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縣城裏時,陸陽並不在家。

    容螢把帶來的披風放下,坐在桌前邊玩魯班鎖邊等他。一直到天黑陸陽才迴來,看到她的時候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麽早。

    “吃過飯了麽?”

    容螢搖頭說還沒。

    他頷了頷首,去廚房給她下餃子。

    碗盤擺上桌的時候,她瞧著興致似乎很好,握住筷子開心地吃了兩口,陸陽坐在對麵,卻無甚表情。

    容螢自說自話,和他講了些見聞,最後像是隨意地蹦了一句:“這迴皇爺爺問到我的婚事了,他說我無依無靠,早些成親比較好。”

    陸陽吃東西的動作頓了頓,而後平淡地嗯了一聲。

    “你也這麽覺得?”

    “嗯。”

    她往嘴裏塞了一個餃子,邊嚼邊道:“所以我向皇爺爺提到你了。”

    陸陽口中含著食物,雙目一怔,幾乎以為自己聽錯,等反應過來時,手裏的筷子掉落在地。

    容螢就看見他謔的一下站了起來,由於動作太大,掀到了桌子,湯碗飯碗一起摔了下去,乒乒乓乓的很是熱鬧。

    她叼著幸存的那個餃子目瞪口呆,實在不明白怎麽自己就說了一句話,他卻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我……”容螢不敢再說下去,趕緊補救,“我說笑的,說笑的,你別當真……”

    陸陽立在那裏有些尷尬,忙蹲下身去收拾。

    “我來。”她把筷子一扔,自告奮勇要去幫忙,陸陽卻搖了搖頭,把她推開。

    撿碎片的動作放得極其緩慢,他還沒緩過神,腦子裏嗡嗡直響,耳中滿是鳴叫聲。

    清掃完了湯汁,才發現桌上的碗已經碎得一個不剩,陸陽抬起頭來問:“你……你吃飽了嗎?”

    “我飽了,你肯定沒飽。”容螢起身,“還要吃點是吧?我去給你煮。”

    “我不用了……”

    “沒關係。”她分外熱情。

    “可是燒水……”

    “我去我去!”

    他猶豫:“餃子還沒包……”

    “我去我去!”

    容螢把他摁在椅子上,小碎步蹦躂到灶間。陸陽還在想她方才的話,隔了差不多半盞茶時間,容螢又蹦出來。

    “陸陽,怎麽生火?”

    “……

    ”

    他歎了口氣,隻好把她拉到旁邊,自己進去再煮一碗。

    燒水,下鍋,調料,奇怪的是,今天的餃子好得異常快,快到他不過出神那麽一會兒,就已經浮在了水麵上。陸陽端著碗,容螢就在桌旁托腮看他。他將碗放下,盯著裏麵包得四分五裂的餃子,甚至不知該有什麽表情才好。

    “快吃呀。”她催促道,“涼了就不好吃了……”想了想又問,“要不要加點糖?”

    “不必了!”

    院子裏的天已大黑,晚飯過後,陸陽在灶間刷洗,容螢便坐在窗邊,不時往廚房的方向望一眼。

    她一直覺得,陸陽的這些行為都是有原因的。

    明明有足夠的條件,卻刻意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刻意親力親為,洗碗,做飯,他像是有意地虐待自己,總是不想讓自己好過。

    這麽做……仿佛是在向誰贖罪。

    那會是什麽樣的罪孽?

    容螢也曾大膽的揣測,那個人該不會就是她吧?

    可是無論如何也記不起陸陽到底做過什麽對不起她的事。

    他的過去是怎樣的,她以前雖好奇,卻從沒追問,而現在,容螢忽然很想知道。

    夜色漸沉,清輝減淡,新月彎彎如鉤,陸陽坐在台階上,神色淡淡的望著虛裏。

    容螢跑過去,坐到他身側。

    陸陽一動未動。

    她乖巧地看著他垂在腿邊的手,正想去牽,忽然聽他沉沉歎息:“往後,不要再拿這種事來玩笑。”

    容螢的手緩緩收了迴去,隔了一會兒,似是隨意地晃了晃腳,“怎麽,瞧不上我麽?”

    “不是,是我不好。”陸陽唇角含了些澀然,“你現在還小,等今後遇到的人多了,會找到那個待你好的……”

    容螢出聲打斷:“你不好嗎?”

    “我不是什麽好人。”

    “為什麽?”

    他語氣平靜:“我殺過人。”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他在心中暗道:我殺的那個,是你的母親。

    若是哪一日明白了這一切,你還會如此依賴我麽?

    清冷的冬夜幾乎沒有星辰,陸陽抬起眼,嘴裏吐出的霧氣,一團一團在四周暈開:“我畢竟……大了你許多。”

    容螢

    把腳下的石子一踢,“我竟不知你也是個在意這些的人。”

    世俗的眼光他何曾在意過,若是在意,從前就不會娶她了。

    容螢伸出手,輕輕覆在他心口的位置,淡聲問:“你這裏有一個人,是麽?”

