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以女子之身呆於這男兒環伺的軍營內,忙站了起來,一溜煙地鑽入大帳內。

    帳內三人還在輕聲商議,江慈不知自己要歇在何處,隻得從囊中取出《素問》,坐於營帳一角的燈下,低頭看書。

    細細看來,她有許多地方不明,現在也不方便一一去問崔亮,索性從頭開始,用心背誦。她記性甚好,在心中默誦兩三遍便能基本記住。

    待將《素問》前半部背下,那三人發出一陣輕笑,似是已商議妥當,都站了起來。

    崔亮伸展了一下雙臂,轉頭間看見江慈仍坐於燈下看書,忙步了過來:“小慈,很晚了,睡去吧。”

    江慈將書收入囊中:“我睡哪裏?”

    “和我一個帳,我讓他們搭了個內帳,你睡內帳便是。”崔亮笑道。

    裴琰卻走了過來,微笑道:“子明,今晚你還得給我講一講那陣法,咱們得抵足夜談才行。”

    崔亮有些為難:“相爺,明日邊行邊講吧,讓小慈單獨一帳,我有些不放心,這些雲騎營的士兵如狼似虎的,再說,我還得替她手臂行針―――”

    裴琰含笑看著江慈:“小慈若是不介意,就睡在我這主帳,我讓他們也搭個內帳,小慈睡外間便是。行針在這裏也可以的。”

    崔亮想了下,點頭道:“也好。”

    衛昭目光掠過江慈,停了一瞬,飄然出帳。帳簾輕掀,湧進來一股初夏的夜風,帶著幾分沉悶之氣。

    崔亮洗淨雙手,取過針囊,替江慈將左袖輕輕挽起,找準經脈穴位之處,一一紮針。江慈正待言謝,抬頭卻見裴琰負手立於一旁,她再看看自己□的左臂,忽想起草廬之夜,難言的屈辱湧上心頭,慢慢轉過身去。

    裴琰醒覺,轉身步入內帳,取過本兵書在地氈上坐下,聽著外間崔亮與江慈低聲交談,聽著她偶爾發出的輕笑聲,手中用力,書冊被攥得有些變形。

    外間,崔亮收起銀針,微笑道:“你不要再看書了,早些睡吧。再有幾日,你的左臂便可以活動,那時我再教你行針認藥。”

    江慈感激的話堵在了喉間,崔亮似是知她所想,拍了拍她的頭,江慈和衣躺到地氈上,合上了雙眸。

    崔亮將外間的燭火吹滅,步入內帳,見裴琰手中握著兵書,不由笑道:“相爺精神真好。”

    裴琰抬頭微笑:“想到要和宇文景倫交手,便有些興奮。”

    “相

    爺以前沒有和他直接交過鋒嗎?”

    “當年成郡一戰,與我交手的是桓朝大將步道源,我將他斬殺之後,宇文景倫才一手掌控了桓國的軍權,說來,也算是我幫了他一把。現在要和他交手,總要討點利息才行。”

    崔亮大笑:“就是不知這桓國的宣王是否小器,他欠了相爺的人情債,若是不願還,可怎麽辦?”

    裴琰嘴角含笑:“他若不還,我便打得他還!”

    夜露漸重,初夏的夜半時分,即使是睡在地氈上,也仍有些涼意。風自帳簾處鼓進來,江慈怎麽也無法入睡,聽得內帳中二人話語漸低,終至消失,知二人已入睡,便輕輕坐了起來。

    黑暗之中,江慈默默坐著,風陣陣湧入,帶進來一縷若有若無的簫聲,她心中一驚,猛然站起,簫聲又消失不聞,她再聽片刻,慢慢躺迴氈上。

    荒雞時分,裴琰悄然出帳,值守的長風衛過來,他揮揮手,步入草叢之中。

    片刻後,他迴轉帳門處,長風衛童敏靠近,低聲道:“他在林子裏站了半個時辰,沒見與人接觸,子時迴的帳。”

    裴琰點點頭,轉身入了帳中。外間的地氈上,江慈向右側臥,唿吸細細,和衣而眠。裴琰立於她身前,聽著她均勻的唿吸聲,縱是帳內沒有燭火,仍可見她秀氣的雙眉微微蹙起,他遲疑片刻,右手緩緩伸出。

