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景麒背負雙手,立於空曠帳中,麵朝冷雙成,朗朗一笑:“那又如何?”

    冷雙成低沉眼瞼,透亮的光在他頭頂上暈開,散成了一圈淡淡的影子。他仿若不覺,語聲仍然平靜:“真正的世子在下昨晚才偶然見到,可以推斷出先前所有戰爭布局均是秋葉依劍所定。想以兩位老謀深算的公子聯手,哪裏這麽容易勝利,但是敢問南公子,兩國交戰以來,戰況如何?”

    “我朝勝少敗多。”

    “近半年呢?”

    “勝多敗少。”

    “是何原因呢?”

    “宋人浴血而戰,大多敗於遼軍鐵騎。”

    冷雙成抿了抿嘴唇,語出驚人:“不,不是這樣。”

    南景麒直視冷雙成:“初一為何這麽斷定?”

    “直接原因沒有,但是據我所知,辟邪少主從不做無把握的事,他這麽做一定有目的。”

    “初一認為是什麽呢?”

    “誘敵深入法。這人心狠,做戲逼真,諸多戰役真真假假打下來,讓人根本看不見他最終的目的。”

    “可有證據?”

    “沒有,要看第一場戰役之後,趙應承退向哪裏。”

    “退軍地方和戰爭勝利有何聯係?”

    “昨夜口令是折戟,現在迴想起來,可能是退兵的暗示。如果是折戟一戰,趙應承一定會遵循約定,退兵迴避。如果退至古井,那便是最終目的之地。”

    南景麒並不言語,也未注視冷雙成,微微垂首沉吟。

    “懇請公子一定不要進入古井城,古井是昔日的銅城鐵壁防禦戰地,易守難攻。”

    “初一為何反複叮囑不進古城?”

    “歲月改變了許多地貌,但是古井城是以前的第一台,胡語所稱‘可多契’,天空之城的意思。”

    “在下沒有親臨古井台,無法得知具體形貌,如果能在城垣處走上一圈,便可給公子肯定的答複。”

    “如果古井城沒有發生改變,那麽它的底盤就是以前的中原一大密地,俗稱地下城——因為在銅牆鐵壁的下麵,是虛空的棧道。”

    “如果秋葉依劍也在那裏,肯定會在地下城裏做手腳,公子答應在下,不要進去!”

    冷雙成焦急地一口氣說完,緊緊地盯著南景麒側臉,見到南景麒轉迴身子,又馬上低下頭,注視著地麵。

    南景麒默然地看著身後地圖半晌,爾後又語聲沉痛地說道:“初一的推斷雖未經證實,但是在我眼裏,已是無價可比的消息,更重要的是——”

    頓了一頓,南景麒的聲音裏帶著微微的戰栗:“你這麽做就是背叛了漢人,你知道嗎?”

    冷雙成的身軀如庭前修竹,在風中兀自靜止佇立。從頭至尾,他沒有發生一絲的變化,有的僅是抬起頭來,堅定地看了一眼南景麒。

    目光清澄,如同青竹葉尖滴落的露珠,晶瑩四射,深深地墜入大地,流淌著含蓄的微亮。那目光如此短暫一瞥,讓南景麒區分不了是真情還是幻覺。

    “平心而論,在下實屬通敵。”南景麒聽到他平靜地說完這句,然後又沉重地說:“可是別無它途。”

    “初一,你要我怎麽報答你呢?”

    “公子真的想報答在下?”

    “絕無戲言。”

    “公子可以為在下做一件事嗎?”

    “請講。”

    “請公子閉上眼睛,在下深恐唐突公子……”

    南景麒即使遲鈍如斯,也看出麵前少年決計不敢正視他的麵容。他心裏似乎有一點疼痛的墨水滴在紙上,暈散開來,漸漸滲成模糊一片。在聽到他的遲疑的請求後,南景麒毫不猶豫地閉上了眼睛。

    冷雙成抬起頭靜靜地看著麵前這張酷似李天嘯的臉孔,仔細而貪婪,目不轉睛而深情不移。青春年少的他以前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麽一天,遠離了深愛自己的戀人,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尋一絲絲吻合他特質的影子。這是一種穿越千年的疼痛,在前世不能相守,在後世注定分離。如同硬生生地抽去冷雙成的骨血,拋下他苟延在渭水之畔,沉痛唿吸,倒地不起,掙紮著爬向瑩白如玉的光亮,才發現是鏡中花,水中月。——那月亮冷漠無言地看著他的寂寞,墜入波浪粼粼長河,攪動了一地的浮光碎影。

