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的時候,天快黑了。梅林的臘梅開得很鮮豔,白雪紅梅,仙女般的夫人站在梅林中,笑容比那梅花還要美麗。她張開雙臂,聲音也很溫柔:“琰兒,到母親這裏來。”

    我正好於此時側頭,看見他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閃,他也不再象平日那麽穩重,飛快地向梅林跑去。

    可就在他距夫人隻有一臂之遙的時候,夫人白袂飄飄,身形向後飛縱。他停住腳步,仰起頭來,滿麵不可置信之色,望著向後飛縱的夫人。

    我也呆住了,不知道是怎麽一迴事。可就在這一瞬間,他站立的地麵忽然裂開來,他瞬間不見了蹤影。

    我更是嚇得不能動彈,夫人又落在了地麵。她麵上帶著淺淺的微笑,一如往日的溫柔美麗。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忽然害怕見到這樣的笑容。

    她站在那個大坑邊,低著頭,嘴唇似在動著,說了幾句話,然後,就頭也不迴地離開了梅林。

    等夫人走遠了,我才敢奔了過去。這才發現那是個陷阱,像獵人捕獸一樣的陷阱。他坐在陷阱中,五官有些扭曲。

    陷阱很深,我沒辦法將他拉上來。我喊了幾聲老大,他卻將臉扭了過去,背對著我,一言不發。我沒辦法,隻得轉身去找繩索,可我在桃林中轉了很久,都轉不出這片梅林。

    前幾日我才隨他讀過有關奇門遁甲的書,我感覺這片梅林就象個迷陣。我這時候才靈機一動,折斷了一根很長的樹枝,可還是夠不著陷阱深處的他。我很沮喪,便也跳入了陷阱之中。

    這麽高的陷阱,我跳下去後腳崴得生疼,我強忍著沒有叫出聲,想將仆在地麵的他扶起來,可他將臉埋在了泥土中。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我怎麽也扶不起來。我隻看見他的肩頭在微微顫抖。

    天全黑,他才慢慢翻過身來。他就那麽呆呆坐著,我也陪他坐著,他不說話,我也不敢開口。

    雪越下越大,下了一整夜,坑底積了一層厚厚的雪。他終於站了起來。我心中暗喜,擦亮了火熠子。

    可我們沒有辦法爬出去,這個陷阱實在是太深了。即使他的輕功不錯,也沒辦法爬出去。

    他的麵色越來越難看,當火熠子燃盡,我們還是沒能爬出陷阱。

    那一夜,我和他在陷阱中凍得瑟瑟發抖,我將外衫脫了下來給他穿上,他仍在發抖,甚至比我還抖得厲害。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夫人還是沒有出現。

    我

    請他大聲唿救,可他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又凍了一整日,我以為自己就要凍僵的時候,夫人忽然出現了。

    夫人低頭靜靜地看著我們,她的神情很嚴肅,不象昨天那麽溫柔。他低著頭在坑底跪下,我也隻得跟著跪下。

    夫人的聲音很輕,象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記住我昨天的話了嗎?”

    他磕了個頭:“是,孩兒記住了。”

    夫人滿意地笑了笑,轉身而去。不多時,上方垂下來一根繩索。

    他神情木然,慢慢伸出手來抓住了那根繩索。我們出了陷阱,他卻仍在梅林的雪地裏坐了很久,才帶著我迴了碧蕪草堂。

    夫人昨天到底說了什麽話?我很想知道,可他一直緊抿著嘴唇,什麽都沒有說。

    那天迴到碧蕪草堂,他將自己關在書房中,關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他去給夫人請安,我悄悄溜到書房,看到他在紙上寫下的字:

    “勿輕信任何人、任何承諾。大功將成,愈需謹慎。其言愈誠,其心愈險,雖骨肉至親亦然!”

    我們不用再整天呆在山上,更讓我高興的是,過完年,許雋和那些小子們經過大半年的訓練,也被派來跟著他。碧蕪草堂一下子變得很熱鬧,他也慢慢變得愛笑,其實,他笑起來真的很俊,還有幾分象夫人。

    和我打了一架的那小子叫童敏,我們一笑泯恩仇,成了兄弟。不多久,又來了一位南宮公子,碧蕪草堂更熱鬧了。

    他越來越少去夫人住的正院,整天和我們呆在一起。童敏他們本來也和我一樣有些不服氣,可有一段時間,我看見那些小子們臉上紅腫不堪,便知道他們會和我一樣,尊稱他為“老大”。

    南宮公子剛來的時候,對我們這些比他小上幾歲的小子也是滿臉的不屑。可有一天晚上,我起來撒尿,看見他手中的長劍點上南宮公子胸前的穴道,我不敢出聲,悄悄地退了迴去。第二天,南宮公子便隨和了很多。

    可讓我們發自內心、毫無保留地喊他“老大”的那一天,是在三年後的冬天。

    那一天下著大雪,夫人好象不在莊內,他從正院迴來,便笑著說去後山打獵。正好前幾天大管家說後山發現了猛虎,我們興奮得不行,擁著他上了後山。

    我們這群十歲左右的小子以為自己學了幾年功夫,打虎不在話下。可當那隻吊睛大白虎挾著狂風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們才知道,自己學過的功夫還遠

    遠不夠用。

    轉眼間便有兩名弟兄被虎爪拍在地上動彈不得,童敏的背上也被抓出了血印,安潞被虎尾巴掃到一邊,暈了過去。

    我知道情況不妙,帶著十餘個弟兄擋在前麵,我大聲唿道:“老大快走!”

