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酒,吃過飯,容螢不敢玩太晚,出城便往家裏走。

    雖沒到爛醉的地步,腦子裏還是暈乎乎的,她眼下一身酒味,怕被陸陽發覺,愣是在河邊轉悠了一個時辰才敢迴去。

    天早已黑了,容螢優哉遊哉地哼著小曲,一手甩著腰間的玉佩,然而快到院門口的時候,她就唱不出來了。

    屋內燈火通明,陸陽坐在台階上,兩手擱於膝頭,盯著地上那些高高低低的影子看,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思索。暗黃的燭光把他的身影照得格外單薄,透出一種孤寂之感。

    她開始磨蹭起來,猶豫著,慢條斯理地往門邊走。

    捕捉到那點細微的動靜,陸陽抬起頭來,目光與她交匯。

    容螢這才訕訕一笑,故作輕鬆地邁開步子,“你今天怎麽這麽早,我還以為你起碼得亥時才迴來。”

    他微微皺眉:“你去哪兒了?”

    “我找嶽澤他們玩去了,天儒還請我吃了飯。”一麵說,一麵準備進屋吃口茶,陸陽卻把拉了過來。

    “你喝酒了?”

    到底還是被他聞出來了,容螢聲音低了下去,不自在地嗯了一聲。

    他手指收緊:“你答應過我不喝酒的。”

    她不以為意地抿抿唇:“喝一點又沒什麽。”

    “你豈止是喝了一點?”

    借著酒勁,容螢咬了咬唇和他頂嘴:“為什麽老不讓我喝酒?我又沒喝醉,難道以後連合巹酒你也不讓我喝麽?”

    陸陽愣了愣,沒想到她會提這個,一時語塞,“那個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不都是酒?”

    他隻能換個話題:“我告訴過你少和裴天儒在一起。”

    “天儒有什麽不好?你說他不是好人,可他又沒害過我,人家究竟哪裏惹你了?”

    “你不明白……”

    “我當然不明白。”她冷哼,“你又不說。”

    陸陽沒再說話,似乎不知如何說下去,唇邊的肌肉卻微微動著,依舊麵沉如水,容螢知道他眼下不高興。

    她把腦袋別開,低低道:“你最近老生氣。”

    陸陽歎了口氣:“你現在比從前任性了。”

    容螢聽了滿心不愉,迴過頭冷聲道:“你總是這樣不許那樣不許,我做什麽事你都管。陸陽,你是不是真想當我

    爹了?”

    “……”聽到這話,他身子一僵,眼中有詫異的神情,一瞬而過後,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沉默。

    見得這般,容螢心中也五味雜陳,隻甩開他的手,“我要去喝茶。”

    剛走進屋,迎麵就看到滿桌子的菜,全都沒有動過,桌邊還擺了兩副碗筷,米飯早已涼透,她登時一怔,立在原地。

    足足僵持了半盞茶時間,陸陽才靜靜地走到風爐邊把茶煮上,他並未再開口,麵容淡淡的,或許還有點沉重。

    容螢把碗放到他手裏去:“你先吃飯。”

    陸陽還沒說話,她就接著道:“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訓我。”

    他端著碗,眸中的神色複雜難言。半晌他拾起筷子,埋頭吃了一口白飯,嚼了嚼,咽下去。

    “我以後都不會再訓你了。”

    夜色漸深,整個永都縣皆已陷入沉睡。

    縣衙外靜悄悄的,微風輕拂,光禿禿的樹梢隨之晃動。

    伯方睡得正香,含糊不清的嘀咕了幾句,抓抓頭皮剛打算翻過身。

    突然之間,門被人從外砰然打開,冷風往裏一灌,他一個激靈,把被子裹得更緊了。那人幾步上前,在床邊彎下腰,不住推他。

    “伯方,伯方,伯方……”

    他睡得找不著方向,擦著嘴迷糊道:“怎麽了?怎麽了?出了何事!有刺客?”

    一轉眼看到大半夜床邊站了個人,驀地一嚇:“哇,誰!”

    對方取了火折子把燈點上,低聲說:“是我。”

    伯方使勁揉了揉眼睛,瞧見容螢抱了個枕頭,一臉哀怨地在那兒,不禁鬆了口氣:“哎喲我的天,嚇死了,怎麽是你啊,大晚上的,你跑這兒來幹什麽……”他摸摸心口順了順氣,隨後又似意識到什麽,緊張兮兮地拉上被衾遮住自己,“你別不是要對我做什麽吧?”

