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車迴家時,一輪明月掛在樹梢。

    茂密的枝葉在路邊投射出移動的黑影,摻雜雲母碎石的路麵在我的車前燈下反射出點點光芒。空氣清新且溫暖宜人,是打開車頂或車窗的最好時候。但我的車門卻上了鎖,車窗緊閉,空調調在微風。

    以往這樣的夜晚會令我覺得很迷人,但現在隻讓我不安。

    白天看到的景象如月光般還在我的眼前。它們跟定我,不讓我走。我看遍那四幢在不同區域的房子,每幢房子都不起眼。他怎麽選的?為什麽?我確信這絕不是隨機發生的,這些案子一定有相關之處。我不斷思索那些存在於屍體上的發亮物質。在沒有其他證據的情況下,我堅信那些發光的物質聯結起了他與被害人。

    我的直覺到此為止,再試著往下想,腦子就一片空白。那些發光的物質會引導我們找到他住的地方嗎?這會與他的職業或喜歡的休閑娛樂有關,使他得以接觸他的獵物?或者會更奇怪,遺留下來的物質其實是從那些女人身上來的?

    說不定這是每個被害人家裏都有的東西,甚至來自她們身上或工作場所,也可能來自每個女人向他購買的東西。天知道到底來自何方。我們不能檢驗房子中、辦公室裏或被害人常去地方的所有東西,特別是我們不知道到底在找什麽。

    我將車轉進自家車道。

    車還沒停穩,柏莎便打開了前門。她站在門前刺眼的燈光下,手搭在臀部,手腕上鉤著皮包。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她急著要走。我不敢想象露西今天的表現。

    “嗯?”我進門就問。

    柏莎開始搖頭。“很槽,凱醫生。那小孩。噢!不知道怎麽搞的。她今天很壞。”

    我精疲力竭,無以為繼,而露西的情形也是每況愈下。總之,這是我的錯,我沒處理好,或者說,我根本不該那樣對待她。

    我對待成人可以粗率直接,無所顧忌,但我不習慣這樣對小孩。我沒有問她電腦遭入侵的問題,連提都沒提。星期一晚上比爾離開我家後,我便把調製解調器收起來,藏到樓上衣櫥裏。

    我的想法是露西會以為我拿去修理了,說不定她根本不會發現。昨天晚上她完全沒有提到調製解調器不見了,但我注意到她沒看我放的錄像帶,她在看我,眼睛流露出受傷的神情。

    我做的事完全合乎邏輯。如果侵入我辦公室電腦的人居然是露西,我把調製解調器拿走後她就不可能再做,而我也不需要當麵

    指出來,弄得很難堪,給這次來訪留下不美好的迴憶。反過來說,如果侵入的情形再次發生,那就可以證明不是露西幹的。

    話雖如此,但我知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以理性為基礎,就像玫瑰不是用辯論來灌溉。我知道,隱藏在知識與理性之下的,是一顆不惜犧牲他人利益以保護自己的心。

    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其實笨到極點。

    我記起了童年。母親坐在我床邊迴答有關父親的問題,我多痛恨她和我玩這種遊戲:首先因為有隻“蟲子”進入他的“血液”,所以他常常生病;或他必須忍受“某些有色人種”或“古巴人”帶著疾病到他的雜貨店;或“他工作太累,所以累垮了”。全部都是謊言。

    我父親有慢性淋巴性白血病,我上小學之前就已確診。但一直到我十二歲,他的病情到了第三階段的貧血時,我才知道他快死了。

    我們欺騙小孩,雖然我們在他們的年紀時就已經不相信別人告訴我們的謊言,但我們還是照騙不誤。真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都這樣做。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對待露西,她像成人一樣敏銳。

    八點半時我們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她拿著調羹攪奶昔,我在喝一杯我亟需的威士忌。她的態度完全變了,這讓我覺得不安,我的神經越來越緊張。

    她連和我吵架的興致都沒了,我不在家所引發的憤怒與不滿也消失無蹤。我無法讓她高興起來,即使告訴她比爾可能有時間過來跟她說聲晚安也毫無效果。她興致全無,一動不動,完全沒有反應。她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好像病了。”她終於低聲說。

    “你怎麽知道?我迴家後你還沒看過我一眼。”

    “你就是看起來生病了。”

    “噢,我沒有生病,”我告訴她,“隻是非常疲倦。”

    “媽媽累的時候,看起來並不像在生病。”她好像在控訴我,“隻有當她跟羅夫吵架時才會像生病。我恨羅夫,他是個笨瓜。他來家裏的時候,我要他折紙,因為我知道他不會。他是個蠢蛋、屎頭。”

    我沒因為她說髒話而責備她,我一句話也沒說。

    “所以,”她追問道,“你和羅夫吵架了?”

