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洋從王笑梅的身上已看出了對他不祥的端倪。隔壁的娟子有幾次從外麵經過的時候都帶了疑問的神情,含含糊糊地朝他問:“石哥,王笑梅咋這麽久沒來看你了呢?……”

    石洋聽了心裏雖不好受,嘴上還強撐的朝她反問說:“想她喔,上次她來的時候還專們過來看你哩,你又迴娘家去啦!——她大概過幾天又要來啦!”

    同樣是冬至節這天,王笑梅終於來了,還專門從成都帶了幾樣好吃的來。

    這一次王笑梅陪石洋在山莊呆了好幾天,幾天裏,隻怪天氣太冷了,所以她們哪也沒去,但一直都好端端的,隻臨到這天晚上王笑梅提出明早就要走的那一刻,石洋才從她的神情裏發現了她過去還從來沒有過的異樣的神情,跟著心裏就漏出不祥的預感,並帶了惶恐的瞧她。

    王笑梅可能是有意要這樣做給石洋看的。現在她發現他真的認了真,於是她才拿出認真的,也是極其痛苦的模樣對他說:“親愛的!——哦親愛的!”她在將要說出下麵這段話的時候,看上去一定是不忍心那麽直截了當的。——她確實不願意傷了石洋的心,因為,不管怎樣,從現在算起來,她們畢竟在一起相愛了八年,並都在這樣的八年裏付出了那麽多沉重的代價!

    王笑梅輕輕的舒了一口氣,吐出一陣好聞的芳香過後才用那種極不情願的,同時也是非常堅決的口吻對他說:“親愛的!我們還是分了吧!”說著,晶亮的眼淚已珍珠般止不住從她白晰的臉頰滾落下來。

    “你說什麽?親親!我的寶貝!”

    “我是說真的!——石哥呀!我們真的分了吧!……”這時候,她已經帶上無限的痛苦和極度的憂傷,泗涕滂沱了。

    “不!——我們為什麽要分呢?這麽多年我們都過來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們不該來這裏!——可是——我們再堅持一下!隻要我們把今年挨過!——這!——這你是知道的!也看到了的!——我們的生意其實還是不錯哩呀?要不是這從來沒有過的!背時的幹河!背時的非典!——要不是這倒黴的秋雨!……”

    “不要再說啦!親愛的!你不要再說啦!——你知道嗎?我已經有了別的人啦!——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其實這次我——我——我可以不來的!可是!我還是來羅啊!因為——我還是想親口告訴你!——因為!因為我們終究相愛了八年呀!嗚嗚!……”

    石洋在聽她講述這段話的時候,那種感覺即像是索命的閻王在向他宣布死刑,用刀子剜他的心,又更像是有無數的魔鬼手持鋒利的、血淋淋的電鋸,帶上尖利的、撕心裂肺的驚叫聲向他襲來。這樣的聲音,無論你有多麽堅強的毅誌力都無法抵擋,它足以摧毀一切有生命的東西。

    王笑梅艱難的蹲在石洋的腳下放聲慟哭,她的哭聲是這兒整個山區都還從來沒有過的,聲音久久地縈繞在黑色的夜晚經久不息。

    石洋雙手無力而又呆滯的牽著王笑梅的手,忍著心中劇烈的疼痛,絕望的望著屋頂上那個木質的褐色天花板,萬念俱灰。人早已到了窒息的狀態,仿佛整個宇宙停止了轉動,隻有王笑梅的哭聲撕破沉寂的夜空,永無止境的傳向漫無邊際的天宇之中。

    王笑梅不得不走了,她已經拖了好幾天了,再不迴去,她的工作就會讓別的人給頂了去。她的這份工作本來就來之不易,即輕鬆又體麵,收入也可以。

    王笑梅和石洋手執手的走在通往迴去的山道上,走了一程又一程,從虹口過來的班車過了一趟又一趟。在她倆的記憶中,還從來都沒有過比這更慘淡的時刻了。這時刻可以說是她們所走過的如此漫長的愛情道路的最後末路了,——而且,隨著時間的風化,將會越來越黑暗。——可是,這樣的時刻也包含著一種魅力,使他們舍不得分開,並使他們想再在一起呆一會兒,再呆一會兒,最好是永無休止地再呆一會兒。

    待會兒她們的離別也許就是永別了,但是,她們現在還裝出後會有期的樣子,以種種假象來欺騙和寬慰她們自己,以至讓從她們身旁經過的所有熟悉她們的人都察覺不到在她們身上有任何可疑之處。

