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司馬府


    雪一直下到傍晚才停,積雪尺厚,府內下人正在掃雪,要連夜將積雪清理出去。


    通往書房的路已經被掃出來,亓炎走進去,對著書案後的男人微微躬身,“公子,宮裏傳來消息,姑娘住在飛鸞殿中,由皇上、親自照應,我們的人無法進入!”


    男人目光凝在手中書卷上,一言不發。


    亓炎麵容輪廓分明而深邃,薄唇微張,欲言又止,終還是什麽都沒說,無聲退了下去。


    良久,窗外寒鴉嘶鳴飛過,君燁閉上眼睛,猛的將手中書卷扔了出去。


    古書散開,書頁似雪,紛紛而落,男人霍然起身,在飄落的書頁中穿過,掠身而去。


    如若無人的進了飛鸞殿,已將近子時,宮內清寂,燈火幽幽。


    君燁推門進去,守夜的小太監倚著廊柱已經睡著了,聞聲頓時一驚,看到眼前黑影一閃,驚聲喊道,“什麽人?”


    話音未落,一陣風拂來,兩眼一黑,仰頭暈了過去。


    一路進了內殿,已經有五六個小太監暈倒。


    推開雕花紫檀木宮門,腳下白玉鋪地,水晶為燈,嵌金八寶屏風後,八尺寬的紫金楠木龍床垂著鮫紗輕蘿帳,極盡奢侈雍容。


    四角琉璃宮燈流光暗轉,靜謐無聲。


    君燁鳳眸幽深,緩步向著床榻上走去,手握在紗帳上,觸手微涼,他眸子緩緩一眯,霍然將床帳撩開。


    大床上燕昭宇一身淡紫色繡龍紋寢衣,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微寒,“大司馬深夜闖朕寢宮,可是有要事稟奏?”


    君燁微微用力,手中紗帳無風而起,攜著驚天殺氣,唿嘯向著燕昭宇頭上罩去。


    燕昭宇眉心微皺,唇角還噙著三分笑,騰空而起,身上錦被旋飛出去,擋住氣勢如虹的一擊。


    真氣相撞,砰的一聲巨響,大床轟然裂開,燕昭宇衣袂翻卷,旋身落在屏風後,冷笑一聲,“大司馬今夜是要弑君造反嗎?代表的是你,還是你們君家?”


    宮門突然被打開,邱忠聞聲走進來,看到房內情景頓時一驚,喊道,“來人、救、”


    “出去!”燕昭宇突然出聲止住。


    “皇上?”邱忠低唿。


    “出去,這是朕和大司馬之間的私事,退下!”燕昭宇冷聲吩咐。


    邱忠猶豫了一瞬,瞄了瞄君燁,才躬身應聲,“是!”


    “吱呀”一聲,寢宮的門再次被關上。


    君燁一雙寒眸波瀾不興,淡聲道,“臣隻是來帶二白迴去!”


    燕昭宇淺淺一笑,拂袍坐在案幾後,倒了清茶放在對麵,“君燁,二白今日和朕已經說過了,她不會再迴去,會一直留在宮裏。”


    君燁幽眸一深,似沁了冰雪,語氣漸冷,“我要聽二白親自和我說!”


    “二白她不想見你。”


    “今夜我非見到她不可,我和她之間的事,不需要外人在中間傳話!”


    燭火氤氳下,燕昭宇一雙桃花清眸染著一層薄霧,唇角淡勾,“君燁,你為何喜歡二白?朕記得,當初在宮裏時,你喜歡的人是明鸞,無論她如何戲弄你,你都百般縱容,不如,朕將明鸞賜婚給你,你放棄二白,如何?”


    “此話皇上不是已經問過,我也想問問皇上,為何喜歡二白?二白到底有何特殊之處,讓皇上如此另眼相待,甚至連一起長大的明鸞都不顧,甚至可以不顧生命危險救她?”君燁目光犀利。


    燕昭宇笑了笑,“也許你我都迴答不出為何喜歡她?所以就都不必問了吧,二白已經答應留在宮裏,大司馬請迴吧!”


