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廢號侯爺,求的竟是天下的地形地貌圖,是這華朝的各地礦藏,難道不是為相爺異日宏圖偉業所求嗎?”

    他漸漸有些激動:“相爺,天下若有戰事,誰據地形之利,誰就能占據先機。現在華朝政局平穩,並無戰事,這圖要來何用?!還有,那各地的金銀銅礦,更是關係重大,金銀之礦自不必說,相爺曾主理戶部,這銅關係到百姓民生,您最清楚不過。開銅礦,鑄錢幣,如若銅錢流通之數失去平衡,財貨流通混亂,則會禍害百姓,還會危及庫銀甚至軍餉,最終危害國家根基。敢問相爺,您或者裴老侯爺能利用鑄錢之便,將銅玩成銀子或者銀子又玩成銅錢,從中牟取暴利,但最終受害的又是誰呢?”

    裴琰緩緩道:“子明也太小看我了,我豈是謀這等小利之人?”

    “不錯,相爺可能誌不在謀這等小利,您謀的是大利,是這天下。可我崔亮,想的是不願這天下生變,不願百姓因我的原因而受苦。”崔亮越說越是急促:“單就開礦一事來說,自古以來,采礦便為朝廷所嚴控。如為公采,用的都是重刑囚犯,如若私采,則更要殺人滅口。師父當年便和我說過,‘一礦萬魂’,‘一窟累骨’。我隻要想到在那圖上每找出一處礦藏,便要造下千萬殺孽,又怎能下得了筆?!”

    裴琰沉默不語,崔亮稍稍平定情緒,歎道:“我隻後悔當日不該與相爺聊得投機,泄露師承來曆,兩年來都處於相爺的暗控下,離不了這京城。唉,真是虛擲了這兩年的光陰!”

    “所以子明才假裝傾心於江姑娘,讓我放鬆警惕,又假裝受我之迫,答應繪出天下堪輿圖,待我撤去監視你的人之後,星夜逃離京城?”

    崔亮想起江慈,心中有愧,低聲道:“我也是無奈之舉,相爺這兩年盯我盯得厲害,我離不了京城,眼見相爺所謀之局越來越近,危機就在眼前,才行此無奈之舉。隻是有愧於小慈,這心裏―――”

    霧漸濃,天際也開始露出一絲灰白色。

    二人沉默不語,天地間一片靜穆,僅餘風湧過楓林的聲音。裴琰望向遠處隱見輪廓的京城,終緩緩道:“子明,今日你話說得夠坦誠,我也不再有絲毫顧慮。你說你不願再見戰火,可你這段時日在方書處,以你之聰敏,整理朝中奏章時,心裏也清楚,月落族與我朝之間的矛盾日漸激烈,其立國是遲早的事,這場戰事免不了;待數年後定幽一帶桐楓河上遊堰壩建好,趁桓國饑荒,與該國一戰、將其收伏也是勢在必行;至於南境的嶽藩,如皇上決心撤藩,

    也必要用兵十萬以上。未來十年內,這三場戰事,關係到天下走勢,也非你我之力所能阻。”

    崔亮心中暗歎,也望向北麵,此時登高臨遠,那巍巍京城在微微的晨光下如同星野棋盤。他苦笑道:“相爺說的是事實,崔亮不敢否認。但這是必然之勢,卻非你我故意挑起戰事,我們也隻能聽天由命,隻希望戰事能不擴大,平民百姓能少吃些苦。”

    “錯!”裴琰猛然轉身,淩厲的眼神直望入崔亮心底:“我來問子明,如若我華朝國力強大至四海來朝、百國稱臣,軍隊能所向披靡、橫掃天下,我朝的正道文化能懾服狄夷、各族歸心,這三場戰事,還用得著打嗎?

    “若我朝國力強大,軍容鼎盛,莫說月落族,桓國早就稱臣,嶽藩又怎會要挾朝廷這麽多年,在朝廷與烏琉國之間進退自如?!

