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拋頭露麵,故應酬賓客事務皆由裴相親自主持。是夜裴琰一襲深紫色秋衣,繡滾蟒金邊,腰纏玉帶,光彩照人,舉手投足從容優雅,風流俊秀更勝平日。

    江慈麵目黝黑,粗眉大眼,小廝裝扮,立於裴琰身後。想起體內有一貓一蟹喂下的兩種毒藥,恨不得將這二人清蒸紅燒油炸火烤、吃落肚中才好,但當此時,也隻得不露聲色、麵無表情的跟在裴琰身後,細心聽著眾賓客的聲音。

    不過她恨歸恨,卻也在心中暗讚這一貓一蟹,皆非常人。“大閘蟹”想出大擺壽宴、聽聲辨人的妙計,“沒臉貓”則估到他這一著,幹脆不殺自己滅口,設計喂自己服下毒藥,然後大搖大擺出現,既消裴琰之疑心,又將裴琰的注意力引向未曾出席壽宴的官員,實是一箭雙雕。

    隻是這二人鬥得你死我活,卻連累了自己身中雙毒,眼下隻能活一天算一天,這條小命也不知最終能否幸存,若真是嗚唿哀哉,去與師父團聚,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她胡思亂想之際,踏入正園之賓客,在相府仆從的引領下,一個個向裴琰行禮,並禱頌裴氏夫人福壽延綿、富貴永世。

    裴琰麵上始終保持著謙和的微笑,向眾賓客一一還禮,並與每人都交談上數句,而許多官員也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諂媚逢迎一番。

    相府是夜,所收之賀禮,擺滿禮廳,寶光耀目。隻有清流一派和一些以廉潔、不結黨附貴之名著稱的中間官員送得較為寒酸。龍圖閣大學士、太子的嶽丈,綽號“董頑石”的董方董學士,更是未出席壽宴,隻差人送來一幅自書的字畫,上書四個大字“清廉為民”,著實讓司禮尷尬了好一陣。

    待門前所有賓客依次與裴琰見禮後入席,江慈仍沒有聽到那已有些耳熟的聲音。見裴琰淩厲的眼神不時掃過自己,她隻得微微搖頭,裴琰見還有十餘人未到,便按定心思,耐心等候。

    再等片刻,莊王與靜王前後腳趕到,裴琰迎出正門,將二位王爺引至正廳坐定,笑著寒暄數句,忽聽得園外知客大聲喚道:“太子殿下駕到!”

    裴琰一愣,未料太子也會親臨為母親祝壽。他廣宴賓客,卻未邀請太子,畢竟太子名份上是君,他是臣,莊王與靜王可邀,太子卻是不能相邀的。

    他忙趕出府門,下跪行禮,太子將他扶起,笑道:“這又不是在宮中,少君切莫如此多禮。”

    裴琰躬腰道:“太子親臨,為臣母祝壽,臣惶恐。”

    太子負手往府內行

    去,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少君這相府果然精致,我早就聽人說,京城中,少君與三郎的府第皆是一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裴琰笑著引路,說話間二人已步入正園,見太子入園,園內黑鴉鴉跪落一地。太子笑道:“都起來吧,今日是相府壽宴,本宮隻是來看看熱鬧,大家不必拘禮,若是太拘束,就不好玩了!”

    文武百官們素知太子脾性,這位太子生性隨和,還有些懦弱,身子板似也不是很好,常年窩在太子府中,與太子妃及妃嬪們嬉戲。聖上令其當差,十件事倒有九件辦砸了的,若不是其嶽丈董大學士數次替其收拾殘局,不定已被聖上廢位奪號。

    坊間更有傳言,聖上早有廢太子之心,要在莊王與靜王之中擇優而立。朝廷近年來漸漸形成了擁護莊王與擁護靜王的兩個派係,兩派之間的明爭暗鬥愈演愈烈,百官們更是削尖了腦袋來揣測聖意,好決定投向哪一派,以保自己異日的錦繡前程。

    眾人各懷心思,哄笑著站起身來。太子十分歡喜,步入正廳,坐於首位,與莊王、靜王及右相等人談笑生風,毫不拘禮。

    裴琰見還有十餘人未曾到場,而這十餘人中既有自己與靜王這一係的人,又有莊王與右相那一係的官員,其中更有一位關鍵人物。正在心中暗忖之際,忽然聽到宮中司禮太監吳總管那熟悉的尖細聲音:“聖旨下!”

