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笑話你。”

    他鬆開手,衛昭雙手捂住腰間,頭擱在桌上,輕哼兩聲,懶懶道:“臣遵旨。”

    皇帝大笑,一旁的陶內侍也湊趣掩嘴而笑。見衛昭眉間仍未舒展,皇帝道:“也不早了,痛就迴府歇著吧,不要一天幾次往宮裏跑,養好身子再說。”

    “是。”衛昭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迴過頭:“皇上也早些歇著,有什麽事讓臣子們去做便是,龍體重要。”

    皇帝已看上了折子,隻是揮了揮左手,衛昭悄無聲息地出了殿門。

    下人們見衛昭入府,知他要換衣裳,忙將簌新的素色絲袍取了出來。衛昭神色淡淡,將裏外衣裳都換下,又在銅盆中將手洗淨,接過絲巾慢慢地拭著。

    易五過來,待下人們都退去,湊到衛昭耳邊輕聲道:“靜王府中的金明迴來了。”衛昭輕“嗯”一聲,易五覺他今日似有些寡淡,便也退了出去。

    管事的老常進來,輕聲道:“主子,飯菜備下了,您還是吃點吧。”

    衛昭靠在椅上,合目而憩,半晌方道:“撤了吧。”

    老常知他說一不二,忙出去讓下人們將飯菜撤去。衛昭聽得外間人聲漸息,遠處敲響入夜的更聲,方慢慢悠悠出了正屋。

    他素喜清靜,偌大的衛府,入夜後便寂靜無聲,下人們自是呆在屋中,不敢大聲說話,連廊下喂著的八哥們也停了鴰噪。

    衛昭在廊下逗了一會兒八哥,但八哥就是不聽逗喚,死活不開口,他笑了笑,負手沿長廊慢慢走著,不知不覺便到了桃園門口。

    桃園四周,早撤去了所有燈燭,衛昭立於黑暗之中,右手下意識地在身後擰著左手,良久,提氣縱身,閃過了牆頭。

    木屋中的燭光仍舊透著那淡淡的黃色,那個身影偶爾由窗前經過,靈動而輕盈。衛昭長久地望著木屋,終提步轉身,剛一轉頭,麵色微變。

    桃林,落英成泥,枝頭稀疏,繁花不再。

    他緩步走向桃林,鬆軟的泥地裏,桃花零落。他這才醒覺連著下了幾日的春雨,這桃花,終隨春雨逝去了滿園芳華。

    他忽然輕笑出聲,低低道:“也好。”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衛昭身子一僵,想要轉身離去,雙足卻象陷入了泥中,提不起來。

    江慈慢慢走近,提著燈籠照了照,笑道:“果然是三爺,我還以為進了賊,三爺幾天沒來了。”

    衛昭將左手攏入袖中,慢慢轉身,麵無表情:“世上還沒有賊敢進我衛府,你就不怕是妖魔鬼怪?”

    江慈笑道:“我倒覺得妖魔鬼怪並不可怕。再說了,這桃林中若有妖,也定是桃花精,我還想見見她,求些靈氣才好。”

    衛昭提步,出了桃林,江慈見他往園外走去,忍不住喚道:“三爺吃過飯了嗎?”

    見衛昭頓住身形,江慈微笑道:“我將這幾日落下來的桃花收集來,蒸了桃花糕,三爺要不要試試?”

    衛昭雙腳不聽使喚,往木屋走去。

    糕色淺紅,狀如桃花,由於剛出鍋,散著絲絲幽香,沁人心腑。

    江慈取過竹筷,衛昭卻伸手拈起桃花糕,送入口中。

    見他眉目間閃過一絲讚賞之色,江慈心中高興,雙手撐頰,看著衛昭將一碟桃花糕悉數吃下,笑道:“三爺府中難道沒有會做桃花糕的?那以往每年的桃花,豈不可惜?”

