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個多月,劍南一直留在梨香院,公文也被抱到這裏,他就一邊處理公文,一邊陪伴我。到了這時,我才知道,他竟然那麽忙,幾乎每一天,都有著堆積如山的公文等待他處理,而他似乎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以一種難以想像的熱情投入這浩大的工作之中,他對這個國家真的是嘔心瀝血。人們隻看到他表麵上的風光無限,而他在案牘中忙忙碌碌的疲憊身影,卻是他們看不到的,權傾朝野的丞相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膝上的凍瘡已經好了,腿也可以活動了,大夫說我恢複的很好,不會留下什麽病根。早上一醒來,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走走。我自幼在山林間長大,喜愛無拘無束的自由,喜愛自然的清新,如今因為腿傷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我真快被憋壞了。

    走起路來,還是不穩,需要有人攙扶著,但能這樣出來透透氣,我已經很高興了。這時才發覺已快到晚秋了,秋高氣爽,萬裏無雲,空氣格外的清新,園子裏也擺上了應時的菊花,各色各樣,令人眼花繚亂,花香沁人心脾。

    坐在青石椅上,盡情享受這久違的自然。“淩夫人迴來了嗎?”我問道,劍南迴來後,聽說她就迴淩府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就沒再見過她,她隻是讓秋嵐送些藥材、補品來。“還沒呢,聽說兩位小姐不願意迴來,還想多住一陣子。”芝蘭應道。

    “看來兩位小姐很喜歡這個舅舅嗎。”我淡淡地說道,腦海中浮現起他的麵容,溫文而雅,氣度不凡,嘴角不覺浮起一抹笑,“是啊,淩將軍人很好的,他一直很疼愛兩位小姐的。”芝蘭說道,“那他自己沒有孩子嗎?”我無意地說道,芝蘭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但隨即恢複平靜,道:“夫人有所不知,淩將軍至今還未娶妻。”

    “啊?!”我不禁叫出聲,怎麽會有這種事,以他的條件怎麽會還沒娶妻呢?“真的嗎?”我狐疑地問道,好像是自己剛才聽錯了,“奴婢怎敢欺騙主子,更何況這是盡人皆知的事。”“這其中有什麽原因嗎?”“這奴婢就不清楚了,淩將軍早已過而立之年,也有不少世家大族的老爺想把女兒嫁給他,可他一個也看不上。”

    真是個奇怪的人。不覺想起那日他與婉馨合奏的《長相思》,“芝蘭,幫我把塤取來。”我不曾仔細的學過什麽樂器,隻是跟母親學過吹塤。

    手拿著塤,盡力迴想著那曲調,試著吹奏了一遍,雖然是斷斷續續的,但整體的調子已經有了,又吹了幾遍,就順手了,可這曲子在我吹來,是靈動的、飄逸的,缺少了他們合奏時的那種韻味和憂傷。

    正吹著,就見劍南走進來了,我連忙放下塤,起身迎他,“身子都恢複了嗎?”他扶我坐下,笑問道,“差不多都好了,出來透透氣。”他看似隨意的拿起桌上的塤,道:“你剛才吹得是《長相思》吧,很喜歡這首曲子嗎?”我微笑著點點頭,“可我總吹不好,缺少了那種韻味。”他淡淡一笑,“這也就是《長相思》特別的地方吧。正所謂樂由心生、曲通人心,隻有心中有情,才能奏出最動人的樂曲。隻有深刻體會了相思之味,才能奏出真正的《長相思》。”

    我聽得有些似懂非懂,“那就是說,我現在並不懂什麽是相思嘍?”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借用當年淩峰對婉馨的評價,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我也不禁笑起,反問道:”你是說我是在強說相思嗎?“他淡笑著,用審視的眸光看著我,卻並不迴答。

    “劍秋似乎很喜歡你。”他驀地叉開話題,“過些日子等你身子全好了,再進宮一躺,去陪陪她吧。”我有些驚愕,但還是點頭應下了。

    又過了幾日,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再次入宮,這次是我一個人前去覲見皇後,心裏更加緊張,上次入宮害我受罰,希望這次不會再出什麽差錯。鳳藻宮裏,皇後正坐在偏殿裏讀書,一見我來,就迎了上來,她穿著暗紫色的羅裙,敞袍上繡著百鳥朝凰的花紋,腰間的錦帶上繡著金色飛舞的鳳凰,很是雍容華貴。我剛要行禮,就被她扶住,“這裏沒有旁人,嫂嫂無須如此多禮。”臉上依舊掛著燦爛的笑。

    與她閑談著,她的單純、善良、隨和與我極為相似,我想這也就是她喜歡我的緣故吧,如果她不是皇後,也許能更隨意的與她相處在一起。談得正在興頭上,突然殿外傳來喊聲,“皇上駕到!”皇後與我趕忙起身行禮接駕。

    “平身吧。”威嚴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與他目光相觸的一刻,他眼裏流露出驚訝,我慌忙低下頭,上次他看我的那種冰冷的眼神至今迴想起來仍覺不寒而栗。

    “原來皇後有客啊,看來朕來的不是時候,朕沒攪了皇後的興致吧。”語氣冷冷的,說完自顧自地走到桌前坐下,皇後跟了過去,笑道:“怎麽會呢?皇上能來臣妾高興還來不及呢。”