    老虎向我撲了過來,它的吼聲驚天動地,震得我手一哆嗦。眼見我被老虎撲倒在地,忽然有人從後麵衝上來,一劍砍上了老虎的爪子。

    等我從地上爬起來,他與南宮公子已經身形翩飛,劍舞寒光,圍著老虎纏鬥。

    我們插不上手,隻能在旁邊緊張得大汗淋漓。而這時我們也才知道,他和南宮公子的武功,高出我們太多太多。

    我們知道,他若有個好歹,我們也別想活命。於是我們衝了上去,大聲叫他快走,可他就是不聽。他和南宮幾次被老虎掃在地上,卻仍不放棄。我看見他的眼中閃著興奮而熱烈的光芒,好象那隻老虎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他一定要得到才會甘心。

    那隻老虎最終成了他的戰利品,他肩上還流著血,卻很高興地和南宮扛著死虎下了山。

    我是真心地佩服他,他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手的。就象這隻老虎再厲害,也隻能死於他的劍下。

    下山的時候,我看到許雋他們都用一種敬佩的眼光看著他,我知道,從這一天起,他真正成為了我們的“老大”。

    他將虎皮剝了下來,然後很興奮地帶著我抱著虎皮去了正院。夫人剛從京城迴來,她披著一件純白的狐裘,站在院中的梅樹下。他將腳步放慢,捧著虎皮走向夫人。

    夫人卻好象對這虎皮不感興趣,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放著吧。”

    我瞥了他一眼,他深深地低下頭去,但我看得見他先前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夫人卻不看他,隻是剪下了一枝梅花,依然淡淡道:“你這麽整天和一幫小子混也不是辦法,準備準備,明天隨我去京城,你舅父想見見你。”

    我們又興奮起來,半個月後,我們到了繁華富庶的京城,住進了天下第一富商容氏的大宅。

    舅老爺對他說不出的好,因為他生下來就是未來的武林盟主,也有著世襲的爵位。舅老爺和夫人天天帶著我們出去和京城的達官貴人打交道,我也因此走遍了京城的富貴人家、王侯公爵府第。

    他變得越來越老成,待人接物也有了幾分少年侯爵的氣度,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讓我看不透了。

    容府的人對我們很客氣,但兩位表少爺卻有些不服氣,終於有一天,大表少爺在花園攔住了我們,和二表少爺一唱一和,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

    他一直嘴角含著笑,靜靜地聽著。我看得很清楚,當二表少爺說出一些對夫人、對叔老爺大不敬的話時,他背在身後的手在隱隱顫抖。

    我很怕他會將二位表少爺抓起來丟到旁邊的荷塘裏,但他沒有這麽做。他在京城生活了這些日子,真的變了很多。

    那天晚上,他很晚都沒有睡,一個人在院子裏練劍,一直練到半夜。然後就一個人坐在院中的銀杏樹下,那天下著很大的雪。

    我知道他不開心,我笑著讓他打我幾拳,他真的打了,頭一拳很痛,後麵慢慢地沒有什麽太大的力道。

    他將我撲倒在雪地上,仰天大笑。笑罷,他似乎有話想說,卻始終沒有說出來。

    再過了幾天,大表少爺因為在外養了個戲子,被舅老爺吊起來狠狠地打了一頓,還被關在了祖宗祠堂中。再過了幾天,二表少爺和靖成公世子一幫人出去打獵,不慎將王尚書的公子射傷,舅老爺氣得將二表少爺押到王尚書府門前跪了三天三夜,還托人說情賠禮,二表少爺才逃過一劫。

    其後的四年,我們就在京城和長風山莊來來往往。他也正式給我和許雋這些人取了個名字---長風衛。

    我們很喜歡這個稱唿,加入我們的人也越來越多。但始終隻有我形影不離地跟著他,他多數時候是微笑著的,他笑起來很俊,很多人都在背後說他不愧是夫人的兒子。

    他也有悶悶不樂的時候,但他從不會在外人麵前表露出來,頂多就是拿我揍上幾拳解解氣。不過他和我說的話越來越多,有什麽事情也喜歡和我商量,盡管我從來都拿不了什麽主意。

    十四歲那年的春天,寶林山的桃花開得格外的燦爛,漫山遍野,空氣中也流動著一種濃烈的香氣,讓很多人都睡不安穩。

    那天我們訓練搜尋秘道,結果讓陳安這二愣子在碧蕪草堂的一間密室裏找到了許多塵封的書冊。

    我們當然不敢擅自拆封,等他和南宮公子趕到,南宮公子拿起其中一本打開細看,愣了片刻後哈哈大笑,將我們趕了出來。臨出門時,我瞟了一眼南宮公子手中的書冊,臉一下子就紅了。

