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了謝家人的尷尬,上至羅老安人,下至綠萼,都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兒,個個神清氣爽。謝秀才原是憂愁被趕將出去要怎麽辦,如今解了燃眉之急,又尷尬了起來,虧得妻兒頂用,後續竟沒用他出麵。

    羅老安人本不想管這閑事,隻因兒子多事兒,不能當眾給兒子沒麵,這才接了這事兒,並不想要謝家人如何報答。待聽到謝秀才娘子說是兵部侍郎的女兒,不免吃了一驚,心思也活絡了起來。原想給完錢就走人的,如今卻又想再套套話,確認這婦人是否說謊。侍郎的女兒這般落魄,也是讓人懷疑的。

    老安人朝宋婆子使了個眼色,宋婆子會意,特特等主人家走了之後,往謝家娘子身邊那小丫環那裏打聽消息。

    賀瑤芳心裏也有些狐疑:侍郎不算是個小官兒了,怎麽閨女反嫁了個秀才?還是個窮秀才?她很是擔心她爹被人給騙了,跟著老安人迴船上的時候,一麵想著那謝家小郎君看起來頗為懂事不像是騙子家的孩子,一麵又想著這各種可疑之處。再想看到宋婆子悄悄留下來,約摸是羅老安人派她去探聽消息的,也不知道探聽出什麽來了。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抱著枕頭去老安人艙裏。

    老安人正在做晩課,口裏抑揚頓挫著念著經文。小丫環見她來了,忙道:“二姐兒,天這般冷,你來做甚?”又嗔綠萼和何媽媽也不攔著。

    賀瑤芳道:“我想阿婆了,睡不著,過來跟阿婆睡。”

    羅老安人做完了功課,慢慢起身,小丫環一個箭步搶過去將她攙起。老安人對賀瑤芳印象頗佳,更兼今天做了件好事,跟菩薩匯報完了,心情正好,笑吟吟地道:“多大的人了?還要撒個嬌兒?也不穿好了衣裳就跑了來,仔細凍著你。”吩咐在床上再加個湯婆子。

    賀瑤芳心裏一樂,抱著枕頭上了床,對何媽媽道:“把我的湯婆子給綠萼,叫她別守著啦。”何媽媽內心感激,答應一聲:“我將她安置了,便來守夜,姐兒房裏有什麽要搬取過來的麽?”賀瑤芳搖了搖頭:“我跟阿婆睡就好啦,什麽都不用。”

    羅老安人聽了一笑,對何媽媽道:“你去吧,我看綠萼也睏了。”將何媽媽打發走了。一轉頭,賀瑤芳已經抱著小枕頭站到床邊兒上了。羅老安人道:“小心著點兒,別蹬散了被子,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裏,這裏炭盆燒得也不如家裏旺。”

    賀瑤芳鑽進被窩,腳擱在湯婆子上,一陣的暖和,兩眼一閉:“我睡啦。”羅老安人微微一笑,給她掖了掖被子,徑往小圓桌前

    坐下了,賀瑤芳情知她在等宋婆子,卻故意說:“阿婆,你不睡麽?被子裏暖和。”

    老安人隨口答道:“你先睡,我就來。”

    賀瑤芳閉了嘴,豎著耳朵聽,等著宋婆子歸來。不多時,宋婆子帶著一身寒氣進來了。許是已經聽說賀瑤芳過來了,放低了聲音,向老安人匯報。若非賀瑤芳集中精神,幾乎要聽不見。

    連聽帶猜,賀瑤芳這才拚出了事情的原貌來。這謝秀才的娘子姓王,真個是兵部侍郎嫡出的長女。隻是這王侍郎中舉人時已經近逾四旬了,發跡得算晚,這長女總不好為等她爹一個虛無縹緲的前程留在家裏不嫁,嫁了個當時門當戶對的人家。彼時王侍郎還是秀才,親家也是個老秀才,兩家是同鄉,又相熟,遂結為婚姻,女兒便留在了家鄉。待王侍郎過了四十歲,不知走了什麽運,先中舉人再中進士,入翰林做庶吉士,十餘年間做到了侍郎任上,官運亨通。可這原先的女婿又不能退掉,故爾這元配的發妻夫榮妻貴了,生的兒子也得蔭佑,唯這女兒,隻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賀瑤芳用力迴想,覺得這事有八分把握是假的。她想起來了,這位王侍郎如果是她知道的那一個,那日後還會做上吏部尚書,這便是後來的王閣老。隻是……不曾聽說王閣老有這麽大一個女兒,更可疑者,是他的外孫,看起來不像是個沒前程的孩子,為何也不曾聽說來?

    居然遇上騙子了!賀瑤芳很是鬱悶。羅老安人卻信了個實,歎道:“造化弄人。本當錦衣玉食,卻困於逆旅。”賀瑤芳心道,別歎別人了,我心疼那二十兩!

    羅老安人歎了一迴,終究沒有命宋婆子去邀謝家人同行——恐人說她這是巴結王侍郎。隻對宋婆子道:“叫宋婆尋那販絲的商人,為謝家雇一條船,船資咱們為他們付了。”

    宋婆子低聲道:“這……還要接濟麽?”