    “今夜我必須要見她!”君燁眼神涼薄,語氣堅決。


    燕昭宇緩緩倒著茶水,水聲淅瀝,薄薄霧氣模糊了他俊美的容顏,“大司馬在擔心什麽?二白受了重傷,正在修養,一天中有大半時間在昏睡中度過,大司馬以為朕能將她如何?一定要不顧二白的身體,現在將她叫醒,來跟你談你和明鸞的事嗎?”


    君燁英俊的臉一下子變的陰沉寒涼,直直的盯著燕昭宇。


    沙漏無聲,月透窗欞,宮夜寒寂


    半晌,君燁目光沉下去,道,“那便勞煩皇上代臣照顧二白,待她好些,臣一定親自來將她接迴。”


    說罷,君燁也不等燕昭宇迴話,轉身往殿外走。


    片刻後,邱忠進來,道,“迴皇上,君燁已經走了!”


    燕昭宇臉色冷下來,將茶盞放在桌案上,返身走到書閣前,將上麵的一麒麟輕輕一推,書閣緩緩向兩邊分開,露出一密室。


    密室中鋪著厚密的金絲絨毯,四壁均是紫檀木水紋牆壁,牆壁上嵌著夜明珠,光線柔和靜雅。


    沒有多餘的擺設裝飾,隻在中間放著一張雕花木床,紗帳無風自舞,珍珠簾幕映著夜明珠的光芒,浮華流瀉,熠熠生光。


    軟蠶絲的羅裘上,少女睡的安然,絲毫沒有被方才外麵的聲音驚動。


    燕昭宇坐在床邊,靜靜的看著少女的睡顏,桃花眸中波光閃動,幽深癡迷,緩緩伏下身去,低低的道,


    “鸞兒,你是朕的!”


    宮外,一輛黑漆烏木馬車已經在那裏等候,君燁上了車,馬車啟動,向著黑夜中清寂的長街上行去。


    馬車剛行,一道黑影若夜鷹般掠空而來,閃身而入,單膝跪在馬車內,


    “公子,姑娘在皇上寢殿書閣後的密室中。”


    君燁墨眸深深,“看清楚了?”


    “是!”


    “好,退下吧!”


    君燁轉眸看向車窗外,目光淡漠淩厲,漆黑如夜空中墨雲翻湧。


    二白傷勢嚴重,現在的確不適合帶走,他便再等幾日。


    他的人,誰也無法搶走!


    大雪斷斷續續一連下了三日,整個上京被大雪覆蓋,望眼看去,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這日傍晚,燕昭宇剛進寢宮,小太監突然來報,京兆府尹有要事覲見!


    燕昭宇眉頭輕皺,轉身又出了寢殿,往禦書房走去。


    他走了不過片刻,一道墨影出現在寢殿中,緩緩走向書閣。


    密閣內,二白隻穿著了一件寢衣,躺在巨大的床上假寐。


    已經在這裏躺了三日,她早就呆不住了,可是她現在身上有傷,不能動,幾次抗議,也全部被燕昭宇的溫柔攻勢擋了迴去。


    她心裏明白,燕昭宇將她安置在這密閣中一是防他那些嬪妃來鬧事打擾她休息,二是防著君燁。


    肩膀上的傷已經開始愈合,再過三日她也許就能下床了,二白這樣想著,總算有了期盼。


    床邊還侍立著一宮女,性子很活潑,是燕昭宇找來給她解悶的,此時小宮女正端了參湯過來,俯身問二白,“娘娘,您渴了嗎?要不要喝點參湯?”


    二白豁然睜眸,“再叫我娘娘,你就立刻出去!”


    憋悶了三日,二白脾氣越來越不好。


    小宮女眼睛一紅,忙跪下去,委屈的想,宮裏的女人,除了公主不是娘娘是什麽?她哪裏叫錯了。


    二白煩悶的仰身,頭埋在軟枕中,大概是碰到了傷口,不由的低唿了一聲。


    “娘娘,你怎麽樣?是不是碰到傷口了?”小宮女忙緊張的上前問道。


    二白哀歎一聲,悶聲嘟囔道,“你隻要不叫我娘娘,我就很好!”


    小宮女歪頭看著二白,若是有人要是叫她娘娘,她都得樂瘋了,天下竟然還有不想做娘娘的女子,真是奇怪!


