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目光炯炯,踏前一步,指向河西渠兩岸的田野:“師叔你看,若非桓軍入侵,這千裏沃野今年將是糧食豐收,百姓富足。可偏偏因為桓軍來襲,百姓流離失所。這些百姓辛苦多年,隻圖一個溫飽,而毀了他們這微薄希望的,不正是師叔您嗎?!”

    滕瑞氣息微微一滯,不由轉過身去,望著千裏沃野,緩緩道:“你這悲天憫人的性情,倒與你師父如出一轍。”

    崔亮緊盯著滕瑞的側麵,語出至誠:“師叔,師父提及您時,總說您是仁義之人,可師叔您,為何要親手造下這等殺孽,為何要助宇文景倫挑起這驚天戰事?!”

    風吹起滕瑞的冠帶束發,崔亮忽想起畫中那紫衫少年,想起師父昔日所言,心下唏噓不已,痛心之情,溢於言表。

    陽光鋪灑在河西渠上,波光粼粼。衛昭負手而立,目光凝在崔亮麵上,若有所思。

    滕瑞低頭望著碧青的渠水,良久方道:“子明你錯了,並不是我要造下這等殺孽。我不助王爺,這場戰爭也不可避免。隻有我助王爺早日拿下華朝,才能早日實現天下安定,大亂之後的大治才能早日到來。

    “王爺文武雙全,天縱英才,自幼便有經世濟民之大誌。我選擇輔佐於他,隻希望能先統一南北,結束天下分裂的局麵,再推廣德政,使百姓安居樂業。

    “我始終沒有忘記當年入天玄閣學藝之誌,也一直期望能助王爺開創一代盛世。我意已決,子明無需再勸。”

    一隻魚鷹飛來,似是不知這河西渠為修羅戰場,在岸邊跳躍,又急紮入水中,激起銀白水花,噙出一條大魚來。

    崔亮注目於魚鷹,靜默良久,忽道:“師叔,你看。”

    滕瑞不解,順著他目光望向魚鷹。

    崔亮聲音清朗了幾分:“魚鷹以魚為食,但最終又被漁人利用作為捕魚的工具。可見天道循環,有時自以為心願能成,卻不過是枉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滕瑞細想片刻,明他之意,聲音淡然地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能者居之。現下華朝吏治腐敗,民怨彌重,桓國取而代之也不過是順天而行罷了。目前有能力與桓國抗衡的,尚未可見。”

    “不,師叔,華朝內政雖不清明,但根基猶存;其內部各方勢力雖爭權奪利,但正是這些勢力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維持著天下的穩定。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破,又沒有一個足夠強大的勢力來化解矛盾,其後果不堪

    設想。目前看來,還沒有哪方有這種實力。

    “反觀桓國,雖武力強盛,但貴族們恃武恣意妄為,帝皇雖欲推行儒學,但阻力較大;宇文景倫確為天縱英才,但一直受製於二皇子的身份,不能盡展所長。他若不奪權,終不過是一王爺,遲早死於國內勢力的暗鬥之中;他若奪權,難以安各方之心,遺患無窮。內亂難平,遑談以北代南,天下合一?!

    “師父說,世間萬事萬物,皆有自然天道,人隻能順天而行。天下一統也是如此,民族融合更需循序漸進。若以人力強行攪起天下紛爭,隻會徒令生靈塗炭、矛盾激化。到時,兵連禍結,亂象迭起,各方勢力紛紛加入,局麵恐怕就不是師叔所可以控製的了,甚至還有可能延綿百年,遺禍子孫。”

    滕瑞笑了笑,頗不以為然:“哪有子明說的這麽嚴重?”

    崔亮冷笑一聲:“師叔難道就忘了,五百年前的‘七國之亂’嗎?!”

    滕瑞修眉微皺,一時也無法相駁。良久方暗歎一聲,道:“可若無大亂,焉有大治?”

    崔亮右手拍上石橋欄杆,歎了口氣,道:“師叔,怕隻怕天不從人願,眼下華朝若是陷入大亂,桓軍是無法控製這錯綜複雜的局麵的。何況高氏雖滅,還有裴氏、何氏、薑氏等世族,桓國畢竟是異族,如何能令他們心悅誠服的歸附,難道又要大開殺戒嗎?

