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底形如三丈見方的古井,四壁生滿青苔,雜亂岩石堆砌過來,掛著十丈高的斑駁水跡。叮咚一聲,從鍾乳石尖滴下一粒細小的水珠,砸在了地麵的化石身上。成片的煙灰與鹽筍,像是銀白的迎春藤,爬上了化石底座,累積成半尊雕塑。濕濡濡的水漬如菌花散開,侵蝕了塑像,掉落一片一片岩灰鱗。

    “姑娘,你走近點。”那道聲音就是從化石堆裏發出,又說了一句。

    謝開言借著微光,看清了前麵的景況:一張枯槁的臉長在鍾乳化石裏,睜著兩粒銀黑色眼珠,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而那尊雕塑,就是老者石化的身子。

    這怎麽可能?謝開言聽聞一切,心底浮現起第一個想法。

    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竟然風化成半尊泥塑,在這麽靜寂的洞底,在這麽艱苦的地方!

    謝開言環顧四周,眼底帶著一絲震撼。聽到老者在喚,她連忙走到兩米開外的距離,盤膝在他麵前坐下。洞頂的乳化石水叮咚滴下,淌開在塑像的臉裏——倘若那還能稱之為臉頰的話——老者伸出一截細利的舌頭,朝右一卷,蘸到了那滴水。

    謝開言觀察到,老者為了汲水,將舌頭拉伸成黑紅的軟鞭,如同蛇吻一般靈活。然而,他的手、腳、臉、舌都異化於常人,可見活得分外艱辛。

    謝開言目視蒼老的臉,運氣鼓聲,用腹語說道:“前輩是何人?”

    老者後背緊貼在濕潤的石壁上,赫然與洞穴生成一體。一截枯敗的銀臂慢慢抬起,像是冬天披雪的枝椏。他努力伸出手指,無奈隻是動了動,根本不能撼動久積成石的身軀。

    “我是謝族族長。”他才說了六個字,卻用了很長時間。

    謝開言稍稍抬起眼睫,瞳仁中便傾瀉出微光。據她殘存記憶,謝族百年來沒有正式族長,曆年由刑律堂長老代理職責。因為自謝族在越州烏衣台開創根本起,就立有規矩:族長必須由前一任委以信物,詔令天下,方能行使統領全族之權力。

    二十二年前,刑律堂謝飛叔叔力排眾議,上書南翎國君,請了一道聖旨,擢謝族四歲子弟謝一為預備族長。詔令書準備在謝一十八歲生辰上拆開,正式委任她族長一職。隻是後來,她去了華朝,幾經波折來到這裏,中間有十年時光被雪藏,記憶如同煉淵之底的那道極光,慢悠悠地從她裸足邊溜走。

    迴想往事,謝開言心內震驚,以腹語說道:“可我族百年來,一直沒有族長。”

    族長之位

    懸空百年,所有謝族人都清楚這個典故。

    老者吃力說道:“這樣看來,我留在這個山洞裏,已經有一百年了。”

    謝開言眼中的訝然之色久久不散,但她保持著安靜,給曆經苦難的老族長一種安詳的氣息。

    老族長說道:“一百年前,天下三分混戰不休,我南翎國力衰微,即將覆滅。國君意欲與北理結盟,共同抵抗華朝。依照盟約,我國必須奉上皇子做人質。國君信任我,委派我護送皇子去北理。我帶著不足三月的皇子喬裝進入理國國境,這時華朝追兵趕到。我將皇子交給心腹之人,囑托他先走,去都城伊闕等我消息。心腹連夜奔逃,我帶兵衝進峽穀,掠起煙塵,吸引華朝軍隊來攻。華朝人炸斷山脊,引發泥石衝下,帶動山脈大片滑坡。那石流太過霸道,頃刻間就封住了所有出口,華朝人來不及跑,和我們一起被壓在山下。我抓住馬鞍,隨著石流遊走,被衝到了一個罅隙之中,折斷了雙腿。這一百年來,山體不斷累積,我受困在這方小小洞穴裏,吃青苔喝岩水,吊著最後一口氣。”

    謝開言的目光瀏覽在老族長已經風化泥塑的身子上,幾乎不敢與這位滄桑的老人平視。

    老族長喘息極久,才說道:“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這個秘密就會和我的屍骸一起長埋於地底——我們南翎國不會滅亡,理國還埋伏了一支南翎皇族血裔,他們有個特征很好辨認,那就是雙重耳廓。因為隻要是南翎皇族,天生就是重耳人。”

    老族長嘶啞地唿氣,聲音像殘破的風箱。每說出一個字,都花費了巨大力氣。他的四肢被困住,動彈不得,痛苦隻能從身上的石灰岩鱗片上滲透出來,稍稍吐納,便落下一片片慘白。

    謝開言垂下眼眸,心潮如海翻滾,克製不住,撲地吐出一口血。她抹去嘴邊血,再次端正坐好。

    老族長問:“那個孩子,應該平安抵達了北理吧?”