    羅老安人道:“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們上京,便是本著破財消災,拿錢買路去的。多個熟人多條路。”

    宋婆子答應一聲,又急急去找宋平了。羅老安人掐了一迴手指,以為算無遺策了,才微笑著寬衣就寢。賀瑤芳已經轉身側臥,臉兒朝著板壁“睡著了”。

    ————————————————————————————————

    因有了這麽一檔子事兒,賀瑤芳便有些悶悶不樂。正月十六,船行北上的時候,她也沒有開臉。老安人還奇怪:“怎麽會暈船呢?”賀家是南方人,就沒聽說過南方人

    有暈船的。老安人自己是北方人,也不很昏船,故而奇怪。

    張老先生教了一會男學生,還記得自己有幾個小女學生要指點一下,不可忘本。正遇上賀瑤芳黑著一張臉,老先生先講了一迴功課,又誇讚賀麗芳身為長姐教導幼妹有功,忽悠著賀大姐看孩子去了。

    他自己卻搖頭晃腦地走過去問賀瑤芳:“怎麽?”

    賀瑤芳忍了忍,沒忍住,小聲道:“又被人當冤大頭了。”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此言差矣,我觀那謝家人,不像是行騙。唔,那秀才或許靦腆些,前途有礙,卻不是個會行騙的人。再者,父親遠在外地做官風光,頭先嫁的女兒,還是要看夫家的。”

    賀瑤芳仰著頭,臉快要跟地板齊平了,含糊地道:“單看麵相,我還要說他娘子他兒子都不像壞人呢。不過,我不記得有這麽個人。”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兒,張老先生頓悟:“那位王侍郎,可是有大前程的?”不然誰記一個秀才家的老婆孩子啊?

    賀瑤芳依舊仰著臉,看得張先生一陣脖子疼,想伸手給她托著放好,又想“男女授受不親”這小女學生殼子裏不知道裝著個多少歲的婦人——十分不妥。賀瑤芳還不覺得,平放著臉說:“要是我沒算錯,那就是王閣老,先做吏部尚書,再入閣的那位了。每年我都見著他夫人幾次的,他夫人也領兒媳、女兒在身邊,偏沒有一個長得像這謝家娘子的。”

    張老先生聽到“每年”,心頭一跳,竟不敢再猜下去。隻說:“事已至此,若是真,是結一善緣。若是假,也是破財免災,生這個氣做甚?老安人與令尊行此善舉,未嚐不是件積德的好事。小娘子還是想想,入京之後怎麽辦吧。”

    賀瑤芳給了他一個“你真傻”的眼神兒,問道:“先生看我這樣兒,”一伸兩條小短胳膊,“能做什麽?”

    張老先生啞然。

    賀瑤芳忽然一收臉,坐正了——賀大姐指導完小妹妹的功課,看過來了。張老先生的疑心更重:這得有什麽樣的經曆,才會這麽警醒呢?

    賀大姐見這師生倆依舊在說話,也不好打攪,索性將窗子推開半扇,探頭往外瞧,一看之下,笑了:“謝家小郎君的船跟在後麵呢。”她卻是聽著胡媽媽說,老安人慈悲,還資助了謝家一艘小船好上京。賀麗芳對謝秀才夫妻很不感冒,對這白白淨淨的小少年卻很有幾分好感。

    賀瑤芳一聽這話不對味兒,忍不住道:“謝家小郎君哪裏

    來的船?不是他父母的麽?”

    隻聽賀麗芳一聲冷哼:“那兩口子也是為人父母的人?出了事兒就知道哭,說理也不會說,辦事也不會辦。還不兒子有擔當呢。做爹的迂腐無能,”說著,皺了一下鼻子,似乎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做娘的又輕聲細語兒半含淚,但凡父母頂用的,哪用兒女操心?”

    如此潑辣犀利,搞得張老先生覺得……還是跟她妹妹這樣的老妖怪相處比較舒服一點。

    謝家的小船追上了賀家的大船,卻又不跟著走,隻謝秀才命人送了封致謝的信來。謝家急著上京,探望那王侍郎的夫人,不比賀家悠閑又有貨船拖累。第二天上,已經走到賀家座船的前頭去了,天剛擦黑,賀家停船靠岸的時候,已經看不到那艘小船的蹤影了。

    賀瑤芳心裏憋著事兒,又不好說,看著前麵空空的河麵,心道:死騙子!別叫我再遇著!等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又能如何呢?她已不是太妃了,也不能命人搜了騙子來打一頓。想到這裏,不免泄氣。又想,到了京城,離那個地方就又近了一步了,也不知道娘娘現在是個什麽樣子,要是這迴父親謀的缺,能與娘娘的娘家有些牽扯就好了,她就能趁機與國公府略有接觸,進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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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一路想著萬一有機會接觸到了國公府的人,當從何人入手,何人性情如何,怎樣可以接近,得其青眼,再徐徐透露,請娘娘小心提防小人。一直想到了要棄船登岸,轉船車轎入城。

    宋婆子喜笑顏開:“早送信與舅老爺家了,必有人接的。”羅老安人的哥哥現在京中為官,一堆窮京官兒裏,家境還算富裕,總不至於不派人迎接妹妹。

    羅老安人也開心,對賀敬文道:“你去看看,你表兄在不在前麵了。”

    賀敬文答應一聲,鼓起勇氣,衝進人潮。帽子都被擠歪了,還沒看到他表哥,卻聽得前麵忽有人大聲說:“賀舉人,這是!”

    賀敬文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灰綢直綴,吊著個毛領子的中年男子正朝他揮手。男子身邊站著的,可不就是謝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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