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也不給我通知一聲。我也到醫院把娃看一下嘛!”張師是個大嗓門,一進院子就大聲埋怨。

    兩個親家爹趕忙從躺椅上起身迎接。

    “老爺子身體還硬朗得很。七十過了吧?一點也不老。”老崔寒暄。

    “早過了,我比祥生大五歲。屬猴的,你算嘛。剛才車上和小孔喧哩,他家的強強子都大學快畢業了。你說我們能不老嗎?”孔祥西的兒子名叫孔令強,在北京師範大學讀大三。“你倆才真的不老,到底是年輕時候練過功的,一看還是兩個老小夥子嘛。哈哈。崔親家你六十幾了?我把你屬啥的忘了。到底老了,沒記性了。”

    “我屬龍,他舅爺。我比親家老哥小三歲,六十四了。”

    “一眨眼都老了。就說小孔,我們一直把他當個娃娃,小孔、小孔的叫哩,也都轉眼五十五了。要是過去早當爺了。”

    “他成家晚,早點結婚也就當爺了。”

    段生祥把兩位客人讓到躺椅上,自己坐小馬紮。

    “今天我們不劃拳了,慢慢喝著喧謊兒,好長時間沒見麵了,好好喧一陣。”段生祥提議。

    “魚兒結伴戲水麵/落花驚散不成歡/我好比鏡破月缺誰憐念……”戲曲聲從屋裏傳出來在小院裏迴蕩。

    “好,一邊還能聽戲。”張師讚同。“這是肖玉玲唱的黃桂英哪。‘小鳥兒哀鳴聲聲怨……’,哈哈。”說著還捏著嗓子學了一句。

    “嘖嘖,老爺子耳朵真的絕了,一下就聽出來了。”老崔讚歎。

    “我們老爺子不但耳朵絕,記性也好得很。五六十年前的事情,現在還能說上哩。”段生祥誇道。

    “肖玉玲,當年秦腔‘閨閣旦’的頭牌,毛主席接見過呢。王寶釧、秦香蓮、白素貞、孟麗君……唱過好多哩,個個演得呱呱叫。特別是這個黃桂英,演神了。當年的報紙上說‘秦腔演活桂英女,肖玉玲為第一人’哪!”

    “啊唷!老爺子,這個你都記著哩?你若是當作家,比他娃小孔都強!”段生祥驚歎道。“我進去換張碟,老爺子聽啥呢?”

    “見了你倆,就想聽《反徐州》了,要不聽《打漁殺家》也成。你坐著,叫小孔換去。女婿娃在哩,老泰山就穩穩坐著嘛。咦,小孔呢?咋不出麵了?”

    “可能在廚房幫忙著哩。小孔——”段生祥喊了一嗓子。

    “哎——”孔祥西答應著,果然從廚房出來。

    “你進去換個碟,師傅要聽《反徐州》哩。”

    “小孔,師傅給你說句話。迴你們小家你咋做都成,現在世道變了,我們也不說啥。到了我們這蘭州人的老院子裏,有講究哩,男人們可不進廚房。進廚房把煤(黴)氣子沾上了,要倒黴哩。”張師說得一本正經。

    孔祥西做個鬼臉,沒言語,進屋換碟去了。

    “過去老蘭州真的有這講究哩,尤其是你們這些走南闖北出車的。”老崔讚同張師。

    端菜出來的段生祥老伴正好聽到這話,笑了:

    “啥是講究,都是男人們懶得做編出來的借口。阿舅,吃好。嚐一下這個,這是親家爹提來的百合。”剛端出來的是一盤水芹炒百合。

    “師傅,你說的那些早過時了。該死的娃娃球朝天,倒黴開了和進不進廚房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看尕蛋,從小到大啥時候進過個廚房?還不是把大黴倒下了,糊裏糊塗就叫人打成半臉漢了。唉,說不成哪!”段生祥說著歎口氣。“半臉漢”的意思類似“不成樣子”。

