓,語含譏誚地說,“又與我何幹?”

    冷雙成聽後突然扭頭就走。

    程香麵目一片冰冷,她一挽手腕,鞭子俏如飛練直襲冷雙成背後。“說走就走,哪能這麽容易!”

    冷雙成並不迴頭,閃身躲過鞭影,仍是前行。

    “站住!”

    冷雙成並未停下腳步。

    “再走就不要後悔!”

    冷雙成穩穩前行,風雪中傳來他淡漠的語聲:“此城的確危在旦夕,大小姐還是快離開吧。”

    眼看著冷雙成堅定的背影越走越遠,程香的麵目在飄揚雪花中有些陰晴不定,她緊緊地一抿紅唇,皺著柳眉,“唿”的一聲朝前躍去。

    處於前方的冷雙成不著痕跡地微微一笑,放慢了腳步。

    “初一此言不假?”她仔細地盯住冷雙成麵目,有些遲疑地問,“趙應承與那辟邪少主在前方浴血苦戰,不就是為了保存這座古城?”

    “假象。”

    “假象?”

    “敢問大小姐,兩位公子所出主力多少?”

    “雪影、趙應承嫡親衛隊和辟邪少年。”

    “人數多少?”

    “僅僅隻夠拚殺五股之一敵人。”

    “越是拚死一戰,越是蒙混遼軍。”冷雙成目視程香,肯定地說。

    程香低下頭微微沉吟,似是片刻得以清醒,又抬頭急速地說:“他們打算用盡最後一點殘餘的力量?讓遼人相信此城再無兵力阻攔?“

    “是。”冷雙成平靜地說。

    程香一時無言。

    過了片刻,程香又開口道:“還真是像極了這兩人的冷酷作風……放著這麽多性命去做一場戲,不過就是為了讓敵人放心進入城中……”

    冷雙成突然又躬身一禮:“大小姐是深明大義之人,懇請此刻著手救援百姓,能帶走一個就算一個。”

    “我剛才在外城巡視,發覺百姓自城中湧出,四散逃命……”

    “這正是初一擔憂的地方。”

    “為什麽?”

    “兩位公子布局精密,這一城百姓也在他們計劃之中。他們放民出城,從各個方麵想讓遼軍主帥深信,此城危如累卵頃刻不保。百姓一逃,表明城中絕無任何支援

    防禦;百姓不逃,攻破之後遼軍也勢必屠城。”

    冷雙成說到此處,臉上才顯現出極為擔憂的神色:“遼軍最後是弩車壓陣,初一揣測趙軍覆沒之後,定是箭如蝗發殺戮百姓……”

    “此城北門麵臨梁月山,大小姐可否吩咐手下帶領百姓,翻越此山轉入習貢逃生?”

    “慢著!”程香一抬手,冷冷喝道,“我怎麽可能有這麽大能力!”

    冷雙成默然一會兒,然後恭恭敬敬伏身跪拜:“草民初一跪見長平公主。”

    程香不動,絲毫不避接受了冷雙成伏禮。她嬌俏俏地立於雪地之中,一身火紅鬥篷在風中獵獵飛揚。

    “你知道的還真是不少哪!”程香眼波流轉,嬌笑著說:“居然敢拿全城百姓性命來壓我。”

    “不敢。”冷雙成伏身雪地,平穩迴答。

    “不敢?如果不敢,你會拿話來套我?如果沒膽,你會孤身進入此城?”

    冷雙成伏首無語。

    “既然這般膽量,為何不見你親自帶民逃生?”程香冷冷一笑,語聲上揚。

    “實不相瞞,原本是探明路後的確有指引百姓出城之心,現在見到大小姐,更覺上天待古城不薄……”

    “你少來拍我馬屁,你起來,我還有賬要和你算。”

    冷雙成極快地站起身,平靜地看著程香:“大小姐還在為賭坊一事生氣?”

    “不是這樁。”程香一展紅唇,在冷風陡峭中溫柔一笑,“是為了孤獨凱旋。”

    冷雙成微微一怔。

    片刻之間,程香麵目變冷:“你可知道孤獨凱旋為了你,居然要和我悔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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