    “我不認識什麽羅夫。”

    “噢。”她皺皺眉,“我敢打睹鮑爾斯先生在生你的氣。”

    “我不覺得。”

    “我打賭一定是。他生氣是

    因為我在這裏——”

    “露西!別胡說。比爾很喜歡你。”

    “哈!他生氣了,因為我在這裏,他就不能做那件事。”

    “露西……”我發出警告聲。

    “我說得沒錯。哈!因為他無法脫褲子。”

    “露西!”我嚴厲地說,“立刻停止!”

    她終於正視我,她眼睛裏的憤怒讓我震驚。“我就知道!”她惡毒地笑,“而且你也希望我不在這裏,免得礙著你們。哼,我才不在乎。媽媽和她的男友還不是照睡他們的覺,我才懶得理。”

    “我不是你媽!”

    她的下唇顫抖著,好像我打了她。“我從來沒說你是,也不想要你當我媽!我恨你!”

    我們兩人都僵坐不動。

    我一時驚住了,我不記得有人說他恨我,即便他真的恨我。

    “露西,”我艱難地開口,胃像拳頭般揪成一團,我覺得自己快病倒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要說的是我不像你母親,明白嗎?我們非常不同,一向都沒什麽相同的地方。但這並不表示我不關心你。”

    她沒有反應。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恨我。”

    她仍像石頭一樣沉默。

    我呆呆地起身再去倒酒。她當然不恨我。小孩常常說那樣的話,但他們並不是當真的。我試著迴想,我從來沒有告訴母親我恨她,但我想我是偷偷恨她,至少小時候如此,因為那些謊言。在我失去父親的同時,我也失去了她。她全副心思都放在他的垂死和疾病上,多蘿茜與我沒有得到她的關愛。

    我欺騙了露西。我也心有所屬,隻不過不是為了垂死的人,而是那些已死去的人。每一天我都為公理而戰,但對一個覺得沒人疼愛的小女孩來說,公理在哪裏?上帝,露西並不恨我,但如果她真恨我,或許我也不能怪她。我迴到桌邊,小心翼翼地提出那個本不想碰的話題。

    “我想我看起來很憂慮的原因是我確實在擔憂。露西,你看,有人侵入了我的電腦。”

    她安靜地等待。

    我啜了口酒。“我不確定那個人是否看到了任何重要資料,但如果我知道是怎麽發生的,是誰做的,我會放心很多。”

    她還是沒說什麽。

    我隻有再逼一步。

    “如果不能徹查出來,我可能會有麻煩。”

    這句話似

    乎引起了她的警覺。

    “因為,”我平靜地解釋,“我辦公室的資料很敏感,市政府與州政府裏的大官對部分資料流落到報社那裏十分關切。有些人擔心那些資料可能是從我辦公室的電腦泄露出去的。”

    “噢。”

    “如果有記者侵入,比如說——”

    “什麽資料?”她問。

    “最近的案子。”

    “那個被殺的女醫生?”

    我點點頭。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陰鬱地說:“所以調製解調器才會不見了,對不對,姨媽?你拿走了,因為你認為我做了壞事。”

    “我不認為你會做壞事,露西。如果你進入我辦公室的電腦,我知道你不是要做壞事。我不會因為你的好奇而怪你。”

    她抬頭看我,眼裏蓄滿了淚水。“你拿走了調製解調器,表示你不再信任我。”

    我不知道應如何反應。我不能騙她,但如果說真話,就等於承認我不完全信任她。

    露西沒心情再喝奶昔。她咬住下唇,靜坐不動,眼睛向下瞪著桌麵。

    “我是拿走了調製解調器,因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做的。”我決定實話實說,“是我不對,我應該直接問你。但也許我感到傷心,因為你可能破壞了我們間的信任。”

    她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很奇怪,她似乎因此而心情好轉,她幾乎很快樂地問:“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做了壞事,你會傷心?”好像這樣給了她某種她渴求的權利。

    “是的。因為我很愛你,露西。”我說,我想這是我第一次這樣明白地告訴她,“我不想傷害你,就像你也不想傷害我。我很抱歉。”

    “沒關係。”

    她攪動奶昔,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她高興地宣稱:“我知道你藏起來了。你瞞不過我,姨媽,我看到在你的衣櫃裏。柏莎做午飯時我找到了。它跟你的點三八口徑的槍放在衣櫃同一層。”