    可以這樣講,這時候隻要是世間上任何含有永久離別性質的東西,對於我們,或稍有點兒靈性的它們,都是一種折磨。他知道,她也知道,他們相互之間的吸引力,在這個就要分開的時候,大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更為強烈;然而,時間也必將會磨滅這種力量。既然他們現在根據實際的情況,認為不得不分手了,那麽,分手之後,她們的關係就將會變得更加疏遠了;將來還能不能再見麵不敢說,即使見了,目光都將會變得更加冷靜,而且,他們一旦分離,一旦拋棄了共同的思念;那麽,就一定會有新的事件發生,也一定會有新的東西來填補她們心靈的空白;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必將會把他們過去的愛情和昔日那些美好的,值得迴憶的東西徹底遺忘。

    “哦笑梅,雖然我們就要分手了,可是,壓在我心頭的話我還是要說。說真的,我真為我們的過去深感悔痛和惋惜。我甚至鬧不明白,”石洋在說話的同時有些無法抑製住襲上心頭的隱痛之情,因為她現在所表現出來的神情,幾乎給他一種凜然的感覺,這使他在感情上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但他還是用那種非常平和的口氣對她說:“你為什麽非得聽你媽的呢?你知道嗎?你媽是在拿你為她自己作交易啊!就是說,她在用你為她作賭注!她表麵上說是為了你將來的幸福,可是,你真的就能如你媽說的那樣,就能得到幸福嗎?你好好為你自己想過沒有?你真的就能割舍我們八年的感情,去重新接受一個同你毫無感情可言的陌生男人嗎?另外,你雖然從外表上具有較好的氣質,但是,根據你現在的自身條件,我認為,要想找到一個如你所願的男人,我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短短幾個秋,你要知道,女人的容顏是經不起折騰的。就現實而言,有成就的男人,他們的年齡一般都同我差不了多少,而且,他們在個人問題上一定都應該是和我有相同的問題的人,即使是他們沒有問題,卻因為他們有錢,或因為有事業作支撐,也一定會找一個比你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何況你還是從農村出來的。論學曆,你僅是個初中生,這麽一來,你就隻能去選擇一個同你年齡相配的了,當然,他們當中雖然的確也有不凡之人,可是,他們的眼光一定會更高,總之,乏乏之人你是一定瞧不上的。你很清楚,在今天這個世上,那種沒錢的日子是過不長的,而那些如辜緣那種生得瀟灑、英俊的男人,他們往往又喜歡吃軟飯,過那種不勞而獲的日子,——就是說,你喜歡別人,別人不一定就真的喜歡你,或者是,你喜歡的,往往又都是靠不住的。就算,即使你對這些都不在乎;也就是說,你甚至可以任意找一個;可是,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切沒有感情的婚姻都是不牢靠的;再說,現在你也經不起幾折騰了,稍有不慎,年齡一晃就去了,到那時你再後悔,隻怕一切都來不極了。——唉!我隻怕你到時候連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啊!——唉!當初你要是早遇上一個比我更值得你愛的人該有多好啊!也省得我們發生這段不幸的往事。”

    石洋的這一番肺腑之言說得那麽真切,他原想用這番話來打動她,可是,王笑梅卻無動於衷。石洋除了感到萬分痛苦之外,又增添了許多惆悵。

    王笑梅終於和石洋分手了,她提上一大包自己的衣服,邁上了從虹口過來的班車。隨著一聲歎息,仿佛他們的痛苦和重負從此消失了。

    嗬!那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解脫啊!當王笑梅感覺到自由時,她才知道痛苦和自由的分量!她現在輕鬆地坐在車上,一頭色澤深濃的秀發在風中隨意飄灑,閃閃爍爍,熠熠發光,使她的容貌增添了魅人的柔和與嫵媚。一種煥發出來的溫情脈脈的微笑在她的嘴角邊嬉戲。從她的眼睛裏射出來的微笑來看,那才是從一顆真正屬於女人的心裏迸發出來的。她那張因為季節凍得有些蒼白的臉頰泛起了紅暈。她的女性的、她的青春的、以及她那儀態萬方的美,全都從被男人們稱之為明日黃花的既往歲月中迴複了,並帶著她少女時代的希望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聚集到了一起。