    “去。”容螢白了他一眼,“我要在你這兒歇一晚,能不能騰個房間給我?”

    “又歇一晚?”

    不用問就知道是這倆人吵架了。伯方沒辦法,披好衣衫下了床,輕車熟路,跑到嶽澤房間裏把他被子一掀,趕鴨子似的把人感到裴天儒那邊去。

    “小郡主來了,你們兩個小子暫時湊合一宿啊。”

    嶽澤坐在床邊一副迷茫的樣子,裴天儒倒很客氣,把枕頭放好,給他蓋上被衾。

    這是常有的事,每迴容螢一挨罵夜裏就會跑過來,伯方也見怪不怪了。他把那嶽澤堆衣服揉了揉,丟到一邊兒,另外換了床厚實幹淨棉被給她鋪好,容螢摟著靠枕,輕聲向他道謝。

    “我不要緊,倒是你大晚上跑過來,不是讓他擔心麽?”

    她抿著唇:“他知道的。”

    “怎麽了,今天這是?”伯方坐在一旁替她掩好被子,“他兇你了?”

    容螢歎了一聲,說沒有。

    她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自從陸陽晚上說了那句話,一整夜他們倆都僵著,僵著吃完飯,僵著洗了碗,直到睡覺前還是如此。容螢不大喜歡這樣,可心口像堵了什麽,想說也說不出來,極其不自在。

    她把被子蒙頭上,悶聲悶氣:“讓我在這兒多住幾天吧,他不待見我。”

    “他哪裏會不待見你,他最不待見的是我養的這倆個毛頭小子。”伯方忍不住發笑,而後又緩緩道。

    “丫頭,對他好一點吧,他為了你,也吃了不少苦……”

    認識陸陽那麽久,伯方從不知他竟可以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丫頭做到這種地步,甚至沒有任何的理由。

    容螢聞言,雖麵無表情,心中忍不住暗歎:我從來,都沒有不想對他好啊。

    “哎呀,你煩死了。”她背過身,“我要睡覺。”

    “行行行。”伯方笑道,“你睡你睡。”

    他熄了燈,輕輕掩上門退出來。

    今夜月色正好,圓圓的一輪,銀輝照在地上,清冷冰涼。伯方倚欄而坐,甚是享受地欣賞著眼前的夜景。

    他在等人。

    三間臥房內靜悄悄的,大約都睡熟了。

    沒有等很久,視線裏那個高挑的身影疾步而來,他站起身和來者相視一笑,頷了頷首。

    “那丫頭睡下了。”

    陸陽鬆了口氣,歉疚不已:“給你添麻煩了。”

    “哈哈哈,沒有沒有,橫豎我明日無事。”伯方並不介意,反而問他,“又吵架了?”

    他無奈地笑笑,輕歎著點頭:“是我不好,話說重了。”

    “不要緊。”伯方寬慰他,“小姑娘嘛,這個年紀任性點,愛鬧點脾氣,很正常的。”

    陸陽笑得有幾分苦澀,“從前你說得對,我的確是把她看得太緊了。”

    “嗯?怎

    麽忽然……說起這個話了。”

    他搖頭不語,隻推門進去。

    月光投下來,床上那張小臉映入眼簾。

    他對容螢實在太過熟悉,無論是小時候,是現在,還是長大以後,她的眉眼像是生了根,紮在心裏,哪怕隻看到一個背影一個動作,他也能猜出她的神情。

    陸陽俯下身,將披風裹在她身上,長臂一攬,將她抱在懷中。

    離開被窩到底還是冷,容螢顰著眉,嘴裏嘟囔著,偏頭往他胸口埋。

    伯方見他出來,輕聲問:“你穿這麽少,要不要帶件鬥篷走?”他把外袍給了容螢,看上去著實單薄。

    “沒事,我先走了。”

    “好,那你路上小心。”

    迴去是下坡路,他盡量走得平穩,今夜天空晴朗,鋪了一地的清輝,格外美麗。

    這景色和這條路,五年來也不知看了多少迴。

    容螢顛著顛著,恍恍惚惚醒過來,朦朧間看到他的衣衫,又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重新合目睡去。