    “其實師叔心裏比誰都清楚,桓軍勞師遠征,補給難以為繼,雖攻下了河西,但已成強弩之末。如果從國內再搬救兵來,已非宇文景倫嫡係將士。不管是桓太子一係,還是威平王、寧平王,都隻顧自身私利,本來就野性難馴,又對二皇子推崇華朝文化的做法深懷不滿,他們多年征戰,殺戮成性,如果率部來援,將掀起腥風血雨。崔亮敢問師叔,這血流千裏、燒殺擄掠的景象,是師叔願意看到的嗎?

    “到時宇文景倫大業不成,天下反而陷入長久的戰亂之中,師叔又有何麵目見曆代祖師,又何談拯救黎民蒼生?!”

    崔亮輕拍著橋側石欄,侃侃而談,衛昭不由側頭,正見陽光灑在他的眉目間。

    他的神情有著幾分浩淼開闊,又有著幾分飄然出塵。陽光曉映,他平日的溫潤謙和悄然而隱,多了幾分如懸星般的風儀,衛昭心中微動,陷入沉思之中。

    江慈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崔亮,而他所言,更是她從未聽過的。她默默地聽著,想起月落族的屈辱,想起牛鼻山戰場的慘狀,想起安澄那滿身的箭洞,悄然無聲地歎了口氣

    。

    燕霜喬覺江慈的手有些冰涼,不由反握住她。

    江慈醒覺,向燕霜喬笑了笑。燕霜喬凝望著她略顯消瘦的麵容,忽然發覺,她竟似又長高了幾分,再也不是原來那個隻識嬌嗔胡鬧的小師妹了。

    野草連天,在夏風中起起伏伏,空氣中彌漫著濃冽的草香,卻又夾雜著萬千戰馬的燥氣。

    白雲如蒼狗,悠悠而過。滕瑞靜然良久,忽然微笑:“那你呢?你既有如此見解,為何又會罔顧師命,投入裴琰軍中?難道裴琰不是野心勃勃、爭權奪利之流嗎?他不也是打著拯救天下的旗號而謀一己一族之私利嗎?”

    崔亮將手由石欄上收迴,輕歎一聲:“不錯。裴琰其人,野心勃勃,聰明絕頂。無可否認,他若在盛世,必有能力讓四海清平、百姓歸心。但可惜他徒有滿腹壯誌,卻如宇文景倫一樣,力有不逮,所以這場亂象,他是樂見其成的。

    “世間的梟雄,哪個嘴裏不是冠冕堂皇,義正詞嚴,但實際上呢,誰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私欲置天下百姓於不顧。無論興亡衰榮,苦的都是百姓而已。他和宇文景倫其實並無兩樣。”

    “那你為何還要輔佐於他?!”滕瑞緊盯著崔亮。

    崔亮微微搖頭,目光灼灼直視滕瑞:“師叔,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我現下幫他,不是幫他實現他的野心,我是幫他抵禦桓軍、平息戰火。崔亮要守護的,是天下百姓的生死安危,而非一人一姓之江山社稷。裴琰和他的長風騎,現在是守土護國、浴血沙場的衛士,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竭盡所能助他們一臂之力!”

    他望向遠際天空,語氣緩而平靜,卻十分有力:“我崔亮,不怕褒貶毀譽,但求無愧於心。他裴琰若是一心為民,平息戰亂,我便將這條性命交予他;但他若是玩弄陰謀權術,置萬民於不顧,我崔亮也必絕然而去!”

    鎮波橋上,一片寂靜,僅聞遠處軍營中戰馬偶爾的嘶鳴聲。

    滕瑞負手望著浮雲,默然不語。

    衛昭眯眼望著崔亮,目光深邃。

    易寒看看滕瑞,又看看崔亮,身形稍動。衛昭白衫輕鼓,易寒微微一笑,身形凝住,二人銳利的目光相交,俱各後退了一小步。

    崔亮神情漸轉肅然,終退後兩步,向滕瑞長身一揖,誠懇道:“崔亮懇請師叔,以百姓蒼生為念,離開宇文景倫。讓戰火平息,天下安定!”