    簾幕後,崔亮似是翻了下身,裴琰猛然收迴右手,起身入了內帳。

    破曉時分,軍號便響起,雲騎營士兵們迅速拔帳起營,不到一刻鍾便都收拾妥當,大軍繼續北行。

    江慈右手策馬,與崔亮並騎而行,想起背誦的前半部《素問》,默念數遍,又就不懂的地方向崔亮細問。這樣晨起趕路,晚上仍是歇在裴琰大帳的外間,不知不覺中,三日的路程便悄然過去。

    這日夜間,紮營的地方是一處山穀,穀內有一條溪澗,這日天氣又十分沉悶,雲騎營的將領來請示裴琰,裴琰見將士們麵上都有熱切之色,便點了點頭。

    將士們一陣歡唿,有那等性急之人便跳入溪澗之中,許多人索性將衣物除去,泡於溪中,洗去一日的塵土和疲勞,還有人大唿小叫摸上大魚,交予夥夫。

    江慈何曾見過這等場景,彎腰鑽入帳中,再也不敢出去。崔亮進帳,見她手中捧著《素問》,笑道:“我看你學得挺快的,比我當年差不了多少。”

    江慈麵上微紅,靦腆道:“我哪能和崔大哥比,隻

    盼肩傷快好,眼見要到前線,我也不能老做累贅,想來,隻能做做藥童,給軍醫打打下手什麽的。”

    崔亮想了想,道:“也行,聽說相爺長風騎中有幾名老軍醫,都是極富經驗的,而且一向隨主帥行動,你到時跟著他們學學救治傷員,晚上我再給你講講,這樣學起來會快很多。”

    裴琰掀簾進來,崔亮迴頭道:“相爺,小慈今晚得和我們一起走。”

    裴琰點點頭:“那是自然。”

    江慈心中奇怪,卻也不多問,捧著書遠遠坐開。

    至亥時,黃豆大的雨點砸落下來,越下越大,仿似天上開了個大口子,雨水傾盆而下。

    崔亮過來替江慈披上雨蓑,江慈也不多話,跟著他和裴琰於暴雨中悄然出了營帳,黑暗中走出一段,安澄早帶著數百名長風衛牽著駿馬守於坡下。

    裴琰接過馬韁,道:“衛大人呢?”

    安澄指了指前方,暴雨中,那個挺拔的身影端坐於馬鞍上,雨點打在他的雨蓑上,他身形巋然不動,似乎亙古以來,便是那個姿勢,不曾移挪半分。

    裴琰一笑,轉向安澄道:“該怎麽做,你都明白了?”

    “是。”

    “好,雲騎營就交給你了。”

    安澄有些興奮,笑道:“相爺就放心吧,安澄的手早癢得不行,前年和田將軍打的賭總要贏下才好。”

    裴琰笑罵了一句,又正容道:“不可大意,到了河西,將我的命令傳下去後,你還是得聽田策的指揮,統一行事。”

    安澄忙行了個軍禮:“是!”

    崔亮牽過馬匹,江慈翻身上馬,二人跟在裴琰身後,帶著數百名長風衛縱馬前馳。衛昭身邊僅有數人,不疾不緩,跟在後麵。

    雨越下越大,縱是打前的十餘人提著氣死風燈,江慈仍看不清路途,僅憑本能策著坐騎。一陣急風吹來,將她的雨蓑高高揚起,她身形後仰,右手死死勒住馬韁,方沒有跌下馬去。

    崔亮側頭間看見,知她於這黑夜的暴雨中單手策馬,有些吃力,便大聲道:“撐不撐得住?!”

    江慈有些狼狽,雨點斜打在臉上,睜不開眼,卻仍大聲道:“行,不用管我!”