    謝開言無從得知,她正努力抑製住內心的悲傷,氣息一層層湧上,如烈焰,如寒雪。

    老族長嘶啞地說:“我的那個心腹,為人機警,應該不成問題……”

    謝開言強吞喉邊血,極力放鬆身心,沒有說話。

    實際上,她也說不出一句話。

    老族長並不知道,南翎之所以沒亡國,是因為這一百年來它或者與華朝為敵,或者依附華朝作傀儡子國,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南翎偏安一隅,沒逃過華朝人的野心。七年前,葉沉淵開始崛起,一舉

    收複前朝散落疆土,並攻克了南翎三郡,將皇族及後宮嬪妃三百多人趕出首府定遠。直到數日前,南翎最後一支護衛軍被全部殲滅。至此,華朝疆域再無南翎一說,所有亡國人飄零於中原,無處可依托,如秋風中的寒葉。

    謝開言垂下頭,大口喘氣。

    記憶如同遠古洪荒,一下子衝殺出來,將孱弱的頭腦踐踏得轟隆作響。她捧住額角,大粒的汗珠從指縫中滑落,染濕了她的布套。老族長似乎說了什麽,她聽不見。她隻能定住頭,不讓它顫抖個不停。

    她怎麽能忘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在哪裏。盡管腦海中混沌,不分天清地白,但往事總像傾瀉的天光,一點點打破了她的黑暗。

    她的痛苦,最早由南翎國賜給,當真印證了一句話:謝族人生來是南翎精魂,至死方休。

    十年前的那場宮宴,歌舞升平,萬人歡享,國君不思進取,一味對華朝退讓,甚至希望以百宴千燈的奢靡場景來締結華朝使者歡心。那一晚,南翎少男兒,多降臣。大家浸漬在靡靡之樂中,笑得合不攏嘴。她看著滿堂圭笏,滿殿富貴,眼光那麽冷淡,仿佛已經預知一曲盛世華章終究會降下帷幕。

    她幾乎要拂袖而去,但謝飛叔叔牢牢拉住了她的手。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楚地說:“無論南翎如何昏聵,你必須做家臣。”

    謝族人生來是南翎國的精魂,起定邦輔助功用。國君可以放棄南翎,但謝族子弟必須守重責。她不甘心做兒臣,質問謝飛叔叔:“怎樣才能讓國君收迴成令?堂堂南翎為什麽要臣服在華朝腳下?”宮宴上,南翎大皇子率眾拜服在華朝使者跟前,恭敬宣讀“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將華朝那個腐朽貪婪的皇帝尊奉為父,她可聽得很清楚。

    嘩啦一聲,終究有人看不過去,推開漆金桌案,憤而離席。謝飛叔叔沒說什麽,置身於殿下廊前,雙袖攏著一層淡月光華。她沒得到答案,也追隨那道魁梧身軀而去。

    “金吾將軍,請留步!”皇宮內,她低聲喚止。

    應聲轉過來一張年輕而方正的臉,黑甲銀蔽,器宇軒昂。他看著她,躬身施禮:“見過謝姑娘。”

    她試探幾句,他請她移步密處,推心置腹交談一刻。兩人親眼目睹國政聵敗,並不繞彎,直接探討到了核心問題。金吾將軍蓋行遠話不多說,尚有顧慮。她抬眼問道:“怎樣才能讓將軍打消顧慮,痛快發兵扣住華朝使者,迫使國君重新考慮降服一事?”

    蓋行遠沉吟不語。

    她又道:“隻需將軍緊守皇城四門即可。我此刻上殿,拿住使者,手起刀落,或許能效仿班超斬匈奴使之故,改寫我朝曆史。”

    她靜靜地站在花木重影裏,等了許久。

    最終,蓋行遠點頭稱好。

    待她起步走向正殿,蓋行遠趕去通知了謝飛叔叔。似乎在南翎士族裏,大家承認的還是刑律首堂的地位。不出意外,她被謝飛叔叔強壓下來,鎖進了祠堂裏。

    五天後,餓得奄奄一息的她走出來,已經看到南翎陰霾滿天,日月之色被遮蔽得幹淨。

    她不甘退讓,她不願做兒臣,於是她向謝飛叔叔告別,踏上了華朝土地。

    那時,在東海之濱,有道纖塵不染的身影。他麵向海潮,算計著潮汐起替。傳聞,華朝的白衣王侯譽滿天下,隻要戰勝了他,想必國君更能青睞於她,重新考慮謝族子弟定國安邦的能力吧?

    “葉沉淵……”

    謝開言再次記起這個名字,痛苦地抱住了頭。這三個字如同透骨鋼針,紮進她的記憶裏,迫使她想不下去。每當念及他的名字,腦中的迴憶就要斷裂,隻剩下一張冷漠的臉殘存在角落裏。

    前去華朝發生了什麽,她已經無法記住。無論悲傷歡喜,往事的足跡行至葉沉淵麵前,也必須止步。

    謝開言掙紮在地,趁著神智尚未渙散前,嘶聲道:“族長,我帶你出去好麽?”

    “傻孩子。”她聽到他似乎在歎息,“我已經走不動了。”

    謝開言控製不住全身的痛楚,將手指摳進岩灰地麵,生生抓裂了一塊花崗石。老族長攢氣說道:“快快劈向天靈右前五寸處!”那聲音有如風箱破敗,卻給她注入一線天機。她不再懷疑,起掌拍向自己右額,朝著那塊熱得發燙的地方傾注全力。

    眼前如同天花彌散,一股烈焰之氣被截擊迴來,激蕩在頭顱中。她慘叫一聲,倒下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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