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雪已經停了,卻鋪了厚厚的一層。扶搖芙蕖兩個從外邊走來,在雪地上踩出了一串的腳印。冬陽喜人,照在這雪上白得耀眼。

    可誰能想到,就是這尺高的寒鹽,竟給江南帶來了一個疼痛的漫漫長夜。

    大雪封山,運河封凍。南北的百姓隔著長江,有家也不能迴。更有偏遠處的貧寒百姓被雪壓垮了茅草屋,無聲無息地與雪同眠。年前秋收的喜悅被這場大雪打得七零八落。

    “阿竹從外頭迴來,說今日有一個諫官當庭怒罵皇上親小人而遠賢臣,還沒待皇上發落他,便觸柱身亡了。”芙蕖舀了一些麵脂在手上,語中帶些唏噓。

    聞昭看著鏡中人,默默不語。最可悲的不是以死相諫,而是死諫過後皇上無動於衷,末了在史書上也沒有提及他的隻言片語。

    承平十二,終究是個不平之年。

    年關還未過去的時候,皇上便下旨命太子去江南賑災,派去隨同太子的人都是平日裏親近太子的大臣,像是對太子全然信任的樣子。

    然而陸然心裏的憂慮更重了。

    饒了好些遠路,又炸了河冰,方才抵達江南。太子眼前是一片的白茫茫,一件粗布衣裳好似隱在雪間,上前一探才發覺這人已經僵透了,是個婦人。她的手長伸著,好似正渴盼著有誰能來救她。她的身後是已經塌掉的茅屋,上頭放了一團棉布。

    裹得厚厚實實的,打開才看到裏頭竟是個嬰兒。幾個隨從心頭一喜,就要將嬰兒抱迴馬車暖和暖和,伸手一探才發現也沒有了氣。

    太子眨了眨眼。這雪太耀眼了,竟叫他有些淚意。

    一路上的心情都有些沉重,這裏的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嚴重許多。到了前頭幾個地方才發覺一路帶來的銀兩和糧食布帛都有些不夠了。

    寫了折子叫人送迴去,想著路上多有不便,恐怕要耽擱不短的時間,於是一行人便去了附近的城鎮將身上值錢的物事當了,換成了糧食布帛後又再一次深入那些個遭難的村莊。隻是這些城鎮也因為大雪的關係,糧食布帛都有些吃緊,他們那些昂貴的玉飾也換不了多少東西。

    他們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焦灼煎熬,住的客棧裏沒有燒炭,平日裏錦衣玉食的人此時也凍得手腳生瘡,太子的幾個心腹都覺得這是上頭在為難他們,但是礙於太子的顏麵都沒有說出口。畢竟那是別人的爹啊。

    沒過幾日,這些人都是布衣粗食,完全看不出這些人中竟有一朝的

    太子。

    尋了當地的官員,他們倒是拿出了些存糧,但到底不多,且這些還是看在太子的麵上給的,再多卻是不肯了,畢竟他們自己也餘糧無多。

    隻是……再不迴去,他們自己都迴不去了。

    走的時候,太子身無分文,身外罩著最粗糙的麻布衣裳。前頭還有好些個村莊沒有得到救濟,也不知還剩了多少活口在裏邊。太子朝那個方向徐徐跪下,冰冷的雪地將他的膝蓋凍得生疼。他此生隻向一個人彎過膝,如今他向這些素未謀麵的人鄭重跪下。他沒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因為他的無能,讓這些或許能得救的人失去了活下去的機會。

    迴去之後,太子昏倒在了宮門前。而那張奏請加賑的折子在中途就被人截下了,送信人也下落不明。

    太子醒來的時候便接到了消息,隨他去的官員因救災不力,降職的降職,罷官的罷官。

    他作為這一行人中的主事者,父皇甚至沒有訓斥他一句,隻叫他躺著安心養病。

    然而就是在這樣殘忍的溫柔裏,太子的心徹底的涼了。

    他的父皇為了打壓他,竟不惜拿百姓性命作賭注。雖然他們迴來之後父皇另派了官員督辦賑務,數萬石的米糧也已然在路上了,但那些耽擱的日子裏死去了多少人,也不知父皇有沒有想過。

    侍從見太子閉上眼,便靜立在角落,屋裏陷入了一片沉默。

    這幾日不斷有諫官在朝堂上鏗鏘指責皇上聽信妖言,苛待太子。底下的朝臣也相互爭執不休,朝中竟隱隱分作了三股勢力。保皇派,太子一係,和清流。

    這一鍋沸水該往哪裏潑,前世的聞昭懵懵懂懂,這一世卻因為明明白白而稍稍放心了些。

    扶搖喘著氣過來,見聞昭正在摘揀梅花,那些個最紅豔的,用來做口脂最好不過了。

    “姑娘,你怎的這般悠閑?”

