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子百歲高齡,所藏書籍實屬珍寶,帛麵幹燥無漬,字體如雲流暢。就是那一捆捆竹簡,也保持著烤過的青瓷色。謝開言踏進地下書室,迎麵而來一股古樸鬆香,滿壁的輝煌令她屏氣靜聲,垂眸站在了桌案後。

    待細細聆聽天劫子的護書告誡後,她才洗手焚香,虔誠地翻閱古籍。

    天劫子見她麵色恭謙,替她滯留了琉璃燈盞,當先離開石室,放下了門戶。

    石室上方鑿開通風孔,插入竹節,逢雨水,必定滴滴答答作響。石龕四壁置放香木,驅蟲熏蘭,指間便跳躍著一種書香。謝開言孜孜不倦地學習,每讀一冊,於胸中迴顧一遍,不知不覺中,她的頭腦如同破開了混沌,乍瀉出一絲天光。

    這些精利小篆、端正楷書,一個個跳躍起來,連成一幅畫卷。畫裏,描金朱漆坊門大開,筆直的青石街道呈現在眼前,她騎著白馬,一陣風地越過石階、對楹,飛馳在悠長沉靄的巷子裏。

    “大小姐迴來了!”

    “大小姐迴來了!”

    眾多稠色深衣的身影從樓閣裏走出,在闌幹上懸起了玉蘭燈盞,一戶接著一戶,似是拉開了夜的帷幕,點燃了通往天階的眼睛。她的白馬朝前飛奔,宛如遊龍,一刻不停息。馬蹄敲擊在方磚上,也是一種急雨般的訊號,謝族的姑娘嬸娘們全部放下手中事,素腕執燈,紅袖妝照,笑盈盈地看著她遠去。

    整個世族,隻能她有如此殊榮,不解箭、不下馬,由著眾人簇擁著她,任她帶走光明飛馳。謝一的名稱,生來就是族長的預接號令,她們喚她大小姐,族內弟子喚她大師姐,盡管她年紀最小,不過十六歲。但是,一旦預置令下,她的地位就不能更改,除去刑律堂的謝飛叔叔,無論何人,必須敬她三分。

    那時的她,如同初生的白虎,乳聲令同林震惶。她的肩上,擔負著謝族五萬子弟的教馴。從街坊外跑到烏衣台,她數過,以橫列五排對應謝族五堂,鋪墊了整整五萬塊玉石方磚,右角上鐫刻了整整五萬個名字,篤篤的馬蹄踏在上麵,告訴她,每一個名字都是她的責任。

    路的盡頭通向巍峨宮殿,階前第一塊是金磚,四歲時,謝飛叔叔牽著她的手,親自替她刻上了“謝開言”三字,並告訴她,日後族內興兵操練,她必須站在這裏,屬於她的位置上,帶領身後的子弟勇敢向前,成為南翎國堅不可摧的屏障。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謝飛叔叔帶著她,走向特設的石室。那裏,也有滿壁的書香、滿袖的蘭

    熏,燈燭照耀著一道小小的影子,數十年如一日。

    影子慢慢長大,無論生病損傷,她都必須讀書、學禮、騎馬、習箭,甚至是接受高深的丹青音律教識。她能背下詩書禮經,辨析繁複難測的天文星象,熟習馬仗陣法,說出每一支翎羽的特征,卻沒法梳理好自己的發絲,穿整齊一套衣裝。

    因為那些,謝飛叔叔說過,身為預備族長的她並不需要。

    終於有一天,她病倒了,幾乎奄奄一息,怎麽也不能清醒過來。謝飛叔叔日以繼夜地照顧她,喚著她的名字,將她從司命手裏拉迴意識。他用更加嚴厲的管教訓斥她,不準她生出死逃之心。

    休病中,她看著窗外的靈鳥,撲騰著翅膀飛走,轉到樹後,突然走出一個精美絕倫的小姑娘。

    她真的吃了一驚,那個小姑娘告訴她,她叫阿照,由金絲雀所化,特地來照顧大小姐起居。

    從此,白馬身後總是跟著一個身影,鍥而不舍地追逐著她,一邊喊著:“謝一謝一,你跑慢點。”她越跑越快,阿照摔跤了,頭破血流。她縱馬迴來,阿照突然躍上馬背,抱緊她的腰,嗬嗬笑著說:“我抓到你了,你是我的。”

