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路,賀瑤芳不是頭一迴走了,上一迴年紀還小,沿途風物皆記不得了。隻記得路很長,走得很苦,一搖三晃,吃得也不好,柳氏的臉極黑,一迴頭,何媽媽也不見了,到了京城,熟人就剩兩三人,然後就都消失了。哪像現在,一家人雖然心情不是太美妙,到底是全須全尾地上京了——雖然比記憶裏早了兩年。

    一行人走的是官道,車隊拖得極長,羅老安人幾乎將家當都帶上了。粗笨的家具留在家裏,細軟、車馬、書籍、仆婦……統統裝上了車,細一數竟有十數輛。老安人與賀敬文各乘一車、拜托了張老先生與賀成章同乘一車、三姐妹又是一輛車,又有仆婦們看著包袱的三、四輛車,後麵是數輛裝著箱籠的大車。

    吱吱呀呀的車輪聲,聽起來很有些悠遠的意境——至少張老先生是樂在其中的。老狐狸自打聽老安人說:“犬子要溫書備考,恐顧不得俊哥了,還請先生沿途看顧他一二。”就知道這老安人打的是什麽主意了——這是想叫他教導賀成章呢。

    張老先生最怕麻煩——他自己感興趣的除外,便順水推舟推了這樣活計,橫豎賀成章年紀還小,功課並不繁重。張老先生以為,孩子越小,越要花心思教導,也越難教,所謂三歲定終身,說的就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學到的道理,是會影響人一輩子的。一個教不好,就要誤人一生。對於有良心的老師來說,學習越小、越擔心。如果老師命好,遇到一個自身就正的學生,那可真是老天眷顧了。

    經過這數月觀察,張老先生便以為,那個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小女學生之品性尚且不好說,可這個小男學生,確是個好苗子。張老先生既已決定跟著上京看熱鬧,“安閑養老”便不再想了,索性就一管到底,破罐子破摔地表示:既然你們家答應給我棺材錢了,我就賴你們家不走了,這學生,我也教了。

    聽了張老先生這話,上至老安人、下到賀瑤芳,人人稱意,賀敬文也喜不自勝:“犬子交與先生,我才能放下心來。”

    張老先生麵皮一抽:“好說好說。”隻要不是教你,都好說。

    張老先生原是為了留在賀家,不得不多擔一份差,及教了賀成章,見這學生記性好、悟性佳,略一比劃,隻要中間不出紕漏,科場上當比他父親更有前程才對。更因偶見他小小年紀,看到父親的背影麵露憂色,又因長姐偶爾衝動而歎氣——這些個卻又絲毫不與人抱怨。便覺得這學生很有些“前途無量”的意思,越發用心教導他。

    賀成章很是佩服他

    的學識,也覺得這個夫子和藹可親,又不端著架子,更不裝樣兒,實在是個可以師法的好人。更因牢記亡母囑托,自己才是姐妹的倚靠,想要頂門立戶,必要考試做官,學得也愈發用功。

    自此,一老一小,便在一輛車上,張老先生於教授功課之餘,時常與賀成章講些個人情世故,又說些南北風物。師生頗為相得。

    說來賀瑤芳與張老先生相熟得是,張老先生看她,卻總有一點隔閡。賀成章拜入張老先生門下晚,偏偏得了老先生的青眼。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實是奇妙已極。然而賀瑤芳並不在意,隻要張老先生將賀成章教得好了,可比教她讀書實用得多了。

    賀麗芳亦知此理,汀芳問:“先生現在不大教我們了,為什麽呀?”時,她便說:“俊哥讀書要緊,他日後要考試的,我們又不用考。你要認字兒,我來教你,你不許抱怨。”汀芳膽子小,聽長姐發話,乖乖點頭,抱著書坐在她身邊去了。