    他靜止在這片海市蜃樓麵前,什麽都說不了,因為他們的身份背景讓兩人無任何再會的交集;什麽都做不了,因為攤開雙手,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似乎有點冰雪般的涼爽停立在南景麒麵前,讓他一動也不敢動。那團冷漠還未觸及自己的皮膚,如同麵前的少年,永遠不敢靠近,帶著一寸、一步、一生的距離。那雙手一定是欣長的,和著臉旁的空氣,由上至下,簇簇流淌。南景麒很想貼近這份冰涼,可它始終遠離自己,緩緩地慢慢地,五指虛張,描摹著自己的輪廓,帶著

    深深的壓抑的顫抖。

    “南將軍,一定要活下去。”

    耳畔傳來一句低沉的語聲,鼻端下混合著泥土草木的氣息迅速消失,南景麒不由得猛地睜開眼——風穿過中帳,卷起了門外的雪花飄舞。

    冷雙成已經不見了。他站過的地方靜靜地躺著一個布帛纏繞的包裹。

    南景麒有些難以置信地走過去,在氈布鋪就的地麵上,留下一個又一個深深的腳印。手掌剛剛觸及把手,就證實了他的想法,那突起的龍行,冰冷的劍柄,不是龍紋劍又能作何想!

    “轟隆”一聲,似乎有道天雷兜頭劈下,將他擊打得搖搖晃晃,將他的心裏撕扯得雪亮。他還記得有一天童土興致勃勃地跑過來,告訴他南朝有個少年英雄,居然去挑戰了辟邪少主。

    ——傳說有個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奮戰,身受最強大敵人的十二劍,當胸一記致命傷。

    ——傳說那個少年在敵人麵前,忍受著九蠱穿腸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長石街,活活疼死也不肯低頭。

    “原來是你,初一……孤身奮戰……九蠱穿腸……為什麽呢?”南景麒喃喃自語,語聲裏再也掩藏不住,是一片濃濃的痛苦與淒涼。

    無人能夠迴答,隻聞穿過的風發出微微的聲響,似是一聲歎息拂過心間。

    ——因為愛,所以隱藏。

    建隆三年,二月二十,武州古井台,巳時。

    高出麵前傾斜山坡的古井台,沉穩地矗立在大地上。它三麵開闊,僅有後背依山而建,冰雪漫舞,覆蓋山巒,似是擁抱著沉睡中的古城,一黑一白,煞是鮮明。

    “轟隆轟隆”驚天動地的轆轆車軸、滾滾馬蹄之聲驚醒了冬眠中的城池。

    古井城前羅列著四四方方的軍陣,前後相連,一路蜿蜒到坡底。

    當前是盡張銅口的弩車,烏森森的箭矢斜對天空,鋒刃簇寒割裂了風雪,一如身後的主帥那般張狂傲慢。馬上威風凜凜地坐著是耶律行天,雙目自盔甲下掃視麵前黝黑古樸的城門。

    他的身後有兩名副將,左側的是一位麵容沉靜的小將,右手側握一柄朔氣冷冽的大刀,隱隱帶有古代戰神將軍之風。落於右側的是名身材魁梧、臂力噴張的男子,手上也提把花紋雕飾的大刀。

    他們身後是各列十二方陣的鎧甲兵,在主帥示意之下,齊齊停下轟隆隆的腳步,重重頓下盾甲,雪地裏飛濺出泡沫似的波浪。

    “大帥,有些不對勁。”那名小將一勒馬韁,凝聲說道。

    耶律行天迴轉麵容,抑製不住的麵臉驕傲之光:“侄兒,縱使前方是龍潭虎穴,焉能抵抗鐵臂雄師?”

    耶律保沉沉掃視百丈遠的高城,目光深遠語聲慎重:“古井是中原第一高台,後依習貢、梁月兩山,壁立千仞,直插天塹。地勢居高難攻,孤峰一片。此刻全城森嚴上下戒備,宋軍退守城中頑死抵抗,適宜智取不可強攻。”

    說完,掃視一眼身旁握刀之人,那人微微頷首,語出恭敬:“小將軍說得極是。”

    耶律行天抬起麵目,自上而下打量著麵前古城,一抖黑色大氅翎羽披風,朗聲說道:“侄兒可是忘了自居庸關一路交戰以來,宋軍拚著浴血屍戰,才寥寥勝了馬坡、三猿峽幾仗,此時不乘著大遼威武之風衝殺過去,豈不是滅了自己誌氣,讓敵人有喘息之機?”