    太子忙站起身,諸賓客也都紛紛跪伏於地。吳總管帶著數名太監滿麵帶笑踏入園中,展開手中聖旨,高聲道:“左相裴琰聽旨!”

    侍從們迅速抬過香案,裴琰撩襟下跪:“臣裴琰,恭聆聖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冊封左相裴琰之母、裴門容氏為容國夫人,享朝廷一品誥命榮祿,並賜和田方圓美玉一方,定海紅珊一株,翡翠玉蝶一對。欽此!”

    眾賓客麵麵相覷,裴氏夫人在外並無聲名,皇帝縱是看在裴相麵上,下旨封誥,並賜這價值連城的禦物,倒也不為過,隻是為何又不宣其接旨,隻令裴相代接,實是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

    更有那等官員想道:皇帝這般恩寵於裴相,難道,代表著靜王一係要在奪嫡之戰中勝出了嗎?

    裴琰拜伏於地,眾人看不到他的神情,片刻後方聽到他輕聲道:“臣接旨,謝主隆恩!”

    吳總管將聖旨遞給裴琰,笑道:“聖上對裴相可是恩賞有加,裴相切莫辜負聖恩才是。”

    裴琰雙手接過禦賜之物,

    奉入正堂,又匆匆步出。

    吳總管拱拱手道:“宮中事忙,這就告辭!”

    裴琰與這吳總管向來交好,忙道:“我送公公。”

    二人相視一笑,正要提步,園外知客的聲音高入雲霄:“光明司指揮使衛大人到!”

    江慈一直緊跟著裴琰,見那人還未現身,頗有些心猿意馬。忽聽知客報衛三郎駕到,精神為之一振,忙扯長脖子向正園門口望去。

    偏裴琰此時擋於她的身前,他又高出她許多,她隻得向右踏出兩步,一心期待看到這位以“鳳凰”之名享譽京都的衛昭衛三郎。

    正扯長脖子相望時,她忽覺周遭的氣氛有些異樣,忍不住側頭看了看。隻見園中諸人皆屏息斂氣,目不轉睜地望著正園門口方向,戲台上鼓樂皆停,戲曲頓歇。一時正園之中,鴉雀無聲,人人臉上的神情,帶著幾分期待幾分興奮,又夾雜著幾分鄙夷幾分畏懼,曖昧難言。

    江慈心中嘖嘖稱奇,正待轉頭,卻聽得一個熟悉的笑聲鑽入耳中:“衛昭來遲,少君莫怪!”

    十六、鳳翔龍隱

    江慈正轉頭望向園門,被這噩夢般的聲音嚇得一哆嗦,“喀嚓”輕響,脖筋劇痛,竟已扭了脖子。

    她總算保持著一份清醒,沒有驚唿出聲,硬生生將頭轉正,忍著頸間劇痛,控製住狂烈的心跳,以免被裴琰聽出端倪。

    劇痛與震驚讓江慈的目光稍稍有些模糊,片刻後才見燈燭輝煌下,一個白色的身影飄然步入正園。

    那人緩步行來,燈燭映得他整個人美如冠玉,皎若雪蓮。

    他如黑緞般的長發僅用一根碧玉簪輕輕簪住,碧玉烏發下,膚似寒冰,眉如墨裁,鼻挺秀峰,唇點桃夭。但最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卻是他那雙如黑寶石般閃耀的眼眸,流盼之間姿媚隱生,顧望之際奪人心魂。

    他由園門飄然行近,白衫迎風。那抹白色襯得他象天神一般聖潔,但衣衫鼓動如烈焰燃燒,又讓他似從鬼域中步出的修羅。

    夜風突盛,卷起數朵紅菊,撲上他的衣袂,宛如妖紅盛開於雪野,魅惑難言。這一刹那,園中諸人皆暗吸了一口涼氣,又靜默無聲。

    他似是明眾人所想,停住腳步,眼波一掃,冷冽如霜,竟讓園中大部分人悄然垂下頭去。

    裴琰笑著迎上前道:“三郎肯賞這分薄麵,真是喜煞裴琰。”