    滕瑞默默看著崔亮頭頂方巾,半晌也後退兩

    步,躬身施禮:“掌門大禮,愧不敢當。但人各有誌,且王爺待我有知遇之恩,我也曾發下過重誓,要助王爺一統天下,我有我的抱負,還請掌門原囿!”

    崔亮再次行禮:“師叔三思!”

    滕瑞側行兩步,避開崔亮大禮,崔亮暗歎,直起身來。

    他與滕瑞默然對望,良久,取出先前所吹玉簫,奉至滕瑞麵前:“此乃師父遺物,當年也曾伴師叔在天玄閣學藝。師父遺命,要我找到師叔,並以此簫相贈。亮今日了師父遺願,還望師叔重歸天玄一門,亮願拜請師叔出任掌門一職。”

    滕瑞並不接,望著那管玉簫,笑了一笑:“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子明,你就真的甘心老死山中,讓滿腹才學無用武之地嗎?”

    崔亮抬頭,坦然道:“崔亮願承繼天玄一門絕學,讓其世代流傳。縱然不能高居廟堂,為朝廷所用,也可行走江湖,治病救人。入則為良相,出則為良醫,良醫未必就不如良相。”

    滕瑞無語,默默取過玉簫,崔亮略有喜色,滕瑞卻忽執簫起音。簫音有著幾分決然,幾分無奈,崔亮聽著這一曲《別江南》,眼神漸暗,心下暗歎。

    簫音如破竹,滕瑞目光漸轉淩厲,待音高不可聞,他忽仰頭大笑,玉簫敲於石欄上,“啪”地斷為數截,掉落於地。

    崔亮望著地上的斷簫,片刻後抬頭直視滕瑞,朗聲道:“既是如此,師叔,咱們就各憑本事,你助宇文景倫,我助裴琰,看誰才是勝者!”

    他倏然後退兩步,右手運力一撕,左臂袍袖被扯下一截。崔亮鬆手,袖襟在空中卷舞,落於橋下流水之中。

    崔亮再向滕瑞抱拳:“滕先生,請!”

    滕瑞麵上隱有傷感,倏忽不見,沉聲道:“崔公子,請!”他撩襟轉身,飄然遠去。

    崔亮望著滕瑞遠去的身影,下意識踏前一步。易寒眼中鋒芒一閃,移形換影,如幽靈般飄起,劍光瞬間便到了崔亮胸前。

    衛昭閃電般前撲,人劍合一,化為寒芒,擊向易寒。易寒心念電轉,知自己這一劍縱是能取崔亮性命,但隻怕劍未迴抽,自己便會死在這白衣人劍下。

    他右腕運力,迴擊衛昭劍勢,“嗆”聲連響,衛昭在空中斜掠翻騰,招招奪命,攻勢駭人。易寒一一接下,二人真氣皆運至巔峰狀態,狂風湧起,崔亮與燕霜喬、江慈齊齊後退。

    易寒再鬥十餘招,朗聲一笑,劍上生出一股霸道淩厲的劍氣,劍刃

    在麗陽照映下幻出萬千光芒。衛昭倏然變招,身形巍然不動,白袍勁鼓,手中長劍以極快的速度插入易寒的劍芒之中。

    “蓬”聲響起,易寒“蹬蹬”退後數步,衛昭身形搖晃,努力將湧至喉間的血腥壓了下去,冷冷地注視著易寒。

    易寒低咳一聲,盯著衛昭看了片刻,嗬嗬一笑:“閣下是衛昭衛三郎?這招謝氏絕學‘鷹擊長空’用得不錯。”

    衛昭劍鋒遙指易寒,淡然笑道:“多謝易堂主盛讚。”

    燕霜喬與江慈急奔過來,燕霜喬扶住易寒:“父親,您沒事吧?”易寒微微搖了搖頭,笑道:“沒事。”