    “爹——你的碟裏沒有《反徐州》。”屋裏傳出孔祥西的聲音。

    “怎麽沒有?嗐!後生們不懂戲。封麵上的戲名是《串龍珠》。”後一句話段生祥提高了嗓門。

    “找著了。”隨即秦腔音樂再次響起。

    “來,我們酒倒上慢慢喝著,菜也搛上。小孔,你也來坐下陪師傅和你姨父喝兩盅。不過你少抿上兩盅,完了還得負責把老爺子送迴去。他沒有出租車上崗證,遠處不敢去,要不的話應該把親家也送一下。再不你們今晚站下?”蘭州方言這裏的“站”意思是“駐”。

    “小孔你放開喝,我迴的時候出門打個車就行了。”張師說。

    “不用送,現在公交車方便得很,一直就到家門口了。”老崔也說。

    “沒關係,都能送到家。今天單號,車哪裏都能去。警察一般不查上崗證。”孔祥西說。

    “那好,我們多日不見了,多喧一陣,晚上吃罷再走。”

    “哈哈,中午的還沒有吃哩,就說開晚飯了。”老崔笑道。

    “哈哈,人老了,到了一起就剩下吃吃喝喝了,不像年輕人……”

    “師傅!晚輩在哩,說話要把著些門呢。”段生祥截住話頭。

    “哈哈……”大夥都笑了。

    “生祥,把你的寶貝拿出來我們欣賞一下。正好聽的也是《串龍珠》。”張師提議。

    段生祥有個愛不釋手的寶貝,平日裏總揣在懷裏。那是個大小形狀都酷似一隻雞蛋的卵石。它的奇特在於表麵遍布奇形怪狀的圖案。

    “人這兩天沒心思玩,在炕上撂著呢,我去取。”段生祥說罷起身進了屋。

    “小孔,跟你老丈人這麽多年了。石頭上的人物認全了沒有?”張師問。

    “沒有。一個都沒認下。嗬嗬。”孔祥西答。

    “哈哈,你娃主要是不懂戲。”張師笑道。

    “不是因為懂不懂戲,是那石頭上的圖案根本不像人形。”孔祥西反駁。

    “怎麽不像人形?那是你娃眼睛沒水,看不出來。”段生祥從屋裏出來把那寶貝遞到師傅手中。“別看你當作家會觀察生活呢,石頭的道道你就不會觀察。我們蘭州的好家們玩石頭的道道子也深得很。行家說過,這上麵全是天然的寫意畫。”“好家”之意近似“愛好者”。“好”讀去聲。

    翁婿二人平時合得來的情形居多,但每遇到有關石頭的話題總是意見相左。

    段生祥十分珍愛這枚卵石,長時間的摩挲把玩使得石頭表麵如同玉一般光滑。一有機會段生祥便取出示人炫耀。他說這枚石頭上有兩出戲,稱之為“一石二珠”。兩出戲的戲名是《慶頂珠》和《串龍珠》。《慶頂珠》的別名是《打漁殺家》,《串龍珠》的別名是《反徐州》。“這不是肖恩和肖桂英嗎?這不是卷毛虎倪榮和混江龍李俊嗎?這裏是丁員外……”段生祥常常給人一一指點那上麵的“戲劇人物”。

    “崔親家,我給你指一下上麵的人物,這就是徐達,這是完顏龍,這是被剜掉一隻眼睛的李婉娘,這是被剁了手的花雲媳婦,還有這個,打死判官的郭廣卿。崔親家你看像不像?”張師也能一一說出石頭上的“人物”。

    “有些像,有些像哩。”老崔讚同。

    “嗟看,我們老漢家老眼昏花了還能看出來,你眼睛比我們亮豁,咋就看不出來嘛!哈哈。”段生祥一副很得意的樣子。

    “這是因為你們執著於個別對象的審美方式造成的。蘇東坡把這叫做‘遊於物之內’。意思是如果人執著於某一物,自其內而觀之,物就顯得既高且大。物攜其高大以臨人,人就變得既眩惑又迷亂了。於是,看啥像啥了……”