    那掌心的溫度透入衣衫,胸腔裏心跳如鼓,陸陽身形一顫,不知要如何迴答,沉默了良久,才頷了頷首。

    她笑嘻嘻地打趣:“那人肯定年紀很小吧,怎麽不見把你撐破?”

    陸陽看見她的眼神,有那麽一瞬,他甚至想妥協了,什麽報仇,什麽端王,統統都不管,索性帶著她遠走高飛,再也不迴來。

    他已經有了七年的征戰經曆,如今又加了五年,那種身與心的疲憊早已快將他擊垮,甚至不知道最後那根稻草何時放上來。

    偶爾也覺得,如此了卻殘生也沒什麽不好。

    陸陽終究隻抬起手,重重摁在她頭頂,容螢腦袋垂了下去。

    “嗯……這件事,以後別提了。”

    “我知道。”她吸了口氣,不耐煩地把他的胳膊扳開,“都說了和你說笑的,你還當真了?”

    聞言,他也跟著笑了一下。

    容螢伸手去刮他臉頰:“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呢,不知羞。”

    說完,她吸了吸鼻子,“我又餓了,還有東西吃麽?”

    “有,你等等。”

    容螢坐在地上,看他起身,然後走進灶間,地上的影子漸漸縮短,然後不見。

    她在想自己剛才得有多大的勇氣才沒直接落下淚來。容螢仰首望了望這間小木屋,把頭埋在臂彎間。

    “我以為我們在一起那麽久,總有一天會成親的。”

    她喃喃自語,“原來不是。”

    那天之後,陸陽就徹底搬到軍營裏住了,容螢沒問理由,也沒留他,隻是偶爾會跑過去給他送點飯。

    日子接近年下,晚上的街市也開始冷清起來,人們或是走親訪友,或是在家中取暖,極少出門。

    容螢和裴天儒坐在小攤子前吃圓子,芝麻餡兒的,一口咬下去湯汁滾燙。她隻能邊吹邊吃。

    “快除夕了。”裴天儒問道,“你今年在哪兒過?”

    “就在這裏。”容螢也不抬頭。

    “不迴京?”

    “嗯,不迴去。”

    見她吃完了,他

    把自己碗裏的幾個撥了過去,“那等除夕完了,我和阿澤再來找你玩。”

    容螢正想推辭,一抬頭,便看見嶽澤麵色肅然地朝這邊走來。

    “我吃飽了。”她把碗放下,“先走一步。”

    裴天儒還在奇怪,嶽澤忽然加快了步伐,伸手將她拉住。

    “你躲我作甚麽?”

    容螢被他直接拽到了跟前,那隻手冷冰冰的,不帶溫度。

    她輕輕搔了搔頭,不自在地挪開視線,“你知道我為什麽躲你。”

    嶽澤盯著她的臉,似有些氣憤,又有些委屈:“你和天儒吃圓子都不叫上我?”

    “那你要吃麽?”容螢也不禁放軟了口氣,“我請你。”

    覺得這氣氛不太對勁,裴天儒適時打破僵局,衝店夥道:“再來一碗芝麻餡的。”

    遠遠地聽到裏麵有人應聲,嶽澤還立在桌前,目光灼灼地望著容螢,那樣子似乎沒打算坐下來吃。

    裴天儒將他二人都看了看,隨後起身,“你們慢慢談,伯叔那裏還有事,我就……”

    容螢將他攔住:“我得迴去了,你陪他吧。”

    他微微一怔,望向她的眼神裏帶了幾分感激。

    “你迴去幹什麽?”嶽澤終於忍不住,“他又不在那兒。”

    容螢腳步一停,盯著地上那厚實的白雪,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沒關係,總會迴來的。”

    見她這副模樣,他心中更加憤憤:“何必呢,陸陽對你根本就不是那種情感。”

    “你又知道了?”她冷冷地側過頭來,“我正奇怪呢,是不是你對他說了什麽?”

    嶽澤抿住唇,猶豫,遲疑,他幾次想說出口。

    “那是因為他……”

    話剛開了個頭,背後忽有人打斷:“南平。”

    聽著聲音有些耳熟,容螢轉身一望,昏暗的街道上那個衣著華麗的少女款款而來,旁邊的丫頭提了盞燈,在風中搖曳不定。

    看清來人之後,她眉頭漸鬆:“是你啊。”

    宜安郡主將他們幾人一掃,最後視線還是落在容螢身上:“摸魚,去麽?”