    “你怎麽知道那是把點三八?”我脫口而出。

    “因為安迪也有一把。他是羅夫之前那一個。安迪的點三八掛在腰帶上,就在這裏。”她指指腰部,“他有間當鋪,所以總是帶把槍。他給我看他的槍,還告訴我怎麽用。不過他先拿走所有的子彈,然後讓我打電視。砰!砰!好神噢!砰!砰!”她的手指射向冰箱,“我比較喜歡他,但媽媽大概對他厭倦了。”

    我明天

    要把她送迴這樣的家?我開始教她有關手槍的常識,告訴她手槍不是玩具,會傷人的。此時電話鈴響了。

    “噢,啊,”我起身時露西想起些什麽,“你迴家前外婆打過電話,打了兩次。”

    現在她是我最不想與之交談的人。不論我多麽善於隱藏情緒,她總是能立刻道破,而且緊逼不放。

    “你好像很沮喪。”我們還沒說兩句,她就這樣說。

    “我隻是很累。”我又用了這一招。

    我仿佛看到她就在我麵前,像往常一樣坐在床上,背後墊了好幾個枕頭,電視開在低聲。我的發色遺傳自父親,我母親卻是深黑發,現已變白的頭發柔和地襯托出她的圓臉,厚厚的眼鏡遮住了一雙棕色的大眼睛。

    “你當然累了。”她開始了,“你整天都在工作。那些裏士滿的恐怖案子,昨天也上了<先驅報》,凱。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驚奇過。今天馬蒂耐斯太太帶報紙來的時候我才看到。我已經有一陣子沒訂星期天的報紙了,那麽多的夾頁、優惠券和廣告,厚厚的一大疊,太煩人。報上有你的照片,所以馬蒂耐斯太太才帶給我看。”

    我悶哼了一聲。

    “也不能算是認出你來,因為是在晚上,照得不清楚,但下麵有你的名字,所以當然是你。也沒戴頂帽子,凱。看起來當時在下雨,濕漉漉的天氣真差,而你連頂帽子也不戴。枉費我替你織了那麽多帽子,我可是怕你得肺炎才幫你織帽子,你卻根本懶得戴——”

    “媽……”

    她繼續。

    “媽!”

    我無法忍受,今天更不成。即使我像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般幹練,我媽還是把我當成五歲小孩,呆頭呆腦地不知道如何應付雨天。

    接下來是一連串問話,看我有沒有好好吃,睡眠充不充分。

    我突然打斷她。“多蘿茜好不好?”

    她遲疑了一下。“嗯,我就是為這個打電話給你。”

    我急忙找張椅子坐下。我母親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她告訴我多蘿茜飛到內華達州去結婚。

    “為什麽要去內華達州?”我愚蠢地問。

    “你說,為什麽你唯一的妹妹碰到這個隻在電話裏交談過的作家,就突然在機場打電話給她母親,說她要去內華達州結婚?你告訴我,為什麽我女兒會做出這樣的事,真讓人以為她的腦子都是糨糊……”

    “

    哪種作家?”我看了露西一眼,她正看著我,臉色蒼白。

    “我不知道。她說他是畫畫的,我猜他替她的書畫插畫,幾天前他們在邁阿密開會,當麵討論她正在寫的書。別問我。他叫賈克柏·布蘭克,猶太人,我知道他是,雖然多蘿茜不肯說。為什麽她會告訴她母親,她要跟一個我從來沒見過、年紀又大她一倍,畫小孩圖畫的猶太人結婚?”

    我可沒有問她。

    在又一次家庭危機中送露西迴家是不可能的。每當多蘿茜非得出城去參加編輯會議,從事資料收集,或去參加那些她一去就流連忘返的演講時,露西就得延後迴她母親那裏。她不得不留在外祖母家,直到那遊蕩的作家終於迴家。是不是就因為我們容忍了她這種行為,所以她越來越不負責任,或許連露西也接受了。但私奔?上帝!