    吳總管上前向衛昭躬腰行禮,衛昭微微點

    頭,吳總管再向裴琰拱拱手,出園而去。

    衛昭嘴角含笑,眼神似有意似無意地掠過裴琰身後的江慈,道:“少君高堂壽宴,衛昭豈有不到之理,隻是因一點點小事耽擱,來遲一刻,少君莫怪。”

    裴琰連稱豈敢,微微側身,引衛昭入正廳。轉身之間,望向身後的江慈,江慈麵無表情,隨著他和衛昭往正廳行去。

    衛昭甫一踏入正廳,莊王已笑著站起:“三郎坐我身邊。”靜王眉頭稍皺,轉瞬又舒展開來,太子圓臉上始終掛著那親切的微笑,衛昭未向他行禮,他也似渾不著惱。

    衛昭剛要落座,席上一人卻忽然站起身來,輕哼一聲,袍袖勁拂,往旁邊一桌行去。莊王有些尷尬,衛昭眼波一掃,嘴角勾起近乎邪美的笑容,落座道:“這桌去了瓶河西老醋,倒也清爽。”

    裴琰見拂袖離席的乃龍圖閣大學士殷士林,河西人氏,此人為清流派中流砥柱,雖無實權,卻聲蜚朝野,清譽極高。遂轉到衛昭身邊,執起酒壺,替衛昭斟滿麵前酒杯,笑道:“大家都說等三郎來了才開席,三郎遲到,可得自罰三杯!”

    衛昭靠上椅背,斜睨著裴琰,眼中波光流轉:“看來少君今夜是非將我灌醉不可,我喝可以,咱們總得先敬過聖上才行。”

    裴琰拍了拍額頭,忙趨到太子身旁,請太子離座。眾賓客紛紛起身,舉杯遙祝聖上萬歲,又敬太子永康,裴琰再致謝詞,眾人方鬧哄哄歸座。仆從川流不息地將熱騰騰的肴饌擺上酒桌,戲台上也重起笙簫,園內彩聲大作,觥籌交錯,裴府壽宴就此正式開始。

    江慈立於裴琰身後,不時看向坐於他身側的衛昭。

    此時,她立他坐,她正好看到他俊秀絕美的側麵。他一低首、一偏頭間,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耀目的瞳仁裏,閃動著的是複雜的光芒,或淺笑,或譏誚,或冷傲,或柔美。偶爾,那目光掃過席間眾人,再閉上眼來,透著的是一種厭倦與毀虐的欲望。

    江慈忽感好似又迴到那夜在長風山莊前的那棵大樹上,那夜,當桓國使臣敘述月落往事,他深痛而笑。究竟那個才是真實的他?是那個癲狂狠辣的殺手還是眼前這個聲勢煊赫的光明司指揮使衛昭衛三郎?

    她原本還寄希望於星月教主是一小小官吏,看能不能讓裴琰設法將他拿下,逼取解藥。可萬萬沒有想到,一直對自己狠下毒手、讓裴琰欲得之而後快的星月教教主竟是傳說中的“鳳凰”衛三郎。

    看裴琰及眾人對他的態

    度,便知他權勢極大,自己縱是指認出他是星月教主,可沒有其他證據的情況下,裴琰能對付得了他嗎?若是一個月內不能將其拿下,自己又如何得保性命?

    隻是,他既是這般權勢,這般人才,為何又是那般身份,要行那等激烈之事呢?他秀美絕倫的外表下,妖魅孤絕的笑容背後,藏著的是怎樣的怨恨與悲涼?

    席間轟然大笑,卻是裴琰輸了酒令,被莊王把住右臂狠灌了三杯,他笑著將一朵墨菊別於耳鬢:“今日可上了王爺的當,要做這簪花之人。”

    太子拍桌笑道:“簪花好,少君可莫作摧花之人,這京城各位大人家的鮮花,還等著少君去摘呢。”

    眾人聽太子言語輕浮,心中鄙夷,麵上卻皆附和。裴琰指著衛昭笑道:“三郎也該罰,我親見他將令簽和莊王爺暗換了,偏沒抓到現行,倒冤枉要喝這三杯!”