    耶律保目視其叔,平緩說道:“大帥精通漢學,是我大遼之福。但是對方主帥趙應承狡詐多變,擅長狡兔三窟之技,大帥可曾聽聞?”

    耶律行天一抬右手,果斷迴應:“不必多言,今已至此,踏破最後一方孤城,中原便可長驅直入。本帥主意已定,休得再言。”

    耶律保側身對身旁之人歎口氣,有些怏怏地說道:“韓先生,我們迴陣。”

    韓遠山頓首,偕著麵前少年將軍扣馬離開。

    古井台內外三層均是插滿了在風中飄揚的軍旗,眾多黑色盔甲的士兵潮水般地伏身城頭,隻微微露出一截頭盔上的紅纓,在風雪中兀自顫抖。

    城中第三層的暗堡內,視野開闊,又恃掩蔽極深,是調度指揮的首選,趙應承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上乘之地,一退入古井後,即刻動身趕來。

    一上旋轉的塔階,逐步落入一道凜然佇立的背影。白色錦袍在冷冷空氣中無風自展,雪片卷起了寬鬆袖口,掠過一雙欣長修韌的手,一柄潛在劍鞘中的長劍。

    “公子久候了。”趙應承在秋葉依劍身後,一抬手。

    “不急。”秋葉依劍背對來人,語氣如出一轍的冰涼。

    趙應承默默走上前,和秋葉依劍並肩而立。銀光上前一步,朝趙應承行禮,趙應承微微頷首,銀光稍稍垂首退出塔樓。

    “少了一人。”秋葉依劍目視雪空,突然啟聲。

    “我依約血戰,在鳳鳴山前落敗,一直驅師後退,無半分破綻。”趙應承目光落在塔

    外,平靜說道。

    “南景麒沒來,一定出了破綻。”秋葉依劍麵容不動,透過風雪,注視遼軍動向。

    趙應承心裏轉過數念,沉吟片刻,馬上抬頭:“隻能是初一……”

    秋葉依劍聽後突然迴頭盯視了趙應承一眼,趙應承卻是微微一笑:“公子的人我不好插手,昨晚楊晚來襲,被我殺掉。所有出過軍營之人均被我送上戰場,經鳳鳴一役浴血戰死,目前消息不可能泄露,計劃也天衣無縫,除了連夜遁逃的初一……”

    秋葉依劍冷冷接口:“三老安在?”

    “都負傷休整。”趙應承側首注視著秋葉依劍亙古不變的冷漠俊容,緩緩道:“初一出手不凡哪,三人圍攻百招,不僅無絲毫敗相,還力挫三人,如果不是三老救駕,我險些都躲避不及……”趙應承麵目之上仍是浮起淡淡的笑容。

    秋葉依劍心裏一沉,想起了往事,更加肯定儒州長石街對戰時,狡猾的初一隱瞞了身手,不可能隻在自己劍下走到十二招。

    趙應承雙手後負,語聲上揚,帶有絲絲的愉悅:“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希望公子捕獲時,不要殺死,送我最好,我願出任何代價換取初一。”

    秋葉依劍目光冷鷙,並無聲響。

    “傳聞落雁塔一役中初一拚死救出南景麒,今日距初一夜遁之後南景麒居然按兵不動,顯然兩人之間有所牽連,隻是無法猜出二人關係,公子可否告示?”

    “不知道。”秋葉依劍冷冰冰地說,“世子還是多關心此戰局勢為好。”

    “公子如此鎮定地立於麵前,趙應承還有何憂患?”

    “事成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趙應承走到瞭望台前,俯身查看了半刻,複又淡淡說道:“耶律行天還未發動進攻,難道真是起了疑心?”

    “無論是否起疑,依他急功好利之性,勢必攻城。”

    “傳聞其侄謹慎細致,督送弩車而來,若是此人進言,耶律行天或許踟躕……”

    秋葉依劍直視趙應承試探的目光,冷冷道:“世子先前一戰,列陣將帥是誰?”

    “魏翀,戰死。”

    “世子股肱之將折戟,令耶律行天深信我朝主力皆損,退避不戰。”

    “所以一定會進軍乘勝追擊?”

    “遲早而已。”

    兩人對視一眼,雙雙並立塔樓中靜止無言。

    “遼人所列魚麗之陣,公子定是有了對策吧?”趙應承目視遠處,語氣平穩。

    “有。”

    “既然公子篤定,趙應承此刻告退。”

    “世子去哪裏?”

    “耶律行天半刻不動,我自是要去請君入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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