    “唏律”聲響,裴琰撥轉馬頭,在江慈馬邊停下,看了看她,忽然伸手,攔腰將她從馬上抱起,放至自己身前,再喝一聲,駿馬踏破雨幕,向前疾行。

    江慈縱

    是渾身不自在,也知多說無益,隻得將身子稍稍往前挪了些。裴琰攬著她腰間的左手卻逐漸收緊,江慈掙了兩下,裴琰手上用力,鉗得她不能動彈。

    大雨滂沱,馬蹄聲暴烈如雨。他的聲音極輕,但極清晰地傳入她耳中:“你再動,我就把你丟下馬!”

    八十、白袍銀槍

    暴雨中,數百人策馬急行,鐵蹄踏起泥水,濺得江慈褲腳盡濕。勁風撲麵,讓她睜不開眼,腰間,裴琰的手卻未有絲毫放鬆。她索性默誦記憶《素問》中的陰陽五行、髒腑經絡,心神逐漸澄明。

    裴琰疾馳間忽於風雨蹄聲中聽到江慈若有若無的聲音,運起內力細聽,竟是一段《素問》中的脈要經微論,不禁失笑,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要不要哪天我替你擺個拜師宴,正式拜子明為師?”

    江慈欲待不理,可他的嘴唇緊貼著自己的耳垂,隻得向旁偏頭,低聲道:“不敢勞煩相爺,崔大哥若願意收我為徒,我自會行敬師之禮,與相爺無幹。”

    裴琰微皺了下眉,馬上又舒展開來,連著幾下喝馬之聲,格外清亮,一騎當先,帶著眾人疾馳。

    馳出上百裏,大雨漸歇,一行人也到了一處三岔路口,崔亮辨認了一番,將馬鞭向右指了指,裴琰笑了笑,力夾馬肚,踏上向右的山路。

    這段山路極為難行,不能象先前一般縱馬而馳,幸得眾人身下駿馬均為良駒,方沒有跌下山穀,但也險象環生。江慈被裴琰攬在懷中,借著一點點燈光隱見山路左方是幽深黑暗的山穀,右邊卻是如黑色屏風般的山峰。這樣在山路中行了半夜,待天露晨光,水流聲嘩嘩傳來,眾人終穿過狹長的山穀,到了一處溪澗邊。

    崔亮打馬過來笑道:“行了,過了‘太旦峽’,咱們依這‘遊龍溪’北行,便能繞過晶州,到達‘牛鼻山’。”

    裴琰見行了大半夜,人馬皆乏,道:“都歇歇吧。”說著翻身下馬,順手將江慈抱落馬鞍。江慈腳一落地,便急掙脫裴琰的手,走到崔亮身後。

    長風衛們早對自家相爺的任何行為做到目不斜視,但衛昭身後的數名光明司衛卻大感稀奇,裴琰以左相之尊,竟會這般照顧一名軍中小卒,便均細看了江慈幾眼。衛昭神色淡淡,翻身下馬,在溪邊的大石旁坐落,閉目養神。

    崔亮從行囊中拿出幹糧,江慈取下馬鞍上的水囊,到溪澗裏盛滿水,想起這一路上默誦的《素問》,飛快跑迴崔亮身邊,拖著他坐於一邊,細細請教。

    崔亮見她嘴裏咬著幹糧,右手翻著《素問》,笑道:“先吃東西吧,有些道理,你得見到真正的病人,學會望聞問切,才能融會貫通。”

    江慈欲張口說話,嘴中幹糧往下掉落,她右手還捧著《素問》,本能下左手一伸,將幹糧接住。一瞬過後,崔亮與她同時喜道:“好了!”

    崔亮再將她的左臂輕輕抬了抬,江慈隻覺有些微的呆滯,肩頭卻無痛感,與崔亮相視而笑。江慈輕聲道:“多謝崔大哥!”

    崔亮用手指彈了彈她的額頭,卻不說話。江慈赧然一笑,興奮下站了起來,再將左臂輕輕活動,側身間,見溪邊大石旁,衛昭似正看向自己,定睛細看,他又望著嘩嘩的水流。

    此時天已大亮,大雨後的清晨,麗陽早早透出雲層,由溪澗的東邊照過來,投在衛昭的身上,他的身影象被蒙上了一層光。

    江慈忽想起落鳳灘一役,月落族人吟唱鳳凰之歌,他白衣染血,持劍而立;又想起桃林細雨中,他修長冰涼的手指,溫柔地替自己將頭發撥至耳後。還有那夜,他的倏然一抱。這些,才是這孤冷麵容後,真實的蕭無瑕吧。

    一名光明司衛輕步走至衛昭身邊,躬身遞上水糧,衛昭接過,轉頭間,目光掠過江慈這邊,江慈忽然微笑,輕輕揚了揚左臂。衛昭神情漠然,又轉過頭去。

    崔亮站起,走向裴琰,笑道:“素聞寧將軍白袍銀槍,名震邊關,為相爺手下第一幹將,今日也不知能不能一睹其風采!”

