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正史,經過後世文物(墓誌,神道碑,敦煌文書等)發掘考證,裏頭謬誤極多。


    修唐史的宋人,經常為了自己的“政治主張”,為了證明自己觀點的正確性,給當時的一些事物蒙上“麵紗”。有些予以美化,有些則加以醜化。


    為了宣揚基哥在安史之亂以前“失道寡助”的政治氛圍,宋代史官特意將長安的防禦布局“美化”了一番,形容長安的城防“固若金湯”:外有高牆內有坊牆,層層壁壘森嚴。


    坊牆高兩丈,內有庫房藏軍糧,亦是可以禦敵於外巴拉巴拉。


    所以安史之亂的時候,長安內外之所以被叛軍如洪水一樣衝垮,不是城防不堅固,而是基哥驕奢淫逸所致。


    這都是上位者失德所致!仁者無敵!


    然而此時此刻,方重勇看著崇業坊西麵坊牆的構造,卻也忍不住一陣唏噓感慨:基哥在天寶年間不當人這點自然是沒啥好爭議的,但長安坊牆形同虛設,連盜賊都防不住,卻也是鐵板釘釘的事實。


    剛剛來的時候沒太關注,現在輪到辦“正事”了才發現,坊牆根本不是垂直九十度的,而是呈現一個七十多度的向內傾斜角,高度僅為兩米多點,也就比張光晟的頭頂高那麽一截而已。


    方重勇本來還想讓張光晟當肉墊,自己踩著他的肩膀翻牆而入。結果他就看到懷貞坊的那位坊正,指揮本坊的壯丁,扛著幾個竹梯子,將其搭在崇業坊的坊牆邊上,又輕輕鬆鬆的將另一個梯子放到坊牆裏麵,最後不費吹灰之力翻牆而入。


    “技戰術”異常熟練,這踏馬絕對是慣犯了!


    方重勇發現勞動人民的智慧真是無窮無盡,他這個傻子還想著翻牆,人家本地居民早就把工具準備好了!


    或許,長安各坊之間狗屁倒灶的事情,比如奸夫夜裏潛入相鄰坊的寡婦家偷晴,也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搞不好奸夫辦完事以後迴坊,還要委托坊正給他搭梯子呢(夜間坊門無故開啟被發現是重罪)!


    正當方重勇想入非非的時候,崇業坊西麵那扇坊門打開了,裏麵走出來一個麵帶驚懼之色中年男子。這人走到他麵前顫顫悠悠問道:“將軍這是要入坊抓反賊麽?”


    看他的態度,肯定是被懷貞坊的坊正一頓“勸說”,生怕成為所謂“反賊”的同黨了。


    方重勇不動聲色的微微點頭。


    其實想想也正常,因為相鄰兩坊的孩童,在這個年代,都極有可能各自組織起來打群架鬥毆,或者玩“打仗遊戲”進行比賽。唐詩裏麵不少作品都有相關反映。


    那麽相鄰兩坊的坊正,又怎麽可能完全不認識呢!不管彼此間關係如何,他們都應該是“老熟人”才對!


    “本官乃是朝廷禁軍的千牛衛大將軍,奉聖人密旨,前來辦案。速速開西麵坊門,鎖死其他坊門,莫要讓賊人逃了。”


    方重勇麵不改色的扯虎皮,依舊是故意省掉了“千牛衛大將軍”前麵的“檢校”二字。


    這兩個字,帶或者不帶,內涵可是天差地別的。


    大概是坊內住著大官,見識比懷貞坊坊正高不少的緣故。崇業坊的坊正開始麵帶疑惑打量著方重勇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雖然這一位長得人高馬大的,身上也散發著殺人如麻的丘八氣質。


    但怎麽看也不可能超過二十歲吧?


    千牛衛大將軍是千牛衛的主官,可是從三品的武官!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就可以當這種官了麽?


    現在的朝廷,也不至於這麽兒戲吧!


    “這位將軍,您能不能把千牛衛衙門的印信給某看看呢?