    “要吃,到外麵去買便是,何必費這個勁。”衛昭接過江慈遞上的清茶,淡淡道。

    “外麵買的哪有自己做的好吃,桃花糕就要趁熱吃,才有那股鬆軟與清香,到外麵買,迴到府中,早就涼了。”江慈說得有些起勁:“三爺若是喜歡吃,我走之前,教會你府中的廚子弄這個便是。”

    衛昭被茶氣薰得迷了一下眼睛,半晌方道:“走?!”

    江慈醒覺過來,微微一笑:“三爺不是遲早要將我送迴給裴琰嗎?我總不可能在這桃園住一輩子。”

    “不逃了?”衛昭抬頭望向她,眼神多了幾分淩厲:“願意迴裴琰身邊?”

    江慈在桌邊坐下,平靜地望著衛昭:“我想明白了,我為什麽要逃?你和他,都不可能把我關上一輩子,若說因為我的原因,他才會與你合作,這話誰都不會信,我隻不過是一個由頭而已。你們也沒必要取我這條小命,你們要爭要鬥,那是你們的事,我隻管自己睡好吃好,總有一天,我能迴家的。”

    衛昭默默聽著,心中如釋重負,卻又有點空蕩蕩的感覺。

    見他良久不說話,江慈覺有些悶,將燭火移近些,取過針線,將日間被柴禾勾壞的緋色長裙細細縫補。

    燭影搖曳中,她秀美圓潤的側麵,寧靜而安詳。衛昭望著她手中的針線一起一落,忽然有種如墮夢中的感覺,漸覺神思恍惚起來。

    衛昭似在一條長長的甬道中走著,牽著自己的是師父還是

    姐姐,看不清楚。聽到的卻是師父的聲音:“無瑕,記住這個聖殿,記住這條秘道,你再迴來時,便將是我們月落的主宰。”

    甬道出來,仿佛一下就到了“玉迦山莊”,那兩年的雪很大,留在自己記憶中的便是滿院的白雪,還有院中那兩個呆頭呆腦的雪人。

    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姐姐帶著自己堆出的雪人,卻被人用長長的利針在胳膊上紮了幾下。慶德王府那個管家的臉如千年冰山,自己被他關入暗房,隻穿一件薄薄的衣衫,凍得瑟瑟發抖。

    當師父在“玉龍泉”放開手,問自己可知以後要麵對什麽,當時的蕭無瑕迴答得那麽堅定,隻是,十歲的少年,終究什麽都不懂。

    不懂要麵對的艱辛苦楚,更不懂要麵對的屈辱與難堪。

    寒光在眼前閃爍,利劍錚然,緩緩地穿過姐姐的身體,她的眼神卻無比安祥,她也知,這一劍,終能斷了弟弟的□,讓他心硬如鐵,在虎狼環伺之下存得性命吧?

    他漸感難以唿吸,右手抓住胸口,喘息漸急。

    為求原本繡的花能對得上色,江慈費了很大勁,直到眼睛發花,才將裙裾補好。抬起頭,才見衛昭已伏在桌上,雙眸緊閉,似是睡了過去。

    她放下針線,望著那靜美的睡容,慢慢地右手撐頰,思緒隨著那燭火的跳躍一搖一晃。

    漉漉月色灑於窗下,春夜,靜謐如水,偶爾能聽到屋外的蟲鳴,一切是這麽安詳,安詳得不象這半年來所過的生活,江慈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衛昭猛然動彈了一下,江慈忙坐直,卻見他仍伏在桌上熟睡,但修美的雙眉皺起,似是正被什麽困擾著,又正在努力想起什麽。他的左手慢慢地抓住胸口衣襟,唿吸也漸轉沉重,眉頭鎖得更緊,雪白的麵容也一分分潮紅。

    江慈心中暗驚,知他定是夢魘,想起那夜他在墳前險些走火入魔,不敢貿然喚醒他。但見他形狀,心中微動,俯身過去,輕柔地替他順著胸口。

    衛昭雙眸緊閉,口中輕聲喚道:“姐姐。”

    他喚得極輕,一聲,又一聲,江慈聽著覺鼻中發酸,終忍不住極輕地喚了聲:“三爺!”

    衛昭猛然睜開眼,入目的燭火,如同十多年前的那一劍,瞬間閃入他的心中。他心裏忽然湧上一種濃烈的恨意,姐姐都死在了這寒光下,還有什麽,是不能毀滅的呢?

