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容螢也從小木屋裏搬了出來,她沒有迴京,而是住在了伯方家。

    陸陽替她將那些行李放到房間中時,他才發現她的東西那麽少,明明自己已經放慢了動作,還是在半天之內就搬好了。

    整個上午,兩人都沉默著,一句話也沒說。

    伯方好幾次想打破僵局,卻也不知要用什麽話題來掃去這種陰鬱的氣氛。

    容螢就這樣走了,盡管陸陽和她還是各自生活在永都縣城附近,但卻很少再相遇,也很少交流,以前將他們聯係在一起的是那個不大不小卻分外溫馨的院落,而現在那間早就該廢棄的破房子再也沒有了人氣。

    冬季裏的雪把屋頂壓壞了,院中雜草叢生,被喂得發胖的肥貓在滿是灰塵的臥房裏轉悠了一圈,意識到已經沒人給自己送吃食,它哀怨地叫了幾聲,失落的離開了。

    那段時間,容螢變得非常寡言,她雖然還是和往常一樣吃喝玩樂,話卻沒有以前那麽多了。無論嶽澤怎麽想辦法逗她開心,她依舊是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

    直到某一日在街上碰到陸陽。

    裴天儒衝他行禮,喚了聲叔叔,嶽澤雖然不情不願也還是打了招唿,而容螢靜靜地隻是看著他。

    “住得還好麽?”

    “還好。”

    他想了想,又說:“缺什麽就告訴我。”

    “我什麽也不缺。”

    他手裏捏著一小袋的糖果點心,猶豫了很久也不知如何開口,最後隻能偷偷交給裴天儒。

    從前也不是沒見過他們兩人吵架,但鬧成這樣還是頭一次。

    每當問及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容螢卻一直諱莫如深,緘口不言,低頭仍舊玩她的九子連鎖。

    嶽澤有次實在忍無可忍,一把將那玩意兒扣下:“你和陸陽到底怎麽了?”

    她嚇了一跳,隨後又皺著眉:“幹嘛呀,你不是不喜歡他的麽?”

    被戳到痛處,他支支吾吾,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就看不慣你這樣。”

    容螢又奇怪又不解:“那你就別看我。”

    “……那可不行。”

    得知她住到了縣城,沒幾日宜安郡主的丫鬟就找上門來,說是約她去摸魚。容螢點頭應下,換了身衣裳,等快入夜時,提著盞燈籠朝老地方走去。

    這段時間氣候稍稍迴暖,溪水已經不結冰了,宜安

    坐在矮坡上隨性的晃著腿,“穿得這麽厚實,你很冷麽?”

    容螢並不迴答,挨在她旁邊,把那袋糕餅拿出來,兩人分著吃。

    “怎麽搬出來了?”

    “院子小,住得不痛快。”

    “不痛快你還住了那麽久?”宜安拈著塊小餅問,“你和陸將軍的進展如何了?上迴除夕那晚……”

    容螢啃糕點的動作一頓,眯著眼睛抬頭看她:“原來是你下的藥?”

    宜安倒也不避不迴地點頭,眸中帶了幾分期盼:“成事兒了麽?”

    她嚼著糕點,忽然輕笑了一聲,將白狐狸毛的衣襟敞開來給她瞧,細嫩的頸項間有斑駁的紅印,曖昧不已。畢竟是沒出嫁的姑娘,宜安不由紅了臉。

    “這麽說是成了?”

    她淡笑著把衣衫穿好,邊吃邊搖頭:“沒有。”

    見到容螢這般表情,宜安難免感到愧疚:“那是我幫倒忙了?”

    “也不算。”她把手裏的糕點放下,埋頭在臂彎間,“至少比那麽不清不楚的下去要好,我還該謝謝你。”說著,她忽然仰起頭,語氣悵然:“能知道他的心意,也算一種收獲吧。”

    “別那麽想,他不願意碰你,不也是因為在乎你麽?”

