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有淚不輕彈,隻緣未到傷心處。趙郎中上次流淚,還是妻兒被推上斷頭台的時候。


    他從沒打算搶誰的孩子,可當身邊真的有了個叫自己爹的兒子,那種久違的暖心和溫情終究是融化了他冰冷的心。


    當初妥善的準備孩子的東西,為的不過是‘照顧’二字,真的生活在一起,想的卻是父子親情,是家。


    他做夢都沒想到,經曆了整個救治過程的狗蛋會說出這樣的話。


    狗蛋卻從來不敢看趙郎中,哪怕是餘光,也從不曾往趙郎中的身上瞟一眼。就像這個人令他厭惡得看一眼就能惡心一年。


    “趙文英,你說這樣的話,還有良心嗎?”楊桃轉頭瞪著狗蛋,裏麵憤怒幾許,疼痛幾許,傷心幾許,更多卻是濃烈得看一眼都會痛的責備。


    “當初是你求到我師父麵前,我們分明拒絕過你,你……”她眼眶泛酸,沒辦法再提當初,隻問眼前:“我隻問你,若我們不救你娘親,你娘親又能多活多少時日?就憑你家揭不開鍋的處境,就憑她成日吐血半日昏迷的近況,她還能活多久?”


    “要真是蓄謀搶你當孩子,等她死了也一樣名正言順。嚴重肺癆加嚴重血瘤,她能再多撐五天都是奇跡。”


    狗蛋的小身子一個勁的往後縮,就想很害怕楊桃的兇惡一般。


    正好睜眼的趙郎中將他的樣子看得真切,條件反射就將他護在身後,而後對楊桃道:“一個孩子,別為難了他。”


    “好一出情深義重的把戲。”周縣令一拍驚堂木,威嚴道:“人證物證俱在,你們還有什麽話好說?”


    “人是死在我手裏不錯,可我不是蓄意殺人,也不是醫術不精致人死亡。狗蛋娘之所以沒能活下來,根本原因在於她身子底子虧空,病情複雜。當時的情況,原本就是死裏求生!”


    “狡辯!”


    “民女說的句句實話,狗蛋娘得肺癆至少三年以上,脖子間的血瘤少說也半年有餘。這種情況下,切掉血瘤是最好的治療方法。精通醫學的大夫都知道,這不是在害命,是在救命!”


    因為狗蛋的態度,楊桃的愧疚感突然就消散了。


    人雖死於她手,可她已經盡了全力。


    她問心,無愧!


    “人死不足三月,肉身應當還沒腐爛幹淨。我要求開棺驗屍,推斷狗蛋娘當初病情!”楊桃和狗蛋的眼神驀然相對,她看清楚了他眼中的受傷和不敢置信,卻覺得心懷坦蕩。


    “別這樣看著我,讓你娘不能入土為安的是你不誠實。我這樣做,不過想要真相和公道而已。”


    趙郎中雖護著狗蛋,卻也知道事情的輕重。他衝周縣令重重磕頭,嚴詞道:“開棺驗屍,必得真相。”


    周縣令原本想要同意,可他看見秦夫子推開一眾百姓闊步而來的時候,便改變了主意。


    引發矛盾最好的辦法,便是無理取鬧。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不管她生前得的什麽病,都不是你能治死她的原因。”周縣令驚堂木再次拍響,一錘定音:“楊桃和趙郎中庸醫害命,理應……”


    “慢!”


    被衙役擋在門外的秦夫子聲如洪鍾,氣壯山河:“大人如此武斷,可對得起您頭頂的官帽,可對得起公堂上‘明鏡高懸’的匾額?”


    “你大膽!”


    “你才大膽!”人群中,突然走出來個須發皆白的老人,他麵容和藹神色卻異常肅穆:“法不容情,更容不得弄虛作假。”


    三皇子原本無精打采的玩兒著手串,聽見這個聲音,立馬抬起頭來。當看清楚來人,立馬恭敬的站起身來,迎了出去:“馮太醫怎麽來了?”


    馮太醫是太醫院前院使,專為先皇及當今皇帝調理身子。曾多次將命懸一線的先皇救迴來,也曾多次為當今陛下化解危難,被兩位皇帝分別譽為‘妙手醫聖’、‘華佗在世’。


    當今天下,半壁醫者望其項背,當今太醫院,十之八九受他指點提攜。雖說他如今已是告老還鄉,遊曆天下,可在醫藥一途,他絕對是跺一跺腳,便能讓天下陷落一層骨皮的大人物。


    三皇子親迎,誰還敢攔?


    周縣令有些懵:說好大批學子激闖公堂,狂妄講學呢?說好的大衝突,碾壓人命呢?怎麽學子沒來,反倒來了個連太子都要敬上三分的人物?


    不管怎麽說,先將人迎進來吧。再不濟,他還有三皇子當靠山不是?


    周縣令作揖行禮,馮太醫卻偏身躲過,一臉氣憤的質問道:“為何不同意開棺驗屍?死者為大,真相和法理難道不更莊嚴神聖?旁人的清白、生命和道德靈魂不應該更崇高?”