    江慈衝到衛昭身邊,又頓住腳步。

    崔亮也知自己一時激動,險些讓易寒偷襲得手,過來扶上衛昭左臂,正欲一探脈息,衛昭衣袖輕振,將他的手甩落。

    崔亮向衛昭一笑,又望向一邊的江慈,和聲道:“小慈,此間事了,你隨你師姐走吧。”

    燕霜喬喜道:“多謝崔公子。”過來將江慈一拉,便欲轉身。

    江慈不動,崔亮望著她,輕輕擺了擺手:“去吧。”

    江慈還是不動,陽光將她的麵頰曬得有些彤紅,她沉默著,慢慢望向崔亮身邊的衛昭。

    衛昭默默地看著她,心底的烙印灼得他唿吸困難,她清麗的麵容、溫柔的目光更讓他無法直視,喉間血腥氣愈濃。他稍稍轉過身去,聲音低沉:“你走吧。”

    九六、劍鼎生輝

    江慈仍是不言不語,紋絲不動。衛昭向崔亮一笑:“子明,少君還擔心著,咱們迴去吧。”

    崔亮頷首,二人微笑轉身舉步,卻聽身後江慈柔和的聲音:“師姐,對不起,我不能隨你走。”

    二人腳步頓住,崔亮轉身,見燕霜喬滿麵不解之色望著江慈:“小慈?!”

    衛昭慢慢轉過身,見易寒欲上前,便稍踏前一步,護住崔亮。

    易寒卻隻是走到燕霜喬身邊,目光和藹,嘴角含笑看住江慈:“小慈,你別怕。我會派人送你和霜喬迴上京,不用呆在這軍營。”

    燕霜喬點頭,拉住江慈有些冰涼的雙手:“是,小慈,咱們離開這裏,去上京,再也不用呆在這戰場,再也不用分開了。”

    “去上京?去桓國?”江慈望向易寒和燕霜喬。

    燕霜喬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小慈,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再迴鄧家

    寨了。”

    江慈默然,燕霜喬隻道她不明白,心中傷感,輕聲道:“小慈,現如今,我們隻有去上京一條路可走。我的身份擺在這裏,也累及於你,咱們是不可能再在華朝呆下去的。”

    江慈猶豫了片刻,道:“相爺允我來之前,說隻要明飛肯迴去,他既往不咎。”

    燕霜喬冷笑:“裴琰的話,你也相信?!”

    見江慈還是猶豫,她心中焦急,怒道:“他說得輕巧,你可知,明飛是何人?!他是月戎國派在華朝的暗探!”

    江慈吃了一驚,燕霜喬歎道:“小慈,明飛為了我,背叛了月戎,又得罪了裴琰,天下之大,隻有桓國才是他安身立命之處,現在也隻有父親,才能護得我們的周全。”

    江慈看了易寒一眼,又望向燕霜喬。燕霜喬有些愧疚,轉而輕歎一聲:“小慈,不管怎樣,他、他始終是我的父親,我也算是半個桓國人。”

    她側頭望向鎮波橋下的流水,岸邊生有一叢叢的浮萍,想起母親和小姨,想起下山後的際遇,她語調漸轉惆悵淒然:“小慈,我也覺得對不起母親,可又能怎樣?他始終是我的父親,這亂世之中,也隻有他才能給我一個安定的家。再說,明飛他―――”

    “明飛他,待你好嗎?”江慈伸手,替燕霜喬拭去眼角滲出的淚珠,輕聲道。

    燕霜喬側頭拭淚,哽咽道:“很好。”頓了頓又道:“等仗一打完,我們就會成親。”

    江慈欣喜地笑了笑,又拉住燕霜喬的手,將頭擱上她的肩頭,慢慢地閉上雙眼。

    燕霜喬心中更酸,師姐妹在鄧家寨相依為命,有時江慈太過頑皮,自己忍不住責斥她,她便會這般拉住自己的雙手,將頭擱在自己肩頭撒嬌,自己禁不住她的癡纏,也便一笑作罷。可現在,她似是長高了幾分,她的頭擱在自己肩頭,也不再是撒嬌,倒象是在向自己告別一般―――

    江慈低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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