    賀瑤芳聽著她們一問一答,輕輕撩開窗簾的一角,托腮望向窗外。長途漫漫,正適合發呆養神。張老先生這頭老狐狸居然與俊哥這忍辱負重的黃牛投了緣兒,也是有趣。要說老狐狸肚子裏沒有黑水,賀瑤芳是不肯信的,然而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喜歡有那麽一二個幹淨的好人,看著這好人一路順遂,不順遂時,還要幫扶一把。

    賀麗芳教了小妹妹一陣兒,忽覺得安靜,扭頭一看,賀瑤芳正在發呆,伸手將車窗打落了下來:“天還冷著你,你就掀開了簾子看,仔細凍著了。捧好你的手爐子,往裏坐坐。”又扯件大毛的鬥篷將賀瑤芳裹緊了。

    賀瑤芳微微一笑,倚著板壁閉目養神。大家都還在,真好。

    ————————————————————————————————

    羅老安人心中重兒孫,早在察覺張老先生比吳秀才更頂用的時候,就跟兒子商議過將張老先生換給賀成章的事兒。彼時張老先生不願,隻得暫且按下,其實這份心思並不曾熄了。今遇著了機會,不順著竿子爬一爬,簡直天理難容!輕輕幾句安排,就將張老先生調給了賀成章。

    辦成此事,羅老安人因背井離鄉而生出來的抑鬱之情都減了不少。所可憂者唯有一樣——張老先生原是女孩子們的先生,如今被拐去教俊哥了,孫女兒們鬧將起來要怎麽辦?這個“孫女兒們”特指的是賀麗芳,汀芳還小,不懂事兒,鬧不起來,瑤芳乖巧軟糯十分懂事,不會鬧。賀麗芳在羅老安人眼裏心裏,那就是個刺兒頭,爭

    強好勝,不肯吃一點兒虧的主兒。出門在外,又不能將她關禁閉,鬧出來叫人聽到了,指指點點的也不好看。

    老安人提心吊膽了半天,賀敬文卻不覺得這是什麽好擔心的事情——父母尊長做的決定,哪有小字輩兒插嘴的餘地?敢反抗,那就是孩子不對。他又沒事兒人一般跑到車上溫書了,氣得老安人險些將那串摩挲了幾十年的數珠兒給捏碎了。

    一氣惴惴不安了好幾天,卻又絲毫不見賀麗芳跑到她麵前來理論,反而將兩個妹妹攬在身前,不令她們去打攪賀成章讀書,羅老安人才放下心來。又想,這大姐兒雖然好勝了些兒,大道理上倒不不錯的。又將賀麗芳之行事略想一想,覺得她大事倒也沒很錯格子,行止失當之時,大約是畏懼有後母。

    想到後母,又想到了柳氏,萬沒想到柳推官是這等小人,想來他閨女也不是什麽好人,幸虧沒將柳氏娶進門來。柳氏不合適,賀敬文卻又不能不續弦,這續弦又要到哪裏找呢?

    宋婆子在老安人的車裏陪侍著,見老安人撚數珠的手忽快忽慢,便知道她在想心事,攔著人不令去打攪到她。老安人連想了幾日,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宋婆子不得不來打擾她:“安人,將到運河邊兒上了,明兒就要換船一路北上了,要怎麽安置呢?”

    大正月裏的,窮人也得過年呐!船都不好雇。老安人道:“尋個驛館且歇下,問問驛丞。我記得先前南下的時候,也有商賈的船依附而行的。”宋婆子也沒出過遠門兒,附和道:“是呢,我也記得那迴隨您南下的時候,他們買賣人為了逃稅……”

    是了,老安人好歹有個敕命,也能糊弄糊弄人。時俗便是如此,凡有功名、誥命的,他們攜帶的行李、貨物皆不會有人盤纏征稅,故而商人為免盤剝之苦,往往依附官宦人家同行,尤其是行船。船載的貨物又多又省力,多有商人尋覓官宦之船隊,寧願孝敬與這宦官人家,也不想上稅的。