    她為二白拉了拉被子,眼尾一瞥身後,倏然轉頭,待看到不知何時進來的男人,兩眼一睜,剛要問話,突然眼前一黑,軟軟的順著床沿倒了下去。


    二白身體一僵,卻沒動。


    男人一身深紫色錦衣,身姿挺拔冷貴,麵容清俊如舊,緩緩走到床邊,在床沿上坐下,伸手輕撫二白的墨發。


    二白頭埋在軟枕中,緩緩睜開眸子,目光沉沉。


    良久,男人隻這樣俯身看著她,默然不語,一雙沉眸若古井幽深,眸底流光沉浮,起伏不定。


    他不語,少女也不動。


    “二白,我解釋那日的事,你要聽嗎?”男人低沉開口。


    二白依舊不出聲,似睡著了一般。


    “那日,我真的不知道,你會在明鸞的車上!”


    君燁說完,半晌,依舊不見二白迴應,他眉頭一皺,伸手抱著少女的身體,想將她翻身過來。


    二白躲開他的手,緩緩起身,倚在軟枕上,雙眸平靜的看著他,聲音亦淡的沒有任何起伏,“君燁,你迴去吧!”


    “你不信我?”君燁直直的看著她。


    “信,隻是我因為一個喜歡你的人被推下山崖受了重傷,還差點死掉,心裏很不爽,可以嗎?”


    君燁一怔,長眸微深,低聲道,“抱歉,我保證,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我不想看到你!”二白聲音冷淡。


    空氣突然靜了下來,男人氣息冷沉,目光幽暗冷寂,手掌緩緩握緊,


    “好,我可以不出現在你麵前,但我帶你迴瀟湘館好不好,讓果子和七娘照顧你!”


    二白淡淡的看著他,“我在哪裏是我自己的事,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幹涉我!”


    君燁臉色刹那冷下去,眸底陰鬱,勉強將胸口的鬱結壓下去,聲音依舊溫淡,


    “二白,你是本尊的人,卻住在後宮中,你讓本尊如何不幹預?”


    “我誰的人也不是,後宮又如何,我住不得嗎?”二白挑眉,目光冷澈。


    “後宮住的是什麽人,難道你不清楚?”想到方才那宮女叫她娘娘,他便鬱氣難抑。


    “我行的正,坐的端,旁人如何想與我何幹?”


    “那我呢?”君燁冷沉看著她,“我如何想,也和你無關是嗎?”


    二白垂下眸去,柔柔夜明珠的光線下,眼底落下淡淡暗影,她不語,卻也似默認了一般。


    君燁心頭一沉,全身似被一張無形的網困住,似掙脫不得,似唿吸都不暢,


    “二白,你喜歡燕昭宇嗎?你知不知道留在這裏,意味著什麽?”


    二白長睫顫了顫,低著頭,幽幽的道,“他會保護我!”


    君燁臉色頓時變的煞白,有些不可置信的死死盯著少女,良久,緩沉出聲,


    “你、想清楚了嗎?”


    二白沒有猶豫的點頭,“是!”


    男人目光一震,頭頂上夜明珠將密室照的亮如白晝,卻似有那般昏暗的光籠罩在他身上,心頭最柔軟之處,密密麻麻的疼痛蔓延開來,他緩緩起身,失望且悲慟的目光自少女身上轉開,抬步往外走。


    腳步那般沉重,背影蕭瑟,慢慢消失在打開的木閣之後。


    待木閣緩緩闔上,二白閉上眼睛向後仰去。


    臉色雪白,眼尾淚珠輕輕滑落,滴在月白色的軟枕上,立刻暈開。


    抱歉,君燁!


    燕昭宇說的對,我們終歸不可能,借此機會便做一個了結吧!