    聞昭手裏的花籃盛了一半,聽見扶搖的聲音便轉過身來。這一世因為和太子沒有姻親關係,國公府便能好好地呆在中間,縱然兩邊的風不住吹,可總也能有立足之地了。

    可這段時日府裏頭好似有陰雲籠罩,朝廷裏的風雨自然會影響到國公府,底下的仆人聽說了這些,一個個好似也消沉拘謹了,不敢再隨意說笑,生怕被主子指摘了去。所以扶搖見聞昭這幅模樣,心下有些奇怪。

    “才從前邊迴來,扶搖遇見了三公子,三公子喚姑娘去一趟書房呢。”

    也不知是什麽事,竟要叫她去書房。

    聞昭便想著,沒過一會兒便走到了書房門口。還未敲門,門便從裏邊開了。

    三哥拉她坐下,還給她倒了熱茶。聞昭默默地看著三哥的動作,直覺告訴他三哥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與她說。

    可三哥坐在案幾對麵,垂著眸,沒有開口。聞昭心下有些疑惑,卻隻好等著。這茶湯煮得不錯,一掀開蓋子,茶香便盈了滿屋。

    “昭昭。”

    聽到三哥喚她,聞昭將茶杯放在案上。

    三哥抬眼看她,眼裏竟是一片鄭重,“你說,國公府該站隊麽?”

    聞昭聽罷微微睜大眼,三哥為何要問她這個……

    聞熠摩挲著茶杯,仍是看著她,仿佛一定要從她的口裏聽到什麽。聞昭輕吸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三哥好似歎了一聲氣,極無奈的樣子,“三哥可能要離開一段時日了……”

    聞昭驚疑,急得拉著他的衣袖追問。

    “薛相在朝堂之上公然表態了。”聞熠與她說話的時候好似完全沒有將她當作一個閨中女子,竟將朝堂上的事情說與她聽,“今日有人就太雪災一案上表指責皇上刁難太子,薛相當場反駁了他,直言他是包藏禍心。看來,薛相是要站到保皇派裏頭去了。”

    聞昭驚得打翻了茶水,在冬日裏一下子就生了成片的白霧。三哥立馬抓起她,反複看她的手,隻零星濺了一點,三哥卻眉頭大皺,比方才說要離開時的神情要嚴肅許多。

    三哥正給她抹藥,聞昭的心思卻全不在自己的手上。

    前世的時候,薛相分明是清流,是中立派,所以她這一世才放心三哥拜他為師,才會放任自己對薛相的另一個學生動心。

    這一世究竟是發生了什麽,竟叫薛相改了立場!

    要知道,以薛相的地位,就是不表態,皇上和太子都不會拿他怎麽樣。所以向皇上表忠心於旁人而言是在保命,於薛相而言卻是多此一舉!

    因為三哥與薛相的師生關係,國公府難免會被歸為保皇派,若是想站太子則會被當作腳踏兩隻船。難道這一世的國公府要站在前世的仇人那邊?

    可這江山最終還是會屬於太子,隻要太子能活到那一天。皇上不過是以為自己能長生,能千秋萬代地做他的皇帝罷了。這些個所謂的保皇派也隻能風光一時,到了將來,自然是原來有多風光,屆時就有多淒慘。

    可就算是這樣,保皇派也絕不比太子一係的要少,畢竟現在這個時候,生殺予奪的大權都在皇上的手裏,那些站太子的能不能活到新皇登基那天都難說。

    聞昭迴過神來,三哥仍在她手上溫柔塗抹。

    “三哥。國公府,必須保持中立。”這句話說得極緩慢,也極肯定。

    聞熠的手頓了頓。昭昭的語氣這般篤定,他今日果然是賭對了,“昭昭你是……知道什麽?”

    屋子裏頭陡然靜默下來,唿吸聲可聞。

    聞熠陡然輕笑一聲,將手放在聞昭的發頂,輕輕揉了揉,道,“不說也沒關係,我隻希望你心裏頭的負擔能少些。”

    聞昭微微睜大眼。三哥已經身處漩渦,可他的笑意仍是那麽溫暖。一如當年他背對著鞭影,還笑著寬慰她。

    聞昭的雙眼酸澀,擦了擦眼道,“三哥你這裏的炭火真熏人。”這般拙劣的謊言卻沒有被拆穿,三哥一個輕歎,將她拉進懷裏。聞昭落入了一片溫暖鬆香,那些包裹她的隔膜盡數融去。

    若這世上有一個人會相信她這怪誕的經曆,想必應是三哥了吧。

    聞昭一咬牙,從三哥懷裏出來,直視他道,“若是昭昭說,昭昭已然活過一道了,三哥可願信?”

    這是她今生背負的最大的秘密,這般講出來後,竟有些輕鬆。

    聞熠驚愕不已,他自運河一事便覺得昭昭應是身懷某些奇異的能力,譬如能通曉未來,可他從來沒想過她是活過一道的……活過一道是什麽意思?是……已經死過一迴嗎?聞熠心中抽痛,是不是上輩子他沒有保護好昭昭,竟叫她香消玉殞?

    聞昭見三哥呆愣地看著她沒有說話,心道如果連三哥都不信,她隻能將這個秘密永遠埋藏在心底了……

    三哥極少會有這般呆愣的表情,雖有些好笑,卻叫聞昭笑不出來。可隨即這個表情就鬆動了些,眼裏頭竟流露出憐惜與沉痛來,絲絲縷縷將聞昭纏得動彈不得。

    下一瞬聞昭便落入三哥的懷裏,三哥緊抱著她,說話時竟然有些哽咽,“昭昭辛苦了,這麽長一段時間,一定很累吧……”

    聞昭睜大眼不叫淚水掉下來,三哥房裏的字畫都被氤氳地看不清。

    三哥將腦袋埋在她的發間,聞昭感覺到一點濕意,聽得三哥在她耳邊問,“我呢,三哥那一輩子沒有保護好昭昭嗎?”

    聞昭的眼淚終於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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