    宋婆子有了主心骨,主動請纓,去尋她丈夫宋平,問這驛丞打聽有無過往商客。不多時,宋平去了大半晌,才迴來說:“有一戶販絲的,隻是要過了燈節再走。小的去問明了,走慣了的船家都說,這時節北上,走得若急了,到北邊兒河還沒解凍呐,不如等幾上幾日,與他們同去。咱家也好仔細打聽打聽,雇兩艘好船、尋幾個可靠的船家。”

    羅老安人算了一算日程,複命人去請張老先生來,問他是何主意。張老先生道:“停幾日也好。這一路北上,沿途頗荒涼,不如在此地過個熱鬧的燈節

    。且過了初七日,已有鋪子開門做生意了,正好采買些物事船上用。”

    羅老安人深以為然。既離了本鄉,沒了李章這討債鬼,又沒了柳推官這短狐,賀家上下便不十分著急趕路,隻消在春闈前數日抵京安頓下來即可。於是下令且在水驛住上幾日,待過了燈節再換船北上。於是宋平去張羅雇船之事,又引那胡姓商人來拜見老安人並舉人。商人機靈,早備下了禮物並些盤纏,四下一散,家下人等都說這人懂理數。便是賀敬文,因這胡姓商人理數周全,也笑罵一句:“他倒機靈。”

    這胡姓商人舊年從南方收了絲,遇事耽擱了,不得即刻北上,今年一過完年,便要趁著旁人沒動手,去搶個先兒。一應船隻等俱是妥當的,又要借羅老安人的東風,也代賀家打點,省了宋平不少事情。到了燈節這天,又治酒席送到船上,且送了好些燈籠來。

    賀成章畢竟是小男孩子,看到這燈籠,便想上岸去猜燈謎玩耍。羅老安人因這胡姓商人奉承得好,心情也不壞,命宋平:“好生看好哥兒,一步也不許離,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叮囑了許多,才許他去遠觀。

    賀成章要去看燈,賀瑤芳與賀麗芳也略一動念,前者是許久不曾領略這等“野趣”,後者便是想玩耍。羅老安人被孫兒孫女一鬧,更兼岸上也是細樂陣陣、熱鬧非凡,不免也動了興,決意一同上岸玩耍——人多,自己也能看著些孫子,放心。

    汀芳還小,洪姨娘便自告奮勇留守順便看孩子,老安人又另安排了兩人陪她,其餘主仆人等浩浩蕩蕩往岸上去觀燈。賀家隻是小富人家,也做不出什麽步障,隻拿布條兒結了長長的繩子,將婦人小孩子圈在裏麵,以免走散。

    岸上城鎮因水陸交通之便,人口稠密,十分熱鬧。燈連十裏,一人行目不暇接。張老先生留意看賀瑤芳,見她居然與賀麗芳、賀成章一般滿眼興味,除了多了一些矜持之外,竟沒有什麽“我早就見過了,你們這群土包子”的神情,疑惑更深——要說見過世麵,為何又對這尋常物事如此感興趣?

    張老先生想得太多,腳下一個不留神,左腳踩右腳,險些摔個嘴啃泥。賀成章看著街邊猜燈謎得燈籠的大走馬燈,正在眼饞,旁邊一坨黑影壓頂,差點砸到他。張老先生號稱體弱,其實並不瘦弱,反應也還算靈敏,扯著宋平站穩了腳,將宋平扯了個趔趄。

    賀成章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走馬燈,扯著羅老安人的袖子道:“阿婆,咱們歇歇罷。”張老先生嘴角一翹。

    羅

    老安人平素深居後宅,走動得也不多,經孫兒一提,也覺腳酸,順勢便說:“尋個清淨的茶樓坐坐罷。宋家的,姐兒們呢?”點一迴人口,帶出來的一個不缺,這才一同去尋個“清淨的茶樓”。

    清淨的茶樓並不好找,人都出來看燈,塞滿了街、填滿了巷,街邊的茶樓也坐了許多人。別說幹淨的了,就是路邊賣小餛飩的攤子,都擠滿了人。好容易宋平在一處略偏僻的地方尋了個歇腳的地方,卻是一處客棧,當街充茶肆的。

    賀家人不及坐下,便聽到裏麵有爭執之聲:“我們也是讀書人家,不過是遭了賊。在你店裏丟了東西,你非但不賠,還要趕我們走,是何道理?”