    他眼中閃過寒光,右手探出,扼向江慈的咽喉,江慈本能下一閃

    ,他的手也頓了一頓,便捏上了江慈的左肩。

    江慈覺肩頭一陣劇痛,驚恐地望著衛昭。衛昭神情迷亂,手中力道漸緊,江慈隱隱聽到自己肩胛骨碎裂的聲音,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七一、宇文景倫

    黃昏時分,暮靄低沉,氤氳朦朧。長風徐來,夾著河水的濕潤氣息,拂人衣襟。

    易寒負手立於涓水河畔,身後河岸的高坡處是己方接天的營帳,而河對麵,是華朝守軍的軍營。河麵上,隨風輕漾的,則是雙方對峙數日的高桅戰船。

    腳步聲急響,宣王隨從過來,行禮道:“易將軍,王爺請您過去。”

    易寒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轉身步向高坡。甫到坡頂,便聽得下方樹林旁傳來震天的歡唿聲。

    一道銀色身影在人群中縱躍,隨著他一縱一躍之勢,手中刀鞘有若飛鷹展翅,拍起一波波勁氣,激得他身邊的桓兵紛紛避退。有十數人合成一團挺槍刺向這銀甲人,卻聽得他大喝一聲,身形急旋,刀鞘隨著他精奇的步法,格開這十餘人手中的長槍。

    他突到最後一人身前,右足勁踢,那名桓兵向外跌倒,銀甲人突出缺口,再喝一聲,刀鞘迸上半空,他橫手握刀,刀氣轟向地麵,黃泥和著草屑紛飛,再有十餘人向後跌倒。

    銀甲人一聲長笑,寶刀套入落下來的刀鞘之中。他左手握上刀鞘,右手取下頭上銀色盔帽,身形凝然如山,更顯軒梧英偉,朗笑道:“還有誰不服氣的?”

    桓軍將士們發出震天的喝彩聲,易寒微笑著走近,銀甲人轉身看見,笑道:“先生來得正好,還請先生指點景倫一二。”

    易寒微微一笑:“不敢,王爺刀法已屆大成,無需易寒贅言。”

    宣王宇文景倫將手中寶刀擲給隨從,與易寒並肩向大帳走去,桓國將士望著二人身影,均露出崇慕的神情。

    宇文景倫除去銀甲,轉身笑道:“閑著無事,和小子們活動活動筋骨,倒讓先生見笑了。”

    易寒微笑道:“大戰在即,保持將士們的鬥誌和精神,確是必要。”

    宇文景倫大笑:“還是先生了解景倫。”

    二人在幾前盤膝坐下,宇文景倫斟了杯茶,推到易寒麵前:“這南國的春季,太過潮濕,粘得人提不起精神,將士們多不適應,若不活動活動,隻怕會生鏽。”

    “是。”易寒道:“所以我們得趕在春汛之前度過涓水河,隻要能拿下東萊

    ,在涓水河以南便有了立足之地,憑借‘雁鳴山’的天險,進可攻河西與瀟水平原,退也可據守鞏安一帶。”

    一人掀簾進來,宇文景倫和聲道:“滕先生快來一起參詳。”

    軍師滕瑞微笑著坐下:“最重要的,還得趁王朗未從婁山趕迴來之前下手。”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密報遞給宇文景倫,宇文景倫展開細看,冷笑一聲:“華朝是不是無人可用,又將王朗往迴調,裴琰的傷真的就這麽重?”

    易寒眉毛微微抖了一下,淡淡道:“王爺想和裴琰交手,隻要能拿下東萊,打到河西,他爬都要爬過來。”

    宇文景倫一笑:“他現在不來也好,等我先把王朗幹掉,再與他在戰場上一較高低。那年成郡一戰,我在西線,沒能與他交鋒,一大憾事。”

    滕瑞正容道:“王爺,王朗也不可小看。”

    “嗯,我心中有數。王朗也是沙場老將,按這密報時間來算,他最快也得三日後才能趕到東萊,咱們就要趁他未到之前,渡過涓水河,攻下東萊。”

    滕瑞取過地形圖展開,宇文景倫這幾日來早看得爛熟,沉吟道:“看來騎兵不能用了。”

    易寒點頭:“過了涓水河,便是山陵地形,不比我們打成郡和鄆州。”

    “幸得有滕先生相助,這水兵和步兵咱們也不比華朝差了。”宇文景倫歎道:“武有易先生,文有滕先生,二位文武益彰,輔佐於景倫,景倫真是三生有幸!”