    衛昭隻是斜著身子,嘴角輕彎,卻不言語。

    莊王板起臉道:“少君誣我與三郎作鬼,更該罰!”

    裴琰來了興致:“這迴我非要尋到花園不可。可是在陶相手中?”

    右相陶行德一笑,展開手中令簽:“我這處是石徑,少君可曲徑通幽,卻是不能尋到花園了,再罰三杯!”

    莊王大笑,再灌了裴琰三杯,裴琰無奈,隻得杯到酒幹。又不時有官員過來向他敬酒,他漸感有些燥熱,將襟口稍稍拉鬆,燭光照映下,他頸間微微泛起薄紅,襯著那永遠笑意騰騰的黑亮雙眸,與衛昭坐在一起,風神各異,軒輊難分,讓園中大部分人的目光不時往這桌掃來。

    弦月漸升,賀酒、猜令、笑鬧聲逐漸在江慈的耳中淡去,她清晰地聽到園內一角戲台上傳來的月琴聲,一段前音過後,素煙歌喉婉轉而起,唱的是一出《滿堂笏》。

    江慈望向戲台,素煙著大紅戲服,妝容嫵媚,伴著歡快的琴音鼓點,喜慶的唱詞,本該是歡欣無比。但江慈卻自她麵上看到一抹譏諷的笑容,仿佛她在居高臨下地看著這滿園富貴,冷冷地嘲笑著這滿堂圭笏。

    江慈又將目光轉向身前的裴琰與衛昭,一人笑如春風,一人美若春柳,柳隨風動,風動柳梢,究竟是風吹動了柳,還是柳驚動了風?

    這給自己喂下毒藥的二人,這生死相搏的二人,為何,老天要安排自己闖入他們的爭鬥之中呢?

    江慈靜靜地站著,人生頭一次,她對戲曲、對酒宴,沒有了濃烈的興趣。

    裴陽走

    近,俯身在裴琰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裴琰似是一驚,抬起頭來。裴陽又將右手遮掩著伸到裴琰麵前,裴琰低頭一望,猛然站起。

    他奔出數步,又停下來,轉身向太子行禮道:“太子殿下,臣失陪片刻。”

    眾人驚訝不已,不知發生了何事,皆帶著疑問的眼神望著裴琰,就連較遠處宴席上的賓客也紛紛望向正廳。

    裴琰卻似視而不見,大步向園外走去。江慈遲疑一瞬,想起之前他所吩咐,今夜需緊跟在他身邊,不得離他左右,便提步跟了上去。

    她經過衛昭身邊,衛昭正好拈起先前裴琰簪過的那朵墨菊。他邪美的麵上似笑非笑,掌心忽起勁風,將那墨菊一卷一揚,卷至江慈麵前。

    江慈一愣,那朵墨菊在空中猛然迸開,花瓣四散冉冉飛落,宛如地獄中的流火,直嵌入她的心底。

    江慈壓下內心的恐懼,不敢再望向衛昭,快步跟出府門。隻見裴琰正命裴陽領著府門前的所有侍從退入府中。不多時,府門前便隻餘他與自己,及門前大道上靜靜停著的一輛華蓋馬車。

    裴琰迴頭看了看江慈,遲疑了一下,快步走下台階,趨到馬車前,輕輕說了句話。

    馬車車簾輕掀,江慈側頭想看清馬車內是何人物,卻見裴琰躬身上前,與馬車內的人以極輕的聲音交談了數句。

    裴琰上前兩步,馬車車夫一躍而下,將馬鞭遞給裴琰。裴琰用手籠住烏騅轡頭,竟趕著這馬車往相府東側門方向行去。

    江慈心中驚疑,忙也跟了上去。裴琰見她跟上,淩厲的眼神盯著她看了幾眼,終未說話,江慈要接過他手中馬轡,他也並不放手。

    不多時,馬車行至相府東側門,裴琰停住馬車,轉身躬腰輕掀車簾,一人步下車來。

    此時,相府門前侍從盡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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