    風聲猶在耳,夢中是陽春三月。

    容螢的報應來得極快,剛被陸陽接迴來的第二天,月信就不期而至。

    喝了酒又受了寒,簡直疼得她生不如死,熱水熱湯灌了兩壺下去,仍不見效。

    滿屋子聽她鬼哭狼嚎,摟著被衾在床上直打滾。

    陸陽燒了手爐過來,她縮成一團像個大蝦子,哭喪著臉動彈不得。

    他放柔了聲音輕輕推她:“螢螢。”

    容螢從被窩裏彈出腦袋望著他,淒慘道:“我不要當女人了……”

    陸陽:“……”

    他把她扶起來坐好,隔著衣衫將掌心貼在她小腹上,觸手微涼,便知是行經不暢。這是容螢的老毛病了,無論是那個七年,還是現在,總沒好過,偏偏她也不忌口。

    “把這個抱著,放在小腹上暖一暖,過一陣就好了。”

    容螢有氣無力地應了,捧了手爐,隔了半天還是疼,她哀嚎一聲,作勢就要開始滾了,陸陽忙把她胳膊拉住。

    她這次實在痛得厲害,滿臉煞白,冷汗淋漓,腦子裏一直迴蕩著那句“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陸陽手臂微顫,麵對這種事,也不知如何是好,本想說去請個郎中,可容螢怎麽也不肯讓他走。

    她說得很慘烈:“你要是走了,我死在這兒都

    沒人知道……”

    眼看爐子上的水已燒開,他將熬好的紅糖端來放在床頭。

    “螢螢,把這個喝了。”

    容螢連眼皮都不想睜開:“喝了也沒用,不想喝。”

    “乖,聽話好不好?”

    原本不願搭理他,聽到這句,容螢到底還是湊過去,由他喂著喝了。

    這是頭一迴,即便靠在他懷裏也沒讓她感到舒服。

    “陸陽。”她淒慘的喚道,“我覺得我要死了。”

    “……這種事別拿來胡說。”容螢嘴唇白得嚇人,瞧著真像是要死了一樣,陸陽心中也著急,隻好把她托起來,扶上後背,背起她輕輕的哄著。

    身子搖搖晃晃,容螢在他頸窩處睜開眼,瞧著他在屋裏這麽來迴的走,竟也笑了起來,低聲道:“你小時候也愛這樣。”

    陸陽沒接話。

    “其實一點用也沒有,還是疼。”

    “……”

    剛準備放她下來,容螢忽然補充:“不過我喜歡你背著我。”

    陸陽手上一頓,默不作聲地將她往上托了托。

    從裏屋走到廳堂,又從廳堂走到灶間,容螢懶懶的趴在他背上,苦兮兮地說:“我再也不喝酒了。”

    他停了一下,鼻腔裏發出一聲輕笑。

    她一頭栽到他背上,疼得要死不活:“我以後都聽你的。”

    陸陽淡笑著搖頭:“你從前也這麽說。”

    “這次是真的了。”

    容螢隻能看到他的後背,但約摸也能猜出他現在的表情很無奈,無奈到不想多說,也不想與她計較。

    她伸手玩他的頭發,發梢幹幹的,烏黑如墨,兩指輕輕一撮,能看到裏麵分明的白發。

    沉默了片刻,容螢把他青絲放開,勾住他脖頸開始唉聲歎氣。

    “又怎麽了?”

    她哀怨道:“現在來個月事都能疼成這樣,以後生孩子可怎麽辦啊。”

    容螢怕疼,從前也是如此,在那個七年裏,她因為畏懼生產,所以一直沒有要孩子。每迴房事之後都會喝藥,陸陽依著她,到後來怕傷到她的身子,索性改由自己喝藥。

    在長明閣被她毒死後,每每迴憶起來,陸陽曾想,她或許隻是不想要他的孩子而已。

    她在他背上托腮,語氣發愁:“我聽他們說有人

    一生就生了一天,這還不得疼死?”

    陸陽並未多想就道:“那就不生了。”說完方覺不妥,又改口,“……我的意思是,身體要緊,有些事……不能強求,若是得不償失就不好了。”

    容螢盯著他的側臉笑,半晌沒有說話,忽然伸手抱了上來,唇湊到他耳邊,溫熱的唿吸輕輕噴著,又癢又麻,陸陽耳垂紅了一片,腿一下子就軟了。

    “別鬧!當心一會兒摔下去。”

    “陸陽,我給你拔白頭發呀!”她興致勃勃。

    “這時候拔什麽白發……”

    “我都看見了!”

    “……你肚子不疼了?”

    她立馬趴迴他肩上,苦哈哈道:“啊,我要死了……”

    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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