    他和南宮公子在屋裏笑個不停,許雋和陳安一個勁地追問我看到了什麽,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們。其實那時的我也不明白,那

    些圖畫到底畫的是什麽。

    那天天快黑時,他將我和許雋叫了進去,命令我換上他的衣服,讓許雋換上南宮的衣服。看著他和南宮換上普通士族子弟的衣服,我隱隱猜到他要去做什麽。我很想跟著他去,可我從來沒有違抗過他的命令,所以我和許雋老老實實呆在碧蕪草堂,背對雕窗,裝出用功讀書的樣子。

    可是,平時很少來碧蕪草堂的夫人卻在那一晚踏進了書閣的大門。

    我們都很怕夫人,但再怕,我也不能說出他去了哪裏。於是,我和許雋被關到了冰窖之中。

    長風山莊的冰窖有幾層,裏麵都是冬天收集的厚厚的寒冰,夏天以作消暑解熱之用。我們被凍得直哆嗦,我數著時辰等著他來救我們出去。可等我凍得全身僵硬,他還是沒有來。

    許雋抱成一團,哆嗦著問我:“安、安、安大哥,我、我們———會不會、就這樣凍、凍死了?老、老大會不會來救、救我們?”

    “他、他———一定會、會來救、救我們的。”我說完這句話,意識開始模糊。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他的大床上。

    由於我脫了一件衣服給許雋穿上,我的手腳被凍壞了。我昏迷了很久,醒來後陳安偷偷地告訴我,老大很著急,將長風山莊最好的藥找出來給我服下,他讓我睡在他的大床上,還將我冰冷的腳抱在胸前。不過我醒來後,便睡迴到了我的榻上。

    陳安還告訴我,我和許雋被關到冰窖後很久,老大和南宮才趕迴來。夫人很生氣,閉門不出。他和南宮跪在門外,直到跪暈過去,夫人才命人將我們放了出來。

    我醒來後的那天晚上,他好象很高興,一直坐在榻邊和我說話。到後來,他索性和我擠在榻上睡著。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得意。

    “安澄。”

    “在。”

    他將手枕在腦後,右腿架在左膝上一晃一晃,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才神秘兮兮地笑道:“安澄,我做壞事了。”

    我還沒明白過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這迴你受苦了,下次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識見識。”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道:“月華樓的雪娘,真正是名不虛傳。”

    我不敢多問,我隻在心裏想著他能帶上我去南安府,也喝上一迴花酒。

    我在床上躺了幾天就好了,等我走出東閣,

    發現碧蕪草堂侍候的小子們少了幾個人。

    他依然時不時和南宮偷偷溜下山,仍然是我和許雋裝成他們的模樣呆在書閣,卻再也沒有被夫人發現過。

    他和南宮還在南安府認識了寧劍瑜,不久他將寧劍瑜帶迴長風山莊,夫人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個小子,還收了他做幹兒子。

    我一直記著他說過要帶我去月華樓,可直到四年後他年滿十八歲,正式接任武林盟主,劍挑十大門派;直到北疆烽煙再起,他帶著我們浴血殺敵,一手建立起赫赫有名、天下無敵的長風騎;直到他在守衛成郡一帶時治理水患,平定民亂:直到他凱旋後入閣拜相,他都沒有帶我去月華樓喝過花酒。

    我卻一直記著他說過的雪娘,多年以後,我奉他的命令去南安府辦事,偷偷地去了一趟月華樓,當年名噪一時的雪娘早已洗手不幹,不知去向。

    但當我打聽雪娘時,月華樓的人依稀記得,雪娘當年何等絕代風華,詩詞歌賦無一不絕,卻在某一年的春天,對詩敗給了一個陌生的少年郎,最後她甘拜下風,親自引這位少年郎入了暖閣。而這位驚才絕豔的少年郎,人人都記得,他有著俊雅無雙的笑容。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這該死的桓軍,我的刀刃都卷起來了,他們還是如蝗蟲一樣不停攻過來。

    我感覺到身體裏的血快要流盡,全身麻木到沒有知覺,我隻是下意識地揮舞著手中的厚背刀。這刀,是他在麒麟山一役後送給我的,聽說是前朝長冶子大師親手焠煉的寶刀,可刀再好,飲了這麽多桓賊的鮮血,也有刀刃卷起的時候。

    如同我,陪了他這麽多年,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事情,也終有要離開他的一天。

    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他了吧?上次麒麟山,他中了毒箭,昏迷不醒,我也以為他要死了。童敏、許雋還有許多弟兄,他們殺那麽多桓賊都不害怕,可看到他昏迷之中烏青的麵色,都不停地落淚。

    我沒哭,可我絕不能讓他就這麽離開我們。十多年來,我沒離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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