    積雪封道,北楚使臣離京的日期拖延,每日被朝中大臣邀請赴宴,美酒佳肴,佳人作陪,樂不思蜀。


    轉眼十日已過,燕昭宇不提和親之事,北楚使臣也不催促,隻安心在驛館中等著。


    這日程威府上設宴,邀請朝中重臣和北楚使臣。


    天氣寒冷,宴席卻設在庭院當中,烈烈篝火上烤著狩獵時獵迴來的鹿肉和野兔,肉香四溢,烈酒飄香,眾人圍火而坐,竟也不覺得冷。


    算是私宴,眾人不像在宮中那般拘束,宴會上氣氛熱絡,談笑風生,一片觥籌交錯之景。


    董韋等人吃肉喝酒,旁若無人的大聲喧嘩,引的大燕眾臣頻頻皺眉搖頭。


    果然是蠻夷!


    程威坐在攝政王下首,不知道說了什麽高興的事,君冥烈低笑出聲,大概喝了酒,麵孔也不像平時那般冷沉肅嚴。


    明持伍在一旁看著,想起裴相那日之言,瞥了程威一眼,目光冷鷙,端了酒盞遮掩。


    “你們大燕這群文臣,都是廢物,有什麽用,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連弓都不會彎,等上了戰場,都是一群廢物!”董韋喝多了,突然起身,指著大燕的文臣,大聲嘲笑。


    眾人都是一愣,一個個麵色漲紅,怒目而視。


    “打我啊,有種來打我啊,你們就是沒種!不敢打本勇士,你們敢打我,挑起兩國戰爭,你們皇帝就會殺了你們的,哈哈哈哈!”董韋站在中間,挑釁眾人,見君燁不在,越發張狂。


    “董使臣,你喝多了,今日還是早些迴去吧!”攝政王沉麵冷聲道。


    褚旬也忙上前,鞠躬謙聲道,“董勇士喝多了,都是言不由衷的醉話,各位不要介意,攝政王大人恕罪!”


    說罷,忙去拉董韋,“你喝多了,快點迴座!”


    “我才沒喝多!”董韋一把將褚旬推開,醉酒之下力氣掌控不住,竟將褚旬推了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這一次連褚旬臉上也掛不住了,怒聲喊道,“董韋!”


    “別喊老子!”董韋迴頭怒喝一聲,“老子早就受夠你了,每天對老子指手畫腳,懷疑老子是三皇子的人,呸,你是個什麽東西!”


    董韋指著褚旬的臉大罵,口無遮攔。


    褚旬臉上通紅,氣的渾身發抖。


    大燕的眾臣卻忍不住嗤笑出聲,連自己人都罵,果然是瘋狗一條。


    氣氛正僵持間,突然小路上一女子款款而來,身形窈窕,麵若春桃,風姿綽約。


    看著那女子,眾人都是一怔,隨即漏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女子正是程威自裴相府裏強迫的那小妾,後來被裴相賞給了程威。


    怪不得,今日裴相不曾到場,若是看到這般情景,的確有幾分尷尬。


    那小妾扭著腰肢走到程威身後,跪下身去,覆到他耳邊,柔媚笑道,“夫人讓臣妾來告知將軍,注意身體,少喝些酒!”


    程威一向好美色,家中姬妾無數,每一個寵幸一段時間便就膩了,偏偏對這個裴相府裏搶來的琳琅一直癡迷,也最寵愛她。


    大夫人知道程威最忌諱喝酒時有人上前打擾多事,甚至還為此當場殺過一妾侍,偏偏今日派了琳琅來勸酒。


    琳琅隻做不知,聽命來了。


    程威被琳琅媚眼一瞟,隻覺骨頭都酥了,拍著她的手道,“放心,本將軍不會喝醉,迴去洗幹淨等著我!”


    “是!”琳琅低眉一笑,起身帶著身後的丫鬟往迴頭。


    抬頭時,看向站在最中間的董韋,杏眸輕輕一掃,隨即轉身離去。


    董韋卻看傻了眼,目光一直追隨而去。


    “董韋,還不趕緊退下!”褚旬喝道。


    董韋突然沒了方才的氣勢,神情有些恍惚,踉蹌迴到座位上,喝了一盞酒,猛然起身,冷聲道,“我去方便一下!”


    說罷離席而去。


    眾人目露嘲諷,麵上掩飾不去的輕視,見他身形搖晃,也無人去扶,隻看笑話一般的看著。


    離開宴席,董韋一路過去,看著琳琅帶著丫鬟正往後院而去,眼睛一眯,立刻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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