    賀家人麵麵相覷。賀麗芳上前一步,便想開口,被她乳母胡媽媽一把攔住了:“姐兒,出門在外,莫生事。你怎麽知道那就必是可憐人了呢?”語畢,得到老安人讚許地一瞥。

    宋婆子便高聲叫“店家”,又討茶水喝。後麵吵鬧之聲更響,又有推搡,不多時,見後麵被趕出幾個人來。賀瑤芳一看,便有些個不忍心,原來,這一行人,不但有男有女,有主有仆,還有個小男孩子,約摸七八歲的樣子,穿一身青色布襖,一張清俊的小臉兒脹得通紅。

    羅老夫人也略抬抬眼,看完便吃一驚——這家子男女主人雖然年輕,然而看起來卻很有些個斯文氣,並不像是騙子。又想讀書人遇到難處,不由動了惻隱之心。一個眼色下去,宋平拿半串錢,便從小二口裏套出了話來。

    小二口齒伶俐,還會說點子帶口音的官話,連綠萼都聽明白了:這家子說是嶽父在京中做官,女兒在父親未發跡前嫁在家鄉,聽聞母親病重不起,便要去探望。女婿也是厚道,攜妻兒上京去。不想到了此地,被混混兒盯上了,不知怎地偷了他們的金銀細軟。

    店家還要說:“我店堂裏貼的字兒,你還讀書人呢,看不懂麽?自家財物,自家看好!出門兒打聽打聽我宋三兒,哪是什麽人都能混賴的?”

    這男主人約摸三十來歲,一派斯文,臉都氣白了:“我謝某人也是有功名的秀才,豈容你誣賴?”

    賀敬文聽到“秀才”,便不得不管上一管,湊上前便要插言:“他欠你房錢飯錢麽?欠多少?”

    謝秀才道:“我並不欠他什麽。”

    宋三兒已經說了:“他這一大家子,又要報官追討,又要誣我,已白住了三天啦!共計二兩銀子!”

    謝秀才不會爭執,反是一個仆役模樣的人爭

    言道:“你不如去搶!我家娘子一支簪子不是拿給你抵了麽?”

    賀敬文懶待管這些,命宋平拿了二十兩銀子來,都交與這謝秀才:“相逢即是有緣,兄台何必與這些人為阿堵物爭執?”謝秀才還不肯要。羅老安人發話了:“這位小娘子,勸你相公收下罷,誰都有著急的時候兒。”

    那秀才娘子三十上下,一身藍綢襖兒,頭上隻餘兩根銀簪子。上前含淚道:“聽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可是要北上?要去往何處?待我尋著了父親,拿銀子還您。”

    羅老安人道:“我們也是要上京的,已雇了船,明日便走。這些盤費你們便收下罷。”

    謝家娘子再三問賀家名姓並落腳處,好還錢。羅老安人順口說了,這娘子才接了錢,說:“奴家父親也在京中為官,現做著兵部侍郎的就是了。這錢我必的。”

    羅老安人心下詫異,為何侍郎之女會如此落魄?又不好問,隻說:“你們今日換一家店住罷,明日啟程,早早去投奔令尊才是。”說完,命會賬,也不看燈,待往船上去。

    才起身,隻見那個小男孩子輕步上前,對賀敬文深深一揖,口裏道:“援手之恩,必不相忘。”

    賀敬文自覺辦了一件大好事,順順唇上兩撇新蓄的髭須:“好好。”

    賀瑤芳心裏翻了他一個大白眼,再看那小男孩子,正抿緊了嘴唇,將他們一一看過呢。兩人目光一觸,又分開了。賀瑤芳心裏好笑:這小東西,還害羞。全然忘了,她現在還沒這小東西的年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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