    “她沒說什麽時候迴來嗎?”我背對著露西,壓低聲音問。

    “什麽?”我母親大聲說道,“這像什麽話?她居然敢告訴她媽媽這種事!噢!她的老毛病又來了,凱!他的年紀是她的兩倍!阿曼也差不多大,你看發生了什麽事!露西還沒大到可以騎腳踏車,他就在遊泳池邊死了。”

    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使她平靜下來。我掛上電話,準備麵對殘局。

    我想不出要怎麽說會聽起來好一點。“你媽媽要離開一陣子,露西。她剛和布蘭克先生結婚,他是著她的書畫插畫的……”

    她仍舊像尊雕像動也不動。我伸出手臂抱住她。

    “他們目前在內華達……”

    椅子往後一翻,跌落在牆邊。她掙開我,奔進她的房間。

    我妹妹怎麽可以對露西做出這種事?這次我一定不會原諒她。她嫁給阿曼已經夠糟了,當時她剛滿十八歲。我們警告她,想盡辦法勸她。他隻能算勉強會說英語,老到可以做她父親,而且我們覺得他的財富、奔馳車、勞力士金表與海邊的別墅都很可疑。像很多神秘出現在邁阿密的人一樣,他的奢華做派沒有合理的解釋。

    該死的多蘿茜。她熟悉我的工作,知道我工作的壓力有多大。由於這些案子,我對露西來我這裏很遲疑,這點她也很清楚!隻不過計劃早已確定,而且多蘿茜很迷人地說服了我。

    “如果實在不方便的話,凱,你可以送她迴來,我們再作打算。”她甜甜地說,“真的,她好希望去啊!最近她開口閉口都在說這個。她好喜歡你,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英雄崇拜。”

    露西僵硬地坐在床邊,瞪著地板。

    我幫她換睡衣時,“我希望他們的飛機掉下來”是她唯一說的話。

    “你不是這個意思,露西。”我拉平她下巴下印著雛菊的衣領,“你可以留下來同我住一段時間。這不是很好嗎?”

    她雙目緊閉,臉孔轉向牆壁。

    我的舌頭好像打了結,沒有任何話可以減輕她的痛苦。我無助地坐在那裏看了她一會兒,接著我遲疑地走近她並撫摸她的背,她的痛苦逐漸舒緩,終於開始發出睡眠時正常的唿吸聲。我親親她的頭頂,悄悄關上門。還沒走迴廚房,我就聽到比爾開車進來的聲音。

    沒等他按門鈴我便打開了門。

    “露西睡了。”我輕輕說。

    “噢,”他頑皮地輕聲迴道,“真是太不幸了,看來我不值得她等待——”

    他隨著我驚恐的目光轉向街道。一輛汽車的大燈照亮了前門,但隨即關掉。這輛陌生的車先是突然停住,現在又加速後退,低吼的引擎聲劃破寂靜。

    車子在樹後轉頭,飛快離去,輾得路上的砂石劈啪作響。

    “有人要來?”比爾瞪著黑暗,低聲問。

    我慢慢搖頭。

    他看了手表一眼,輕輕推著我進入走廊。

    馬裏諾不論什麽時候來法醫辦公室,總不忘找溫格麻煩。溫格是我見過最好的解剖技師,但也是最脆弱的一個。

    “……嗨,這就是所謂的福特車近距離接觸……”馬裏諾大聲喧嘩。

    正當馬裏諾捧腹大笑時,一個有著啤酒肚的州警到了。

    溫格滿臉通紅,憤憤地把電鋸的插頭戳進垂掛在鋼桌邊緣的黃色線圈。

    我手腕上都是血,忍住氣低聲說:“別理他,溫格。”

    馬裏諾看著州警,我等著他繼續那無聊的笑話。

    溫格太敏感了,我有時會為他擔心。他對被害人的遭遇感同身受。碰到異常殘忍的案子時,他常忍不住哭泣。

    今早的案子顯示了人生殘酷的諷刺。昨晚有個年輕女人去了鄰縣的一個鄉下酒吧,淩晨兩點左右步行迴家,一輛車撞上了她,之後繼續向前行駛。州警檢查她的私人物品時,發現她的錢包裏有張幸運簽,上麵預告著:“將發生會改變你一生境遇的事。”

    “說不定她在尋找引擎蓋先生……”

    我正要對馬裏諾大發

    脾氣,他的聲音便被電鋸的巨響掩蓋。溫格開始切開那死去女人的頭骨,一團骨頭粉末擾人地散布在空中,馬裏諾與那個州警立即撤到房間的另一頭,在那裏,裏士滿最新槍殺案的被害人正由法醫解剖著。

    電鋸聲戛然而止,溫格將頭蓋骨拿走,我停下來迅速檢查了她的腦子。沒有腦溢血……

    “有什麽好笑,”溫格開始他憤怒的控訴,“一點也不好笑!怎麽有人會覺得這種事好笑……”

    那女人的頭骨破了,僅此而已。她的死因是多重骨盆挫傷,她的骨盆受到劇烈傷害,她皮膚上可以看到那部車子散熱器護柵的痕跡。撞她的不是跑車那類底盤很低的車子,很可能是輛卡車。