    裴琰目光自江慈身上收迴,含笑道:“劍瑜現正在‘牛鼻山’力守關塞,他智勇雙全,性情豪爽,定能與子明成為莫逆之交。”

    婁山山脈是一條貫縱華朝北部疆土、包括萬千峰巒的大山脈,南北長達數百裏,其山勢雄偉、層巒疊嶂,一直以來,是隴北平原與河西平原的自然分割線。

    由於婁山山脈山險峰奇,不宜行軍作戰,桓軍攻下成郡、鬱州等地後,便與薄軍各據婁山山脈東西,以婁山為界,並無衝突。

    薄雲山起兵於隴州,一路攻下婁山山脈以東的鄭郡等六州府,直至在小鏡河受阻,便將主要兵力西攻,意圖突破婁山南端,直取寒州、晶州。這樣不用再越過雁鳴山脈,可以拿下河西,再據河西,南下瀟水平原。

    寧劍瑜率部與薄軍在小鏡河沿線激鬥數十場,主力步步西退,直至高成率河西五萬人馬趕來支援,方略得喘息之機。但高成冒進,中薄雲山之計,損兵折將,寧劍瑜率長風騎浴血沙場,

    拚死力守,方借“牛鼻山”的天險將薄軍阻於婁山以東,小鏡河以北。

    酉時,裴琰一行終站在“遊龍溪”北端的穀口,看到了前方半裏處的“牛鼻山”關塞,也看到了關塞西麵接天的營帳。

    裴琰笑得極為開心,轉頭看見長風衛們興奮的表情,微微點了點頭。童敏搶身而出:“我去!”輕喝聲中,駿馬奔下穀口,直奔軍營。

    望著童敏的戰馬奔入軍營,裴琰朗聲道:“小子們,準備好了!”

    長風衛們大感雀躍,轟然歡唿,策馬向前,排在穀口。

    此時,夕陽西下,落霞滿天。喝馬聲自軍營轅門處響起,一騎白馬飛馳而來,馬上一員白袍將軍,身形俊秀,馬鞍邊一杆丈二銀槍,槍尖在夕陽下閃閃發光,伴著馬蹄聲在草地上劃出一道銀光,轉瞬便到了山坡下。

    江慈站於崔亮身側,看得清楚,隻見馬上青年將軍,著銀甲白袍,盔帽下麵容俊秀,英氣勃發,神采奕奕。他在穀口處勒住戰馬,望著斜坡上方的裴琰等人,臉上綻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長風衛們齊聲歡唿,策馬下坡,馬蹄聲中,那白袍將軍放聲大笑,執起鞍邊銀槍,轉動如風,兩腿力夾馬肚,衝上斜坡。滿天槍影將長風衛們手中的兵刃一一撥開,借著與最後一人相擊之力,他從馬鞍上躍起,身形遮了一下落日餘暉,落地時已到了裴琰身前數步處。

    他笑著踏前兩步,便欲單膝跪下,裴琰縱躍上前,將他一把抱住,二人同時爽朗大笑。長風衛們圍了過來,俱是滿麵欣喜激動之色。

    裴琰握住白袍將軍雙肩細看了他幾眼,笑道:“怎麽這北邊的水土還養人些,劍瑜要是入了京城,可把滿城的世家公子比下去了!”

    長風衛們轟然而笑,裴琰又在白袍將軍胸前輕捶了一下,轉過身笑道:“子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咱們長風騎赫赫有名的寧劍瑜寧將軍!”

    崔亮含笑上前:“平州崔亮,見過寧將軍。”

    寧劍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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