    “若真相為明,死者又如何安息?”


    訓完周縣令,馮太醫又將矛頭對準了三皇子:“陛下最是聖明,最容不得的就是拉幫結派,藏汙納垢。殿下既然替陛下巡遊,就不該墮了聖上威名。”


    三皇子麵皮一紅,眼中藏著羞愧:“開棺,驗屍!”


    命令一下,狗蛋雙腿一軟就跪了下來。他渾身哆嗦,眼睛血紅:“不能開,我娘都死了,我不許你們再去打擾她。”


    衙役早就領命去挖墳地,周縣令等也準備轉移過去。


    沒有人去管狗蛋的情緒。


    楊桃看他一眼,強行扭轉看了頭。趙郎中長歎一聲,伸手想將他攬進懷裏,手伸到一半又收了迴來:“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當你選擇說那些話的時候,就該想到別人會反擊,就該想到別人反擊的方式。”


    狗蛋突然抬頭看著趙郎中,那眼中的哀求和期盼太過濃烈,濃烈得他特別可憐。


    “爹,你們不能這樣,不能……”


    爹,好諷刺的字眼!


    趙郎中別過頭去,偷偷抹幹了眼角的潮濕。


    眼看著衙役走遠,馮太醫也已經準備好了驗屍的所有工具。馬車準備停當,所有人準備上車。


    狗蛋一張臉煞白,一雙眼睛紅得像憤怒的兔子。


    等到了墳地的時候,他手心別自己掐得血肉模糊,嘴唇也被咬得不成樣子。


    他親眼看著衙役一鋤頭一鋤頭挖自己親娘的新墳,他耳中一直迴蕩著娘親以前說過的話:“人死心就安,隻要埋進了那方淨土,娘就能去安樂世界。狗蛋,娘死了你也別傷心,娘是去享福呢。”


    娘在享福呢,苦了一輩子的娘在享福呢?他們蠻橫的將她從安樂世界拖出來,娘會不會變成孤魂野鬼?


    當棺材板若隱若現的時候,狗蛋崩潰了!


    他瘋狼一般朝挖墳的衙役撲過去,徒手搶他們手中鋤頭、鎬把:“她是得了很嚴重的肺病,長了很大的血瘤。不用別人告訴我,我也早就知道她活不長了。”


    衙役將他推開,他又撲了上去。搶不過東西,他就用自己的身子擋住娘親的棺材:“家裏沒錢,連糧食都沒有。沒人肯給我娘看病,可楊桃願意,趙郎中願意。


    他們和我說可以切掉血瘤的時候,我以為老天爺終於肯對我好一點了。他們是我娘可能挺不過去的時候,我覺得不會的,老天總會幫我一迴的。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可老天爺到底是舍棄了我,就因為一根老山參,就差半根老山參,我娘丟了命。”


    他嚎啕大哭起來,血紅了眼睛瞪著趙郎中:“你明明有錢,你有錢開鋪子,有錢種藥材,有錢送我去私塾讀書。你明明有錢,為什麽不肯給我娘買半個老山參?你該死!”


    “還有你!”他揚著食指遙指著楊桃的鼻尖,鼻涕眼淚流了一臉,你了半天卻依舊沒你出了個所以然。


    他突然跪了下來,對著楊桃跪了下來:“你沒錯,你依舊是我的菩薩姐姐。可你是她徒弟,你要沒錯,他就沒錯,他若沒錯,我怎麽報仇?”


    這邏輯,楊桃無言以對。


    “所以,你讓鄰居嬸子報官。企圖以冤枉我和趙郎中為手段,害了我們的命?”


    趙朗中淒淒一笑,淡淡一歎:“家中毒藥無數,刀箭俱全,你想要我的命何須如此周折,還牽連上旁人。”


    “周大人說死不算報仇,讓你身敗名裂,拿你最擅長的東西來侮辱你那才算得上報仇。況且殺人犯法,我殺了你我也一樣活不成。就算活下來了,楊桃會為你報仇,喬家會為你報仇,你的其它親朋好友也會替你報仇,我一個小孩,怎麽能抵擋得住?”


    周縣令原本在一旁陪著三皇子說話,突然聽見這話,嚇得他腳底板生寒。


    “胡說八道!”


    “你也不是好人!”狗蛋原本就隻是個小孩兒,心智不成熟,受不住挑撥,隻憑著本能趨利避害。


    到了這種一切於他都隻是災難的時刻,他能遵從的隻有他的心。


    於是,他什麽都不怕了,隻想嘶吼,怒吼:“你說要給我娘修建最好的墳墓,你說會在她墳前種上她最喜歡的月季花。可你現在卻刨開了她的墳。


    你說我隻要按你說的做,你會給我找我親生父親,綁了拋棄我們娘倆的臭男人在我娘墳前磕頭,你……”


    “你瘋了……”


    張謙撲過去要捂狗蛋的嘴,喬安眼疾手快一把將狗蛋扯過來,藏在了身後:“他說的話,就那麽讓你們害怕嗎?這中間還有多少陰謀,多少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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