    當然了,某不是懷疑您的身份,而是崇業坊內兩萬多百姓非同小可。


    某這是職責所在,萬一明日上麵追究起責任來,某也擔當不起……”


    正在說話的這位坊正,已經從驚嚇中迴過神來。他發現眼前舉著火把,規模可怕的人群當中,絕大部分都是熟麵孔,也就是隔壁懷貞坊的壯丁而已。


    真正有官麵身份的,卻隻有這位年輕得讓人不敢相信的所謂“千牛衛大將軍”,以及經常去京兆府衙門就能見到的,那位京兆尹鄭叔清而已。


    該不會,要辦壞事的,就隻有這兩位吧?


    以鄭叔清平日裏臭不可聞,見到大官就叫“幹爹”,權貴說什麽他就說什麽的狗官名聲來看,這種可能性極大!


    搞不好他都是個跑腿的,隻有眼前這位自稱千牛衛的家夥要搞壞事!


    過往時候拿邢氏好處拿到手軟,幫邢氏家族一眾衙內,擺平了坊內不少破爛事的崇業坊坊正,心中頓時起了疑惑,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推測是有道理的。


    他說完這話,便立刻跟身邊的親信交換著眼神,明擺著不太願意合作了。


    噗!


    一瞬間的鮮血四射,灑了方重勇一身。


    他將拔出的疾風幻影刀收迴刀鞘,一腳將剛剛拔刀斬殺的崇業坊坊正踢倒在地,也顧不得擦身上的血水,麵色陰沉如烏雲密布。


    踏馬的,這個節骨眼給老子整幺蛾子,他方衙內哪有時間跟這鳥人在這崇業坊外麵瞎嗶嗶的!


    “你叫什麽名字?”


    鄭叔清見狀,抓住崇業坊坊正身邊的親信詢問道。這個人已經嚇尿了,褲子都濕了一截。


    “某,某叫王三。”


    “好,今日開始,你便是崇業坊坊正了,若是我們抓到反賊,你還有獎賞。現在帶我們去邢氏的宅院!”


    身穿京兆尹官服的鄭叔清,一臉淡然說道,官威十足,他此刻總算是恢複了從三品大員該有的狀態。


    “誒?好好!某這便帶路!官爺還有別的差事麽?”


    王三小心翼翼問道。


    “坊正一家隻怕也是反賊同黨,你帶著信得過的人,去把他們控製起來,一個別放跑了。”


    方重勇不以為意的暗示道。


    “好好,某這便去辦!絕對辦好!”


    王三臉上閃過一絲狠辣。


    給別人帶路抓什麽反賊,一點好處都沒有,王三當然沒有半點積極性。


    但是收拾前任坊正的家人,去他家搜刮一番,王三就很有興趣了!


    那位坊正家中財帛極多,據他所知道的,不少都是來路不正。現在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收拾他們一家,自己可發達了。不僅能發財,還能在坊內立威,變成名副其實的新坊正,這件事真是美得很!


    看到王三興奮不能自控的模樣,方重勇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如果可以,他其實也不想如此心狠手黑,隻不過,既然決定辦事,那就絕不能留隱患。


    “趙氏孤兒”給後世所有人都提了個醒,做事做全套非常重要,切莫有婦人之仁。


    方重勇既然已經殺了那位可能是無辜的坊正。那麽,等一下也隻好借著抄家邢氏的機會,把坊正他們一家也跟邢氏的人一起料理了。


    既然已經結下了死仇,那麽哪裏有化解的可能呢?


    不把這些破事料理了,難道留著血海深仇,讓人家的子孫後代找自己的後代報仇麽?


    方重勇此刻深深感悟到這個時代一著不慎,便禍及家小的殘酷性。未來別人幹掉了他,也同樣會斬草除根,把他的後代全部殺死,妻妾占為己有不留後患。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封建時代,有時候,哪怕你什麽也沒做錯,被家族牽連也是常有的事。


    要不怎麽說一旦造反必定舉家抱團呢?