    “若我華朝內政清明,崇儒推宗,月落族就不用一直向我朝屈辱地進貢歌姬孌童,也不會激化其族內矛盾,不會有星月教作亂,更遑論會有月落立國之憂。

    “若我華朝能德披萬民,令四海歸心,南北各民族之間能和睦相處,又何需上百年來一直陳兵數十萬於北境,致使國力為零星戰事所累,外強中幹,以致賦稅日重,百姓負累漸深?!”

    崔亮靜靜聽著,神情漸轉複雜。

    裴琰踏前一步,指向遠處的京城:“可笑這城內之人,包括那至高無上的人,沒人能看到這一點。即使看到了這一點,他們想的卻都是保住手中這點既得的利益、保住他們現在坐著的那個位子。

    “皇上當年的皇位來得不明不白,為保皇權,多年來,他玩的是平衡製肘之術。用嶽藩製約慶德王,又用慶德王製約高氏一族,再往北又是薄公,薄公過去又是桓國。而這些勢力呢?各有各的打算,鬥得不亦樂乎。有誰想過,要是皇權一統,兵權集於帝君一身,桓國何足為慮?月落一族的癬疥之患又何必延續這麽多年?!嶽藩又何至於呈尾大不掉之勢?

    “子明說不願見因開礦而累及人命,但子明可知,這些年,戶部那窩子蛀蟲把持著各地銅礦,又在製錢時玩弄著花樣。他們一時令銅價貴過製錢,一時令製錢貴過銅價,收錢熔銅,又賣給朝廷,或熔銅製錢時多層刮皮,從中牟取暴利,各方勢力平素爭得你死我活,但在這其中卻是難得的默契,隻瞞著皇上一人,也許皇上心知肚明,他為了平衡各方勢力,睜隻眼閉隻眼罷了。可苦了的是誰?還是億萬百姓,危害的還是朝廷根基。

    “若是朝廷

    有足夠的銅礦開采,控製好銅料的供應,又沒有各方勢力你爭我奪,銅錢流通順暢,銀貨平衡,百姓安居樂業,因開礦而死的那些少量重刑囚犯又有何惜?

    “子明說不願見天下燃起戰火,子明又怎斷定,我要得這天下堪輿圖,就一定是要挑起戰火?!若是在收月落、平桓國、撤嶽藩的戰事中得以占據地利,而盡早結束戰事,減少軍隊傷亡和百姓苦痛,又何樂而不為?打造一支強大的軍隊,令有異心者不敢輕易作亂,減少戰事的可能性,又何樂而不為?

    “正如子明所說,天下堪輿圖,能帶來禍事、危及人命,但它也能穩定這天下、讓百姓得益,端看得到它的人如何使用罷了。就象我長風騎十萬人馬,你說它能掀起九州風雷,但它同樣也能平定天下亂局,至少現如今,它能製著薄公十萬兵馬不敢輕舉妄動,壓著桓國鐵騎不敢南下攻城掠地!

    “子明若是將我裴琰看得如那貪婪殘暴之流,這圖你自然是拚死也不會讓我得到,但子明若是能明我裴琰胸中壯誌,就會知那圖,落在我手中,比荒廢在方書處密室,或是落在他人手中要強上千倍萬倍!”

    晨曦隱現,霧卻愈濃,將遠處的整個京城籠於其中,迷蒙縹緲。

    空中,不知名的鳥兒飛過,劃破沉沉白霧,留下一道淺淺的灰影,又隱於濃霧之中。

    崔亮看著那飛鳥遠去,聽著楓濤的聲音,心潮起伏,終退後兩步,長揖道:“相爺誌向遠大,胸懷天下,是崔亮小看了相爺,望相爺見諒!”

    裴琰忙踏前俯身將崔亮扶起,微笑道:“子明切莫如此說,怪隻怪這些話,我從來不敢宣之於口,更不曾對子明交心,以致子明誤會於我。”

    他鬆開握住崔亮的手,輕歎一聲:“更怪我心機太過,既無法將心中真實所想坦誠告之子明,又不願放子明離去,無奈下才出此下策,派人監視於子明,致使你對我誤會漸深,分歧漸大,而成今夜這等局麵!”