    “哈哈,我們都是老粗,不會和你之乎者也。不過我聽明白了一點,你的意思是我們癩蛤蟆坐井觀天,把一個雞蛋大的石頭看得比地球還大。蘇東坡也許說的對著呢,可是滿宋朝有幾個蘇東坡?上千年又有幾個蘇東坡?如果當時的人都有蘇東坡的水平,那‘大江東去’還能流傳至今嗎?當年我們學習毛主席詩詞,那一句‘烏蒙磅礴走泥丸’的解釋真的把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想,磅礴大山在毛老人家眼裏就像泥蛋蛋那麽大。這是偉人的眼睛哪!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怎麽能和人家比嘛!所以說把雞蛋大的石頭看得比地球大的人要比把大山看成泥蛋蛋的人多得多哩。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哪敢說你們老前輩是坐井觀天。我說執著於一物的意思是你們作為好家,眼光就和一般人不同了。比如秦腔,你們聽得能入迷,可你們在這蘭州市的滿大街調查一下,一百個人裏麵恐怕連一個愛聽的都找不出來。”

    “哈哈,你們爺父倆一說石頭和秦腔就尿不到一個壺裏了。來我們幹上一盅。”張師說著端起酒盅。“我們小孔的文墨當年在整個聯運司都是拔尖的,可單單碰上你老丈人這個愛抬杠的,有理也就說不清了。哈哈。”

    “我咋是抬杠嘛。師傅,你說我剛才的話沒道理嗎?”

    “聽起來好像有些道理。不過小孔說的肯定更有道理,隻不過我們沒文化聽不明白。”

    “哈哈,師傅,你這才是抬杠,聽不明白的反倒更有道理?來,再幹一盅。不說這個話題了。老婆子——拉條子好了沒有?”段生祥朝廚房喊道。

    “就好了。”老伴答應。

    “我端去。”孔祥西起身去了廚房,不一會兒用一隻四方木盤端來四碗熱氣騰騰的拉麵。

    四個人的麵還沒吃完,段生祥的老伴又端來剛出鍋的問誰要添。大家表示都不要了,她端迴廚房自己去吃了。她吃完麵簡單收拾一下出來對老伴說:

    “他爹,你陪阿舅和親家爹慢慢吃喝,我快快地到醫院看一趟,下午做飯就迴來了。”

    “醫院再別去了,桂蘭看著呢,你去了又沒啥作用。客人都在呢,幫著招唿一下嘛。”

    “都是自家人,有啥招唿的?小孔你給把茶續上。”老伴堅持要去。

    “媽,我開車送你去。來迴路上沒耽擱。”孔祥西說。

    “也好。小孔你陪著去,快去快迴,不要耽誤做晚飯。”段生祥表態。

    “哈哈,中午飯還沒吃罷就牽心起晚飯了?嗟讓他們去,不著急迴來。我們老漢們多喧一會兒。”張師笑道,接著對段生祥說:“我有個話問你。”

    “啥?”

    “你是不是缺錢?”張師一邊問一邊把玩著那枚卵石。

    “啊唷,師傅,你是諸葛亮哪!咋掐算得這麽準?”

    “這還用掐算嗎?你幫兒子買車拉的賬還沒還清,又遇到這麽大的事情。雖然說事情將來怎麽處理還不知道,可眼下肯定緊張著呢。”

    “老爺子說的一點沒錯。尕蛋小兩口攢了一點是零存整取,娃們心疼利息哩。我這裏的一點準備年底還賬的都取出來交了醫院押金了。正打算這兩天上門求你呢。”

    “我給你準備五千,讓小孔去家裏拿。如果不夠再吱聲。”

    師徒二人關於錢的對話令坐在一旁的老崔有點尷尬。他囁嚅地說:

    “這兩年家裏不太寬裕,主要是老婆子身體不好看病多……”

    “沒關係,我這達還過得去,親家你不用操心。”段生祥打斷親家爹的話頭。

    “祥生,這一迴師傅給你借錢有個條件呢。”

    “啥條件?”段生祥警覺道:“不會是把我這寶貝看到眼睛裏拔不出來了吧?”

    “哈哈,你也掐算的準得很……”

    “啊唷,師傅,你這是趁人之危著呢!”

    “哈哈,你放心,我不要,也就玩兩天,就算當給我了。等你一寬裕,還錢我就還石頭。哈哈,行不行?我一直思謀著呢,你個崽娃子咋就沒個求我的事?”

    “這一下磨道裏把驢等著了,是不是?唉!‘歎英雄枉掛那三尺利劍!’”段生祥跟著唱了句從屋裏vcd傳出的徐達的唱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石二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盧克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盧克強並收藏一石二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