    實在是因為這個時代的規則太過殘酷了,讓所有人都沒有退路啊!


    懷著複雜的心思,方重勇帶著懷貞坊的壯丁,將邢氏一族的宅院給包圍了!邢氏的宅院可真不算小,居然占到了崇業坊八分之一的麵積!


    而且圍牆的高度,竟然比坊牆還高!光這四麵牆,修好就不知道要靡費幾何了。


    要知道,在長安當官,要住大房子,可不是光有官位和權力就夠了的,家族的經濟實力也是硬性要求。


    如果沒錢,哪怕是宰相,也張羅不起這麽大的宅子。就算勉強住進去了,沒有足夠的奴仆,足夠的錢財,也打理不好宅院。這方麵古代和方重勇前世差別不大,大房子都是需要大量人力財力去維護的。


    而鴻臚寺少卿,明擺著不是“轉運使”“色役使”這樣油水豐厚的優差,屬於大唐的清水衙門,平日裏搞不到多少“外快”。


    看到邢氏一族的豪宅,方重勇已經非常確定,邢氏這間偌大的超規格宅院內,一定有他想要找的東西。


    ……


    夜已深,邢氏一族宅院的前院內,地上躺著幾具家奴的屍體,都是一刀斃命。


    其餘包括看家護院的在內,兩百多人密密麻麻的都坐在地上,集中於此被懷貞坊的坊正帶人看管著。院子裏點滿了火把,將其照得如白晝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在周邊囂張跋扈到極點的邢氏,極有可能明天就變成曆史了!


    “你們圖謀造反,本官一定要在聖人麵前參一本!鄭叔清,你不得好死!”


    一個瘦小的老頭坐在地上,指著身著官袍的鄭叔清破口大罵道。他便是邢璹,現任鴻臚寺少卿,嗯,不過很快就不是了。


    “這便是邢璹麽?”


    方重勇湊到鄭叔清耳邊小聲問道。


    “對,如假包換。”


    方重勇眯著眼睛把邢璹看了又看,如果把這位猙獰又掩藏恐懼的表情忽略的話,那麽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在從新羅返迴大唐的海上,隻是見財起意,便殺了一百多商人,以及那些人的隨從。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以此人的狠辣,得虧自己先下手為強,要不然邢衙內找老爹為他出頭,邢璹一旦出手,自己這個四品邊鎮刺史,能不能扛得住就不好說了。


    長安畢竟是這些文官們的主場!


    正在這時,張光晟帶著幾個人從後院的方向而來,走到方重勇身邊輕輕搖頭,湊過來小聲說道:“什麽也沒找到,庫房裏都是米糧,連布匹都不多。”


    “你信麽?”


    方重勇指了指院子裏的奢華陳設問道。這裏就連栽種的樹木,都被修剪了枝葉,火光之下都顯得美輪美奐。


    這能是窮官幹出來的事情?


    養活這麽大一家子數百人,庫房裏會找不到財帛?


    方重勇才不相信有這種鬼事情!


    “按照沙州那邊的經驗,這裏確實很奇怪。”


    張光晟微微點頭說道。


    在沙州的時候,“德高望重”的方使君當然不會幹抄家這種活計,他隻會委托張光晟帶人假扮盜匪去辦!要不然在魚龍混雜的河西走廊,如何立威呢?


    從張光晟過往抄家的所見所聞來看,這個宅子裏一定有私藏財帛的地方。


    方重勇略一沉思,隨即恍然大悟。


    他對張光晟交代了幾句,後者立刻抓起邢璹的次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問道:“你們家的地窖在什麽位置?”


    邢璹麵色微變,又很快隱沒不見,恰好被方重勇察覺了。


    沒人迴答。


    張光晟順手一刀,將邢璹的次子殺死,屍體扔到一旁。隨即,他又將刀放在邢璹更小的兒子的脖子上,這孩子看上去才七八歲的樣子。


    方重勇微微皺眉,把心一橫,什麽也沒說。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關鍵時刻,有什麽道義都得排後麵!