    見崔亮低頭不語,裴琰又道:“子明,這兩年來,你一定把我裴琰看成是冷酷無情、玩弄權術之流。但子明可知,冷酷、擅權並非我的本心。

    “官場本是修羅場、戰場更是生死一線間,我不心狠,別人就要對我狠。一直以來,我麵對的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但凡我手段平凡一些,心機淺一點,早就被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就拿這次使臣館一案來說,別人看我心機似海、淩辣狠毒,可我若破不了這案,一來戰火重燃,累及百姓,二來我

    自己相位難保,朝廷勢力重新布局,又將是多少人頭落地,多少百姓遭殃!

    “可破了這案子,我又為自己惹來了禍端,皇上猜忌於我,這些時日,駐軍頻繁調動,針對的就是我。子明你說,在這樣的形勢下,我為求自保,為求實現胸中抱負,而用上一些手段和計謀,這也有錯嗎?!”

    崔亮見裴琰漸轉激動,清俊的眉眼間也帶上了一分寥落與隱痛,低歎道:“相爺,天下局勢有時非您一人之力所能左右,您何不放下這一切,過另一種生活呢?”

    裴琰苦笑著搖頭:“我能放下嗎?隻怕放下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命喪黃泉之時!”他轉向崔亮,語帶摯誠:“子明,你隻道我挾製於你,為的是求那天下堪輿圖,錯矣!你的才華,絕不是一幅天下堪輿圖所能衡量的。

    “子明,設想有朝一日,我能實現胸中抱負,建立一個皇權一統的強大國度。你若執掌國子監,必可助我推行儒學正道,作育英才,樹百代之典範,立萬世之師表;你若執掌戶部,可幫我令天下銀錢暢通,百姓生計能求;你若執掌工部,可為我興修水利,治理水患,令海晏河清;還可挖渠引水,將華朝之水引至桓國境內,讓桓國百姓也受益,解其數百年來幹旱之苦,令兩國能真正息兵修好。

    “你的才能,絕不僅僅是這一幅天下堪輿圖,更不僅僅是我裴琰的謀士和清客,我是要讓你做治世之能臣,定邦之偉才!是與我裴琰一起,創立一個大一統的皇朝,立下不世的功勳!”

    崔亮默默地聽著,唇邊帶著一抹苦笑,長久凝望著眼前濃濃晨霧。

    裴琰也不再說話,隻是望向濃霧籠罩下的千裏平原,萬裏河山。兩個人靜靜地站著,衣袂在寒風中揚起,颯颯輕響。

    曙光漸亮,山腳下也隱隱傳來人聲,崔亮悚然驚醒,挪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雙腿,走到裴琰身前,長揖道:“相爺,今日得與您傾心交談,崔亮實是慚愧,本應以這寒素無用之身報相爺一片至誠,但實是師父臨終前有遺命,我不得卷入朝堂之爭,不得踏入官場,崔亮不敢有違師父遺命,望相爺能體諒我的苦衷。”

    裴琰倒退一步,麵上有失望之色。他將崔亮扶起,良久地把著他的右臂,終歎道:“我今日之話,足以被誅九族,卻仍留不住子明,唉,看來是天意使然。罷罷罷,子明既誌不在此,強留無益,倒還顯得我裴琰是心胸狹窄之徒。子明你就離去吧,你放心,我不會再派人追蹤於你,也不會再因為你而脅迫江姑娘,她所中之毒,我會替她

    解去的。”