    “行。”

    嶽澤表情詫異:“還摸魚?水都快結冰了。”

    宜安從他身邊走過,語氣警惕:“這是姑娘家之間的摸魚,你可別跟來。”

    “……”

    林間夜風拂麵,帶著絲絲寒意,今晚沒有月亮,零星掛了幾顆星星。

    正如嶽澤所說,溪麵上已經結了一層冰,星光照耀下很是美麗。

    容螢和宜安坐在小坡上吹風。

    “聽說你要嫁人了?”她邊看夜空邊問。

    後者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明年的事了,才交換了細帖子,還沒下聘呢。”

    容螢甩著手裏的枯草道:“哦,是哪家的倒黴孩子啊,這麽慘被你看上。”

    宜安瞪了她一眼,才不太情願的迴答:“不是我看上的,王妃給挑的。軍器監的少監,不大不小的官。”

    “你呢?”她說完,推了推容螢,“你這次進宮不是有人說親麽?”

    “皇太子妃挑的她家親戚。”她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聲,“揚州的刺史,被我給拒了。”

    “她倒是會打算盤。”據說寧王府留下了一筆不小的財富,但寧王已故,隻留一女,便是娶迴家也不過是為了錢而已,京城裏不缺有錢人,倒是地方上,山高皇帝遠,差那麽點銀子升官發財。

    宜安卻不解,“那你準備和誰家結親?有意中人了?”

    提起這個,容螢臉上帶了些感傷,她又揪了把草放在掌中玩弄。

    “說不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

    “管那麽多,你能見到聖上,直接讓他老人家指婚不就成了?”

    她卻笑著說不,“我不想勉強他。”

    那是畢竟一個,她怎麽都不願讓他傷心的人。

    宜安觀察到她的神情,還很少看到容螢露出這種笑來,她瞬間像是明白了什麽,冷哼道:“是陸將軍吧?”

    容螢並沒多意外,淡淡地轉過眼:“被你瞧出來了。”

    她嘲諷:“早該知道是他,你是個怪人,他也是個怪人,你們倆挺般配的。”

    聽到這話,容螢也不生氣,反而托起腮,“可我要怎麽才能知道他是不是對我有好感呢?”

    “這還不簡單,直接去問不就成了?”

    她想起那日晚上的對話,心裏一陣陣發涼,容螢搖頭:“不,不敢。”

    宜安冷笑道:“喲,打我的時候很能耐啊,這就不敢了?”

    她仍舊淡笑:“嗯。”

    “沒出息。”

    容螢老實地點了點頭:

    “我是挺沒出息的。”

    見她軟成這樣,宜安罵著也不帶勁兒了,一雙眼睛隻盯著那條結冰的溪水看。

    與此同時,縣城之中,府衙屋頂。

    青瓦上映著淡淡的銀輝,空氣裏有濃濃的酒香,裴天儒很少坐在這麽高的地方,戰戰兢兢有些害怕。他小心挪了挪身子,嶽澤就坐在他手邊喝酒,抱了個奇大的酒壇子,一副消愁愁更愁的模樣。

    “阿澤。”他收迴視線,忽然問道,“能告訴我你為什麽喜歡她嗎?”

    嶽澤飲酒的動作驟然一滯,他放下酒壇子,將下巴擱在手臂上。

    “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隻覺得她很漂亮,也很冷靜,我從來都沒見過那麽好看的小姑娘。”他眸中帶些懷念,“之後在宮裏碰到她,又發覺她很孤傲,郡主該有的脾性,她都有。可相處了那麽久,我才發現容螢她……和我不同。”

    “從小到大,她做什麽事,都好像不會迷茫一樣,永遠筆直的往前走。”他摁住眉心,“而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該是什麽。”

    “大內侍衛,參軍,捕快……每一個我都不曾從一而終。”

    “她太耀眼了。”嶽澤笑道,“在我心裏就像是一盞燈,可是這盞燈不屬於我,總有一天會熄滅的。”他沒再說下去,拎了酒接著往嘴裏灌。

    裴天儒若有所思地垂眸,低低道:“是嗎……”

    轉眼到了除夕。

    晚上下了場小雪,一開門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化雪的日子特別冷,容螢把那件白狐的貂裘披上,帶了點銀子進城去買東西。

    陸陽雖然平時不迴來,但今天過節,他無例外都是要在這裏守歲,大年三十總得吃頓好的,容螢索性去酒樓裏挑了些熱菜讓人送過來。

    熏雞絲、五香小肚、什錦鍋子,都是他愛吃的。

    準備妥當了之後,瞧著缺了點酒,拎著錢袋又出去了。

    容螢走後不久,小院裏便來了個生人,一件大鬥篷裹得十分厚實。

    “這什麽破地方。”宜安摟著湯婆子直哆嗦,抬眼打量著搖搖欲墜的院門,簡直不可思議,“怪道都說她腦子不正常,我看也差不離了。”

    丫鬟扶著她進去,宜安裏裏外外走了一圈,說道:“把藥給我吧。”

    白紙疊的一包整整齊齊,她攤開來,毫無猶豫地倒進了茶水裏,自言自語:“這迴,你就好好謝謝我吧,權當是替我爹向你

    陪不是了。”

    完了,又覺得不放心,宜安索性又拿出幾包來,把屋中能吃的東西全都灑滿了,這才頗為滿意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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