    皇上露出一抹冷笑,道:“隻怕朕在這兒不方便你們談心吧。”特意加重了“談心”二字,皇後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鎮靜了一下,道:“哪有啊,臣妾隻是有些想娘家人,所以嫂嫂才會進宮來陪臣妾聊聊家裏的事。”

    皇上的臉就像凝了一層霜,“哦?丞相果然很疼愛皇後啊!皇後一想家,立刻有人進宮來陪;賢妃可就沒這麽好命了,入宮六、七年了,一直沒能見上家人一麵,一想家,隻能是以淚洗麵……那朕就不打擾你們了。”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原來他是在不滿劍南啊!作為宮妃,一入宮門便失去了自由,甚至很難與家人再見一麵,而皇後卻因著劍南的權勢能夠頻繁與家人相見,上官家權傾朝野,又有誰敢說閑話。皇上大權旁落,心中必定有者憤恨、不滿,卻也無能為力,但眼見上官家如此無視宮規,心裏的怨氣,也隻能這樣發泄了吧。隻是,這樣做,皇後太無辜了。

    皇後久久地望著皇上離去的方向,垂下長睫,掩飾著那雙美目裏的失落和痛苦,“你們都下去吧。”她無力地說道,我剛想離開,胳膊被她抓住,“嫂嫂,留下來陪我吧。”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裏閃動的淚光,不忍地點點頭。

    扶她坐下,“沒事吧?”我擔憂地問道,她蒼白的臉上浮現虛弱的笑容,“當然沒事啊。”看她這個樣子,我更擔心,孤身一人生活在這冷漠、殘酷的宮廷,遠離家人,有什麽苦都隻能往肚子裏咽,更何況她是如此的單純、善良,夾在丈夫和家人之間,一定是苦不堪言。

    我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們是一家人,有什麽委屈就告訴我吧,別把什麽都憋在心裏。”她望著我,開口道:“我一直覺得我們兩個很像,性格有些像,甚至連命運也像,我進了宮,而你嫁進了相府,無論是皇宮,還是相府,都充滿了權力和鬥爭。我們都會為自己的出身苦惱,你因為出身低微會受到來自各方的壓力,而我,因為姓上官,就永遠無法得到他的諒解。”

    我的心不禁一顫,她說的很對,我們真的很像。她眼裏的淚光越來越濃,“我真的好恨,好恨這個姓氏!我十歲的時候,最愛我的母親過世了,老夫人不喜歡我,父親也不在乎我,隻有劍南、劍羽哥哥疼愛我、保護我。在父親眼中,永遠隻有他的兒子們,女兒對他來說隻是鞏固家族權力的工具!為了家族的利益,我被送進宮,作了皇後,遇到了玄。除了他,我這一生,再也沒有想過有別的人可以托付,可以相守,可以期待……”

    淚,不覺滑過她嬌嫩的臉龐,我也不由得為她悲傷,她讓人看到的永遠是燦爛的笑,可這笑容後隱藏的傷痛與淚水,隻有她一人知道。出身世家,貴為一朝國母,光環的背後,卻有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無奈和痛苦。

    淚,不斷地流著,也許是因為壓抑的太久了,她的身子由於激動有些顫抖,“可就因為我姓上官,他總是防著我,總是不願讓我接近他的心。每當我覺得自己靠近他那顆孤寂、冰封的心時,他卻總是會將我推開……我好恨,好恨!”

    她臉上突然露出一抹慘笑,“可是,如果我不姓上官,我還有可能遇到他嗎?也許,永遠也不會與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任何交集吧!”那笑是諷刺的,蒼白的,無奈的。

    我拿著絹帕拭去她臉上的淚,除了這樣,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麽來安慰她,此刻,所有的話語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他是大權旁落、虛有其位的皇帝,她來自奪去他一切的家族,所有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根本無法挽迴。

    劍秋伏在我的肩上,慟哭不已,久積的淚水傾瀉而出。那日在“曲徑通幽”裏的情景在我腦海中閃過,司徒玄是愛婉馨的,可為什麽?婉馨也是來自那奪去他一切的家族,可為什麽他還會愛她?

    不知過了多久,劍秋終於止住了哭,她用絹帕拭著臉上的淚痕,不好意思的笑笑,“讓嫂嫂見笑了。”我輕握著她的手,道:“我們是一家人,有什麽話就告訴我,你要知道,你不是孤身一人,有很多人在關心你。”她點點頭,好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她反手緊握著我的手,道:“嫂嫂,你答應我,今天的事決不能讓劍南哥哥知道,如果哥哥知道了,又不知道會惹出多少風波。”望著她幾近哀求的眼神,我答應了,更何況他那日所說的話,我真怕司徒玄會傷害劍南。

    “我給嫂嫂彈首曲子聽吧。”說著,她坐到琴前,輕撫著琴弦,哀怨、纏綿的樂曲飄入耳中,是《長門賦》!此時此刻,我仿佛理解了劍南所說的“樂由心生,曲通人心”。

    伴著滾滾的車輪聲,皇宮消失在一片暮色中,世間不幸的人為何如此之多,在這動蕩的時局下,有幾人能尋得幸福?又有幾人能守住自己的幸福?我呢?我和劍南,又會有怎樣的結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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