    “我,我不知道,別殺我,別殺我啊……”


    又是一個被嚇尿了的,這孩子褲襠瞬間濕透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求你別殺他!”


    一個坐在陰暗角落裏的貌美婦人,踉蹌的跑過來,對著張光晟哀求道:“我知道財寶在哪裏!我帶你們去,別殺他,別殺!”


    這位是邢璹的寵妾,入府還不到十年,因為受寵,所以知道邢璹不少私密。


    “賤人!你……”


    邢璹還要叫囂,方重勇一耳光將其打翻在地。


    “帶路,你……還有他,都可以活。”


    方重勇指了指那個坐在地上的孩子說道。


    “好,跟我來吧。”


    這位美婦人站起身,有些畏懼的看到邢璹正一臉怨毒盯著自己,嚇得不敢邁步前進。


    方重勇一腳踩在邢璹臉上,對著美婦笑道:“死人是不會威脅到你的,但是活人會。”


    ……


    高力士在李林甫的陪同下,由陳玄禮帶隊,一眾龍武軍銳卒翻牆而入,打開了崇業坊靠近朱雀大街的坊門。


    叫門不見坊正,眾人心中都有一些不好的預感。


    身披重甲的一眾龍武軍士卒衝進坊內,輕車熟路的找到了邢氏一族的巨大宅院。這宅子占了坊內八分之一的麵積,想不注意都不行。然而當他們來到宅院門前的時候,卻發現這裏早已人山人海,到處都是點著火把湊熱鬧的人。


    這些人裏麵大部分是隔壁懷貞坊的,也有些就是本坊的居民。


    邢家宅院大門敞開,前院點滿了火把,將這裏照得宛如白晝一般。


    在院子正中央,堆放著各種奇珍異寶:


    成捆的犀牛角、整箱的珍珠瑪瑙,晃人眼睛的綠翡翠、比人還高一截的紅色大珊瑚、潔白如玉石,比成人胳膊還長的大象牙等等,不一而足。


    滿滿當當的不說,還有人在不斷從後院將成箱的財寶搬到院子裏麵!


    周圍吃瓜群眾看得直流口水,卻沒有一個人敢向這些寶物伸手,甚至搬運財帛的人,在搬運完一次之後,都會主動上前讓人搜身以示清白。


    高力士和李林甫二人都看傻眼了,除了基哥的府庫外,他們從未如此集中的見過這麽多寶物堆放在一起,甚至其中很多都是有市無價,可遇不可求的。


    甚至是連基哥都沒有的!


    這個邢璹,還真是該死啊!


    高力士與李林甫心中都同時冒出這樣一個想法來。


    “高將軍,右相,邢璹家中果然有不義之財。得右相之命,某已經將財寶搜出,所有嫌犯都被已被看押於此。


    屬下不敢越俎代庖,一眾嫌犯要如何處斷,財帛要如何處斷,請二位定奪。”


    鄭叔清一看李林甫來了,頓時心中鬆了口氣,上前叉手行禮。至於方重勇,他已經跟張光晟一起,隱沒於吃瓜群眾之中,往自家宅院而去了。


    剩下的局麵,方重勇相信鄭叔清一人便可以應付,不需要他留在這裏節外生枝了。


    選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才是應該做的。


    至於那些有瑕疵的“程序非正義”,相信在邢璹欺君罔上與殺人越貨的雙重大罪之下,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這個全程參與,又不居功的“隱形人”。


    “來人,將邢氏之人,及家眷奴仆,都帶到大理寺審問。財寶帶迴內庫,交由太府卿清點。


    其他百姓,搜過身以後,便各自迴家,不得在此逗留,否則按邢氏同黨論處。”


    高力士看著李林甫的臉說道,後者什麽話也不說,隻是對著高力士叉手行禮,深深一拜。


    看到如喪考妣的邢璹,被如狼似虎的龍武軍士卒押走,高力士忍不住歎了口氣。


    殺人越貨也就罷了,幹嘛要欺騙聖人呢?


    這下好了,全家一起上路,倒也熱熱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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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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