    “不,不像。”容螢直搖頭,“一點也不像……”

    “你知道麽,他小時候救了我。”她枕在胳膊上,偏頭望著潺潺的溪水,眸色柔和,“我從那時就以為,長大之後會嫁給他。”

    陸陽對她來說就是生命裏的救贖。

    他曾經把她從泥潭拉了起來,然後又拋到了一邊。

    “原來不是所有的報答,都能被接受的。”

    宜安靜靜聽著,什麽都沒再說,最後她伸出手拍拍容螢的背脊。一下一下,像哄小孩一樣。

    “我是不會感激你的。”她固執地把臉別過去。

    宜安嗯了一聲,平淡道:“我也很討厭你。”

    容螢把臉埋到手臂中,唇角帶了點若有似無的苦笑。

    後半夜,她們很有默契地保持著沉默,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坐著吹冷風。容螢盯著水麵上倒映的月光,忽然覺得有些悲哀。

    她從小到大都沒有可以傾訴的閨中密友,唯一能夠理解她的,卻是殺父仇人的女兒,這是何等的諷刺。

    幼年時聽母親講到,有人的命格上屬天煞孤

    星,六親無緣,婚姻難就,她看看現在自己這個樣子,覺得估計也差不多了。

    那段日子是容螢過得最消極的時候,記憶裏,她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麽厭世過。以至於後來想起,會覺得那時的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敬。

    畢竟再也不會有這麽一段時光,讓她如此真摯的去為一個人而傷心了。

    上元這天,伯方把陸陽約出來吃酒,站在酒樓的露台上,他也問出了那句話。

    “你和小郡主這是怎麽了?”

    他笑了笑,搖頭說沒怎麽。

    “你不用避著我,好歹比那幾個毛頭小子多吃了十幾年的飯,這種事還不至於看不出來。”伯方倚在欄杆上,言語裏含了些戲謔,“我竟不知你也好一口啊。”

    陸陽捏著酒杯,臉色有點難看,他忙改口:“好了好了,我不打趣你了。”

    伯方撐著頭瞧他,神色沉靜下來:“不過,說句實話,我挺高興的。”

    “嗯?”

    他淡笑解釋:“看到你現在這樣,我挺高興的。以前的你,討厭小孩子,也不喜歡和別人接觸,做事又衝動,狂妄自大,目中無人。”

    陸陽:“……”

    “陸陽,你變溫柔了。”伯方輕聲道,“比起從前,我更欣賞現在的你,但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有點陌生。”

    “你為了幫小郡主,太過拚命了。”

    他垂下眼瞼盯著杯中酒水,沒有言語。

    “雖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勉強你。”他溫和道,“但是別把什麽事都獨自攬下來,咱們是朋友,還有小郡主、天儒和阿澤,大家是一家人,若有難處,一定要說出來一起想辦法。”

    陸陽聞言一怔,良久他低低應聲:“我會的。”隨後舉杯一口飲盡。

    正月裏最後一個節日過完,陸陽便將自己全身心都投入到練兵之中,通宵達旦,不眠不休。半月之後明德皇帝出征的旨意就放了下來,他整頓好兵馬,磨礪戟刃,預備拔營。

    然而就在出征前一天的早上,韓秦帶來了一個令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端王爺帶大軍迴來了!”

    他本是在西北鎮守,不得聖旨不能迴京,眼下竟悄無聲息地逼近京城,這無異於是抗旨。而理由無外乎有二,其一是戰敗而歸,其二便是另有圖謀。

    以他對端王的了解,哪怕吃了敗仗他也絕不可能就這麽灰頭

    土臉地迴來,這麽說就隻能是……

    陸陽把手裏的地圖放下:“再去探。”

    “是。”

    縣衙之內,容螢則是從一個巡街的小捕快口中得知此事的。

    “據說那外城已經都被圍住了,烏泱泱的大批人馬,沿著城壕堵了一圈。如今城門緊閉,進不去出不來,瞧這情形,王爺是要圍城啊。”

    聽他講起來驚心動魄的,她不禁問:“護城的羽林軍呢?”

    “在著呢,城上城下刀劍對峙著,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小捕快吃了口茶潤嗓子,“王爺的大軍是趕的夜路,趁大冬天亮得晚,悄悄從泉木山上繞過來,也不打火把,到辰時初刻守城的官兵轉頭那麽一望——好家夥,這陣勢差點沒把人嚇死。”

    北大營的兵馬原本有五萬的,前幾年增援西北撥了一萬,後來周朗帶人鎮守淮南又去了兩萬,現如今隻剩兩萬了。南大營更不用說,本就三萬的人,還疏於操練,臨陣磨槍怕是起不了多大作用。

    如此看來,這個表麵繁華的大郕其實不過是個花架子,不堪一擊。

    “他們一共有多少兵馬?”