    秀氣的臉蛋,玫瑰色的嘴唇,湛黑的眼珠動一動,傾灑出一片流離光彩。這就是存貯在謝開言記憶中阿照的影像,幹淨靈秀,像是青天外飛來的靈鳥。

    可是如今,這隻美麗的金絲雀已經飛出金粉世家,墜入了尋常百姓中。

    謝開言不知道阿照去了哪裏,長達十年的冰封生涯,雪藏了她的所有記憶。

    細縷風聲從竹節灌入,嗤地一響,引得燈盞跳了跳。

    謝開言迴過眼神,輕歎一聲:“阿照……”半晌又說不出什麽。南翎已亡,謝族覆滅,她記不住霜華般歲月所發生的,老天強壓住她悲喜,讓她成了活死人。

    謝開言靜坐半晌,克製內心苦痛,翻閱醫典,對著自己所中症狀琢磨。典籍由古代流傳下來,記載頗豐,列述諸多症狀,對沙毒及桃花障也有詳解。

    “沙者,地火也。烈毒犯衝,洗內髓破天心,炙熱聚頂,滅六魄三生。”

    “桃花障為情毒,戒嗔戒念。一層破孤悶,膚冷;二層斷腸根,骨清;三層泯神智,血凝。此為大忌。”

    親眼看見毒病入骨之深,謝開言默忍半晌,才查找處方。醫典上未交付沙毒解藥,隻設置一法,謂之熱蒸。就是將中毒者放置於籠龕,倒入藥湯,以沸水蒸蕩,

    開氣孔引毒血,血質變清才可。

    桃花障由氣瘴所入,性陰寒,亦謂之寒毒。采紅景天、雪蓮、杜仲等珍貴藥材做引,融特製烏珠水成藥,湯煉七七四十九天,得一粒丸藥,喚作“嗔念”。即是戒嗔戒念。

    “七七四十九天……文火不熄……”

    謝開言默念,瞳仁明光涼了半截。

    如此珍貴的解藥,先不說藥引難配,還需要人工煎沸,聚齊這些條件當真難之又難。

    莫非老天真的要亡她?謝開言細細思量,可轉念一想,她不能服從這樣的安排。命雖有天定,但她要翻轉,否則愧對兩世為人。

    在少時學習,她讀史,阿照陪侍一旁,讀詩。阿照笑話她不似女兒,心肝不比千江水,來不得半點鍾靈毓秀。她將古籍翻開,側目說道:“越主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使吳國百宮為沼澤。這難道不是英雄之舉嗎?”

    小小的她尚且懂得含冤負屈的重責,十年之後的她怎麽可能不理解,命運究竟掌握在誰手中。

    風入襟,謝開言苦讀數日,不覺腹餓,唯當冷風雨露為伴,坦然安坐。這天,清露滴響,陰雨纏綿,天劫子叩門問訊,見無異樣,下山配藥離去。

    謝開言走至山崖,騰空翻躍,習仿黃鳥打了一套拳。舒展開筋骨,她挽藤一蕩,采集野果充食。樹前雨水衝刷她的頭發,露出光潔的額角,發根處隱隱帶有一塊蘭青色印記。她不覺癢痛,不習梳妝,自然不知自身變故。看到天劫子不在山頂,她連忙抓住藥鏟,將藤蔓纏在腰間,徐步蕩下,花費一些時間來到山腰處的那方絕壁石窟。

    洞窟內一切如故,土壤泡水,變得鬆軟了些,呈灰褐色。她執起藥鏟敲擊四壁,並未發現任何離奇之處,當然,洞內藏寶的那些傳說也成了奢望。

    謝開言順好額前發絲,察覺四肢起熱,忙吐納調息,放鬆心神。就在她靈台漸開之時,突然又聽到一個聲音,叮咚一響,像是鍾乳石滴下一粒雨露那般輕微。

    山是飛岩,本應渾然一體,卻在雨水侵蝕下洞開一方石窟。石壁堅硬,本無中空,卻在靜寂處傳來水聲迴響。謝開言覺得自然造化太過神奇,忙撲□子,豎耳傾聽。

    又是叮咚一聲脆響,她沒聽錯。

    她找了找石窟地麵鬆軟處,兩手握鏟,使力挖掘。那泥土不知有幾尺厚,直挖得她渾身燥熱,差一點又要引得烈息遊走血脈。藥鏟挖斷了,她折斷幾根樹枝挖掘,不屈不撓地,

    終於被她挖到了一個漏鬥形的地洞。

    謝開言運氣於掌,猛地擊向洞口。沙石土壤飛起,撲了她滿臉,她跳到石窟外,接雨水擦洗幹淨,再繼續用力震裂地洞。反複二十次後,地麵豁然裂開,露出一道虛空的洞穴,黑魆魆地透不出光。

    她翻轉羅裙,將內裏褻褲撕下褲腿,纏在鬆枝上。想了想,怕火把不夠,她隻得咬牙扯開袖罩,塗了防凍止裂的獾油,再裹上一層。準備妥當,她晃開火折子,點燃火把,小心沿著洞口爬下。

    洞口狹窄,僅容一人。遊走幾尺後,她將火把插在上方,躍下洞底。洞穴幽深,黑而潮濕,在暗影裏張開口,如同一個怪物。借著光亮走了兩步,突然從前方傳來一個蒼老而渾濁的聲音,在問:“姑娘,你是謝族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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