    易寒與滕瑞忙齊施禮:“王爺太客氣。”

    宇文景倫抬手虛扶,三人目光重新凝在地形圖上。滕瑞指向涓水河上遊某處標記:“二十年前,我曾經過這處,如果沒有大的變化,我們可從這裏突破,騎兵還是可以派上大用場。”

    見宇文景倫抬頭,目光中充滿征詢之意,滕瑞微笑道:“今夜月光極佳,不知王爺可願做一迴探子?”

    宇文景倫站起身來,目光銳利,望向帳外:“景倫最大的心願,便是要踏遍這華朝每一寸土地。”

    月朗星稀,涓水河在月光下,波光盈閃,越顯秀美蜿蜒。

    宇文景倫估摸著已到了滕軍師所說之處,便翻身下馬。滕瑞步過來,用馬鞭指向前方:“大概還有半裏路。”

    “走走吧。”宇文景倫將馬繩丟給隨從,負手前行。

    無涯無際的寂靜籠罩著涓水河兩岸,眾人踩在河岸的草地上,夜風徐來,吹散

    了幾分濕意。

    宇文景倫頓覺神清氣爽,笑道:“這兩年老是憋在上京,都快憋出病來了。”

    滕瑞對他知之甚深,微微一笑:“想來薄雲山還是王爺的知音,知王爺憋得難受,讓王爺來吹吹這涓水河畔的春風。”

    易寒卻不說話,負手在河邊慢慢走著,落在眾人後麵。

    宇文景倫定住腳步,待易寒走近,隱見他麵上有傷感之色,不由道:“先生心結不解,異日若真對上裴琰,可有些兇險。”

    易寒望向涓水河對岸,歎道:“倒也不全為心結,隻是故地重遊,有些感慨罷了。”

    宇文景倫做了個手勢,三人並肩而行,隨從們牽著馬遠遠在後相隨。

    宇文景倫望向滕瑞:“滕先生二十年前來過此處?”

    “是,我當年學得一身藝業,卻恪於師命,無用武之地,便遊曆天下,沿這涓水河走過一遭,還有些印象。”滕瑞清俊的眉眼隱帶惆悵:“當年也是這個季節,春光極好,我在這處彈劍而歌,現在迴想起來,真是恍若隔世。”

    宇文景倫歎道:“這南國風光確是極佳,若是能拿下華朝,真想請父皇在這片疆土上走一走,看一看,唉―――”

    易寒心中暗歎,他知宇文景倫素仰華朝文化,也早有經世濟民、統一天下之誌,更一直致力於在國內推行儒家經學,希望能通過改革,去除桓國遊牧民族的陋習,繁榮桓國經濟。但其畢竟隻是一個二皇子,受到太子一派的極力傾軋,空有雄心壯誌卻無從施展。皇上縱是有些偏愛於他,但受權貴們的影響,也對他的革議多有擱置。

    此次借東朝內亂,宇文景倫終得重掌兵權,策十五萬大軍南下,若能戰勝,以北統南,他才有機會一展抱負,可若是戰敗,隻怕―――

    滕瑞微笑道:“王爺誌存高遠,現下華朝內亂,是難得的曆史契機,定是上天讓王爺偉業得成。”

    “是。”宇文景倫在河邊停下腳步,負手而立,望向蒼茫夜空:“雖說治亂興衰,自有天定。但我宇文景倫定要在這亂局之中搏一搏,會會華朝的英雄豪傑,看看誰才是這天下的強者,誰能一統江山,萬民歸心!”

    易寒與滕瑞互望一眼,俱各從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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