    小捕快為難地搖頭:“不知道啊,虧得我們這地方小,暫時還安全。”

    裴天儒伸手在她肩頭摁了摁,說:“別擔心。”

    容螢看了他一眼:“我不擔心。”

    真奇怪,她現在心中異常的平靜,像是什麽事都激不起波瀾了一樣。

    當天傍晚,宜安找到她,依舊是在那個小矮坡上,她伸直了腿坐在那裏,長裙下露出一雙精致的繡鞋。

    “我爹爹迴來了。”

    容螢神色未變,依舊琢磨著她的鞋,“我知道。”

    宜安皺了皺眉,略顯遲疑:“你不走麽?”

    她不解地轉過頭:“怎麽,你打算去告密?”

    後者冷笑了一下:“要告密還用把你找到這裏來?”

    容螢淡淡地晃蕩了兩下腳,其中一隻繡鞋不經意脫落,啪的一聲掉落在溪水中,順水緩緩往下流。

    她說:“我會殺了你爹的。”

    水聲平緩而清晰,遠處的山林格外寧靜,寒冷的冬季萬籟俱寂,周遭似乎靜止了,等風吹到臉上時才發覺時間是在流逝的。

    宜安的表情很冷漠,容螢也不看她:“我若有一日殺了你爹,你會怎樣?”

    她

    不答反問:“你也會殺了我嗎?”

    “不會。”說完,又補充,“但我不喜歡你。”

    她語氣很堅決:“我不會讓你殺了我爹的。”

    容螢笑著嗯了一聲,“那就沒辦法了。”

    她說沒辦法,宜安卻不知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到最後彼此都厭惡著對方,這樣也好,等某天不得已要站在對立的兩端,也不會有猶豫和遺憾。

    深夜裏,營帳之中,孤燈昏暗不明,陸陽聽完韓秦的稟報後麵色愈加暗沉。

    “將軍,南大營那邊遲遲沒有動靜,咱們怎麽辦?”

    西北平亂端王足足磨蹭了五年,早該知道不對勁了,先前他隻猜他必然在暗中籌備,養精蓄銳,但陸陽沒料到他竟會和胡人勾結。

    除了城外的兵馬,京都以北的永寧、廣寧皆是胡人,送君廊更有大批外族士卒,看樣子這次他是下了血本,勢在必得。

    打嗎?

    一定要打!

    他手裏的兵馬雖然不多,若拚死一搏還是能掙到些許機會,眼下目的隻在端王一人身上,又有大軍做掩護,衝進皇城並不難。

    隻要能殺了他,殺了他……一切就都結束了。

    這種痛快與解脫感讓他閉目深深吸了口氣。

    但是在此之前,得想辦法把容螢送走。當初端王被禁足皆因她而起,雖已過去多年,可難保他不會懷恨在心借此鏟除異己。

    陸陽將手中的圖紙擱下,朝韓秦示意:“今晚你留下來,若有什麽指示我會派人告訴你。”

    “好。”

    “再挑十來個身手好的,機靈點的人隨我去一趟永都縣。”

    當夜,容螢站在門口看到陸陽在和伯方說些什麽,院外黑壓壓的站著不少人,身板挺得筆直。被這動靜吵醒,嶽澤和裴天儒從隔壁房間探出頭,狐疑地問:“出什麽事了?”

    裴天儒低聲揣測:“那些人像是北大營的將士……”

    “是陸陽?”嶽澤皺眉,“他跑這兒來作甚麽?”

    聽明了來意,伯方咬著唇琢磨了一會兒,“你的顧慮我知道,可是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咱們怎麽說也還能智取的吧?”

    “我不能再等了,已經等不了了。”陸陽搖頭輕歎,轉眼見到容螢,他僵了僵,到底還是走了上去。

    快有一個月沒有這樣與她相視說話了,他心中既忐

    忑又有幾分期盼。等靠近時,容螢揚起小臉來看他,神色平淡。

    “螢螢……”起了個頭,卻不知道要怎麽說下去,陸陽暗自斟酌著語句,“端王返京的事你也聽說了,等明日入了夜,我的人會送你南下。方才我已給周將軍寫了信,到時你去找他,就在淮南避一段時日。”

    “那你呢?”

    “我還有別的事要處理。”

    容螢揪住他衣擺,“一起走。”

    陸陽緊緊握住拳頭,咬著牙把她的手鬆開,“你好好保重。”

    此言一出,容螢就再也沒抬起頭來。陸陽卻很是珍惜地打量著她,從發絲,到耳垂再到不甚清晰的輪廓……他想好好的記在心裏。

    這一走,還不知有沒有命能再見她。

    自己那些掩埋著的秘密大約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不知道也好,讓她這輩子安穩,是他五年前獲得重生時就有的願望。

    如今,願望便要達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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