    大地與天空的陰沉不再是她心靈的延伸,隨著她心裏懷有的悲哀的消失,它也消失了。一下子,陽光噴薄而出,猶如天空突然綻開的笑,泛濫的陽光傾瀉在剛才還陰暗的山溝裏,使每一片綠葉歡欣鼓舞,將整個大自然點化成金,把一棵棵陰沉沉的大樹、河床裏冰涼的石頭照得光閃閃,以至一切形成陰影的東西,現在都成為了光明的載體。在陽光歡快的閃耀下,可以看見公路下麵的白沙河現在仿佛已成了歡樂的、一條能讓人振奮的驚歎號。

    男人啊,為你在贏得一個女人身體的時候發抖吧!否則,在當另一個男人喚醒了她們的激情的時候,你就會陷入和石洋同樣悲慘的境地。因為由於她們的出現,你已將自己過去本來平靜的生活、平淡無奇的幸福以當成充滿浪漫的激情和幻想強加給她而倍受折磨。

    王笑梅這次本來就是念著往日的舊情才來的,盡管她現在同石洋分了手,在感情上卻總還是有許多割舍不下的東西,可是隨著她與目的地的距離越來越近,她對他過去的那份牽掛就越來越小了;她這時候甚至後悔不該來這一趟。

    客車在成灌高速公路上均勻地行駛,她發現,她的目的地越來越近了,周圍的景致跟著也愈清晰,清晰得她仿佛已觸到了充滿嶄新的生活已經開始了。

    王笑梅走了過後,石洋的性格一天天變得更加怪癖了。他像是為了悼念她們的過去那樣,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朝河對麵的山上去,那裏是王笑梅在的時候她們為了躲避這兒的人們的目光常去的地方,也是她們心情好的時候常去散步的地方。這天夜裏石洋懷著和現在同樣的心情又去了那裏,卻發生了一件讓他意想不到的事。——他們在這樣一個陰暗的墳壩中相遇實在是件太恐怖的事了。他們如同兩個生前關係密切,而此時是死後頭一次在墳墓外的世界撞見的鬼魂,由於還不熟悉彼此的真實處境,也不習慣以失去自身身體的存在而在外麵突然相遇,因此他們才都相互懼怕,站在那兒索索發抖。可以想象,現在的石洋和張得光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在雙方都沒有思想準備的狀況下,在石洋常常夜深人靜的時候經常走過的這個山上的墳壩中,他們仿佛一對鬼魂般的人和另一個鬼魂般的人突然不期而遇了。啊!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啊!石洋和張得光就是這樣的。他們兩人都恐懼萬狀,仿佛這樣的不期而遇突然喚醒了他們的意識,和對過去的記憶,並使他們各自清楚地看到了對方的心路曆程。好像生命的終結隻有在這種緊張得失去唿吸的時刻才被感覺到,並使他們的靈魂如鏡子般的看到了自己的麵目,簡直害怕得直哆嗦。最後,石洋從身上抽出那把他隨身攜帶的獵刀,慢慢地,慢慢地,也是迫不得已地朝他一步步逼了過去。隻在一瞬間,張得光身上掛著褸褸彩旗般襤褸不堪的服飾末命地朝山上去了。

    王笑梅在黃昏時分從大樓裏下班出來,與外界合為一體,看見那些成雙成對的一張張笑臉,她自己也沐浴在自己的笑臉中。隻有在這個時候,她獨自一人埋頭苦幹了一天的寒意才會從她的心頭消散。這樣的景象使她感到幸福。她現在透過她過去和石洋在一起所過的生活往迴看,那些場景已被她早已列入最令她作嘔的記憶之中了。她詫異自己怎麽會與他有過那樣親密的場景,那樣的過去呢?她詫異當初自己竟會被他所動,並與他攜手過了那麽多年,將自己尚好的青春華年白白虛度!她認為她過去所留下的最使她悔恨的是,——她曾經是那樣激動的祈盼他的手在自己身上糊亂而又熱烈的抓捏,並對此做出迴報;她曾經是多麽急切的渴望自己的嘴唇與眼睛所展開的笑容和他的嘴唇與笑融合為一體,竟從沒感覺到和他的關係有多麽不對勁的地方。在今天看來,她甚至發現,石洋當初對她簡直就是侮辱和奸汙了自己,這種侮辱與奸汙比他過去所做下的任何事情都更為卑劣。

    “是的,我憎恨他!”王笑梅更加痛心地重複說。“他玩弄了我!他對我的傷害比我對他的傷害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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