    “她留著幸運簽,因為那張簽對她有某種意義,帶給她希望。說不定這就是她昨晚去酒吧的原因。她在尋找能攜手共度一生的人,或等待改變她一生的事發生。結果卻是有人酒醉駕車撞上她,將她拖了五十英尺到溝裏。”

    “溫格,”我一麵開始照相,一麵疲倦地說,“你最好不要亂想。”

    “我忍不住……”

    “你必須學著去控製。”

    他受傷的眼神轉向馬裏諾,馬裏諾不撩撥他絕不罷手。可憐的溫格。那些在粗暴環境中討生活的警察大都受不了他。他從不覺得他們的笑話有什麽好笑,對他們的輝煌戰績也不感興趣,更明白地說,他與眾不同。

    溫格的身體線條柔軟,黑發貼在腦袋兩側,頂端頭發有如鳳凰鸚鵡的羽毛,末端則有一截發尾卷在脖頸處。整體而言,他精致英俊,看起來像是那種穿著名牌服飾、腳著歐式軟皮皮鞋的模特兒,就連他自己購買、親自動手清洗的深藍罩袍也很有風格。他不和女人調笑,也不在乎女人指揮他做事,更不像對我檢驗袍或套裝下的身材有任何興趣,有幾次我在更衣室換衣服,他不巧走了進來,我卻依然很自在,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出現。

    如果幾個月前他來求職時,我對他的性傾向有一點好奇,說不定我不會雇用他。這點是我不願意承認的事。

    我在這地方看遍了各種極為惡劣的例子,因此太容易有刻板印象。譬如身披假乳義臀的人妖,因忌妒的怒火而謀殺情人的同性戀者,在公園、遊戲廳遊蕩,結果卻遭厭惡同性戀的老粗舉刀猛劈的年輕男妓,那種身上有下流刺青,在監獄裏奸淫遍了所有兩腿動物的囚犯,以及那種在同性戀浴室和酒吧荒淫縱欲,也不管誰會染上艾滋病的人。

    溫

    格不像那些人。溫格隻是溫格。

    “你可以從這裏接手嗎?”他憤怒地衝洗他戴著手套、血淋淋的雙手。

    “我會做完它。”我隨口答道,開始重新測量腸係膜上的一個大洞。

    他走向櫃子,拿出一瓶瓶消毒劑、破布和一些清潔用品,然後戴上耳機,打開掛在罩袍腰際的錄音機,立刻沉醉於自己的世界裏。

    十五分鍾後他開始清理一個小冰箱,裏麵儲藏著周末放在解剖室的證據。我模糊地注意到他拿出一樣東西,看了良久。

    他走到我的桌旁來時,耳機像衣領一般掛在脖子上,一臉迷惑不安。他手上拿著裝著證據的硬紙夾。

    “嗯,斯卡佩塔醫生,”他清了清喉嚨,說,“這個在冰箱裏。”

    他沒有解釋,也沒這必要。

    我放下手術刀,頓時覺得胃部抽緊。硬紙夾上的標簽印著洛麗·彼得森案子的號碼、名字、驗屍日期——但她所有的證據我在四天前就已交出。

    “你在冰箱裏發現的?”

    這一定是個錯誤。

    “在深處,最下一層。”他遲疑著加了一句,“嗯,沒有人簽。我是說你沒有簽字。”

    一定有什麽緣故。

    “我當然沒有簽字,”我尖銳地說,“她的案子我隻收集了一套證據,溫格。”

    我嘴上這麽說,心裏的疑雲卻像風中搖曳的燭火。我試著迴憶。

    周末我把洛麗·彼得森的樣本存在冰箱裏,就和其他星期六的案子放在一起。我清楚地記得,星期一一早我親自交到檢驗室,其中包括一個硬紙夾,裏麵裝著上麵有肛門、陰部、口腔樣本的棉花棒。我確定當時隻用了一個硬紙夾。我絕不可能送出空夾子——它總是包括一個裝了棉花棒的塑料袋、裝了頭發的信封、試管和所有其他東西。

    “我不知道這是從哪裏來的。”我強調。

    他不安地將身體重心轉移到另一隻腳上,眼睛也望向別處。我知道他在想什麽。我把事情搞砸了,而他不願意直接指出來。

    出錯的可能性一直存在。自從瑪格麗特在解剖室的電腦裏安裝了製作卷標的程序後,溫格與我就把整個作業流程想過很多遍。

    病理學家在動刀解剖之前,可先將有關死者的數據輸入電腦,然後印出一串標簽,用來貼在所有可能采集的樣本上,比如血液、膽汁、尿液、胃部的殘留物,和其他個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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