    三三、以退為進

    江慈這日醒得較早,她著好衣衫,推門而出,未見崔亮象素日一樣在院中練功,覺得有些奇怪。轉念想到隻怕是崔大哥這幾日當差太忙,恐還未醒,洗漱過後奔到廚房便忙開來。

    西園廚房雖小,用度卻不差,想是裴琰下過命令,大廚房的人每日都會送過來極好的菜蔬瓜果,江慈細細地選了些上好的瑤柱,配上一些瘦肉,熬了一鍋濃香的瑤柱瘦肉粥。

    可等粥熬好,還是不見崔亮起床。江慈忙去敲門,不見迴應,推門進去,房中空無一人,知崔亮定是早早出去,隻得獨自吃粥。

    吃完粥,她猛然想起昨日替崔亮洗衣裳時,見他有件袍子裂了縫,便到他屋中取了出來。此時晨霧已散,秋陽普照,江慈坐於院中,埋頭補著衣裳,待看到一雙黑色軟靴出現在眼前,才抬起頭,見崔亮正靜靜地望著自己,笑道:“崔大哥,一大早去哪裏了?吃過早飯沒有?鍋裏還有粥,我去幫你盛。”

    她將袍子放下,剛邁出步子,崔亮將她拉住,低聲道:“小慈,我自己去盛,你坐著。”

    江慈一笑,輕輕掙脫右臂,奔到廚房盛了碗粥出來。崔亮接過,二人坐於院中,崔亮慢慢吃著粥,看向低頭補著衣服的江慈,漸漸有些難以下咽。

    晨陽漸升,透過藤蘿架照在江慈的身上,她白玉般的臉龐上睫羽撲閃,唇邊微帶笑意,酒窩隱現。微風拂過,一片樹葉落在她肩頭,她恍若未覺,仍是低眉凝眸,靜靜補著衣裳。

    崔亮伸出手來,將落葉拈去,江慈抬頭向他笑了一笑,又低下頭看著手中針線。

    崔亮心中憐惜愧疚漸濃,低聲道:“小慈。”

    “嗯。”

    “我問你個問題。”

    “好。”江慈手中動作不停,並不抬頭。

    崔亮猶豫一瞬,道:“你,怕不怕死的?”

    江慈笑道:“當然怕,世上之人誰不怕死啊?!”

    崔亮默然片刻,笑了笑:“我是說,如果你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時候,你會不會恐懼不安,或者食不下咽,或者哭天搶地?”

    “不會。”

    “為什麽?”

    “因為沒用。”江慈縫好最後一針,細細打了個線結,咬斷絲線,側頭道:“既然要死,再怎麽怕都沒用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想笑的時候絕不要哭,想哭的時候呢也不要憋著,就象

    我―――”她話語頓住,笑著將補好的衣衫輕輕疊好。

    崔亮不敢看向這張純淨美好的笑臉,他仰起頭深深唿吸,再低下頭,快速將碗中的粥喝盡,笑道:“小慈,我和相爺說好了,明天我帶你去紅楓山遊玩。”

    江慈大喜:“真的?!相爺同意了?!”

    崔亮站起身,拍了拍她的頭頂,微笑道:“崔大哥什麽時候騙過你,自然是真的。我還要去方書處,你多歇著,不要太勞累了。”

    裴琰步入延暉殿內閣,皇帝正與剛到京的嶽藩世子嶽景隆說著話。嶽景隆身量較高,眉目俊秀,神采奕奕,一長串頌德謝恩的話說得流暢自如。皇帝似是心情極好,放聲大笑:“嶽卿有子如此,朕心甚悅”。

    裴琰上前叩頭,皇帝笑道:“裴卿傷勢好了?快快平身!”

    裴琰站起,向嶽世子笑著點了點頭,嶽世子是蒼山記名弟子,算半個武林人士,二人也稱得上舊交。

    皇帝喝了口茶,笑道:“朕與你們的父親都是故交,現在看著你們這些後輩成為棟梁之才,實是欣喜。”

    裴琰見嶽世子笑得極為恭謹,知他也明皇帝這番話說得言不由衷。慶德王一死,與桓國和約得簽,嶽藩隻怕就是皇帝對付的下一個目標,這番宣世子進京,頗有些挾製嶽王的意思。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麽趣事,過來拉住嶽世子的手笑道:“朕想起來了,當年你母妃與玉―――,容國夫人同時有了身孕,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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