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門外走進來的石洋站在壩子中央剛打算叫請來的工人收工,卻突然發現從外麵闖進來幾個少女模樣的中年婦女,隻見她們全都擺出明顯挑釁的架勢進門就迫切地對直往裏闖,當中一個緊繃著臉的、強裝一幅讓誰見了誰都一定要哭的笑顏說:“啥子哦,硬是不準人進來嗦。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們當真是在幹些啥子。——王婆娘,哪天我們也來掙點錢哈……”她話還沒說完,隻聽走在最前麵的,石洋和小龍他們想擋又沒有來得及擋住的那個婆娘突然帶著異常激動而又顫抖的尖叫聲喊了起來:“逮著啦!逮著啦!快來人看啦!——狗日低!水管子還掛在牆頭上哩哦!……”

    後麵的婆娘聽見前麵的婆娘叫喊,唿啦啦——帶著異常興奮的勁頭,一陣怪叫衝了過去,隨即幫著將伸過隔壁的膠管從牆頭用力拉下來後,利索地挽做一個大圈,抬了就往外走,並一路走,一路做出那種捉了賊的、對石洋憤恨到了極點的模樣,其中一個婆娘邊抬膠管,邊用力扭過氣喘籲籲的頭朝石洋他們罵著說:“我呸喲!哼!狗日低!偷水!”——另一個婆娘卻拖著萬分尖刻的腔調對老安的老婆喊著說:“王婆娘!是你讓他們偷的哇?——哼!你也是喲!……”

    剛見她們進來,石洋他們就知道一定要出事,隻一刹那,真的就出事了,它除了給他們招來一頓惡咒,還眼睜睜讓她們從眼皮底下把東西給抬走,而石洋他們的第一反應,竟真像做了賊當場讓人捉住的即尷尬又狼狽,到最後等他們迴過神來想對她們動粗,幾個婆娘卻早沒了蹤影。

    這迴石洋再也忍不住了。“這還了得!”他心想:“這大白天的!竟讓人明目張膽把東西給拿走了!——這哪是拿嘛!這分明就是搶嘛!和搶有啥子區別嘛!……”

    石洋憤恨地立在壩子中央想發作,卻由於當場沒有發作,這會兒想發作又失去了對象。咋辦呢?

    石洋在心裏不停的閃著更為惡毒的念頭,同時又不停的在心裏下著決心:“滾他媽哩!老子今天豁出去哪!”

    壩子裏靜得異常的邪乎,每一個人的臉上都表現出不安和緊張的神情,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倍受煎熬,仿佛人人都在等待已知的大難,感覺到索命的閻羅已指向了自己的頭頂;又仿佛壩子裏的一切都隨時有可能在轟然間坍塌,或者就要燃燒。總之,一切都籠罩在讓人窒息的氣氛中,連狼狗事成這時候也明顯的嗅出了即將來臨的,有如天崩地裂般的預兆,在旁邊暴躁不安地將鐵鏈蹦得嘩啦啦的呻吟,哀叫。

    石洋還發現,就在事情剛發生的那一忽兒,小龍恍若一隻曬幹的窩牛,或一隻受傷的雄獅,在生命即將枯竭的時刻痛苦的將全部的身體重量都支撐在剛才幹活時用過的那根笨重的鋼釺上,若不然,他隨時都可能轟然倒下似的。忽然間,他起先還顯得那麽僵硬的、恍若一個硬憋著最後一股氣的垂死的身軀,隻在突然間就緩過了氣來。並見他那雙幾近放大的瞳仁也隻在一瞬間便變成了練爐般的火眼,臉跟著也變烏黑了,烏黑如一副腐爛的頭顱。緊接著,隻見他如獅吼的大聲慘叫一聲,旋即從腰間抽出把足有一尺長的獵刀橫在嘴裏咬住,抄起鋼釺,不顧一切地朝外麵衝了出去。

    石洋最擔心的就是小龍,所以在一旁思考的同時,他一直都在用眼斜視著他,並受著他的情緒的變化而變化。另外,他也想借小龍在控製不住情緒而要發作的時候將自己的憤怒暴發出來。現在,就在這仿佛一切都早已讓上蒼安排好了的、旋風般的變幻當中,石洋也跟著衝出了大門。

    石洋衝出門來,見小龍正嗷嗷地一麵怪叫,一麵憤恨地舉起鋼釺在前麵胡老三當門的一堆人群裏一陣橫衝亂刺,並見那些平日在石洋的眼裏最為可惡的男女全都嚇得大驚失色,尖叫的四處亂竄。石洋一麵衝,一麵用噴著火樣的兇眼往人堆裏尋找剛才那幾個婆娘的蹤影,就在他剛要衝攏的時候,突然見胡老三從正在他家開會的院子裏趕了出來,並一臉滿笑的拉住石洋不停的追問說:“石哥!咋迴事?你咋個子也這樣衝動喃?……”

    胡老三和石洋在白沙曾有過幾次招唿,也是在這個組裏唯一一個讓石洋認為該是在外麵見過點世麵的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石洋雖然沒有給他好臉色,卻也住了足,並仍還帶了咆哮的對他說:“胡老三!告訴你們組上的人!有膽量!出來明鬥!喊些婆娘出來!——算個球!”接著,石洋又怒目圓睜的朝眾人一掃,隨手掏出手機,並一邊掏,一邊忿恨的手指麵前的眾人說:“錘子哦!這山莊——老子不幹呐!今天!老子非要把這搞個稀爛!……”

    早在石洋剛來不久,胡老三便通過和他幾次簡單的交流,私下到都江堰市的城裏找了經石洋提到的幾個和他熟悉的朋友摸過下石洋的底,並知道了他雖然是成都人,卻長期在都江堰都有很深和很複雜的社會背景。他更知道,這手機一旦讓他打了出去,麻煩就更大,因為,就發生在眼前的這樁事,讓任何一個明白就裏的人來看,如真要讓石洋給做大了,恐怕連鄉政府也不一定收得住場。所以,當胡老三見他掏出手機來,便伸手給奪了過去,並不停的勸他說:“石哥!冷靜點!有事好商量!……”

    恰在這時候,鄉長帶了幾個村上的幹部從胡老三的院子裏怒氣匆匆的趕了出來,並一路走,一路帶著強硬的態度對在場的人報怨的喊著說:“你們哪是叫我來解決事情的嘛!純粹是在燒我!”說完,旋即又迴頭對劉一手毫不客氣的說:“劉一手!你馬上親自叫人!親——親自把膠管給石老板還迴去!——還有!”說到這裏,他停下來瞧了眼石洋,並借此舒緩了下自己的情緒,才一字一頓接著說:“等下你們必須把水給石老板接起!——否則!真是!無事找事!……”

    石洋和小龍見鄉長已當眾表了態,心裏雖深感委屈,卻又隻能讓鬱積在心中的憤恨壓迴去。

    水和電的事,好歹就這樣過去了,也沒出大的亂子,可是,小龍和王笑梅就不這樣看。

    說起小龍和王笑梅,其實也怪有意思。如今,盡管王笑梅早已是小龍他們已經公認了的舅媽,但她的實際年齡卻又比小龍還要小兩歲,若再和石洋大姐的老大相比,更差出了十歲。從個頭上看,盡管小龍的年齡比王笑梅大,個頭卻比王笑梅明顯的短一節,但是,就他們的整個外部特征而言,小龍終究比王笑梅老練並成熟許多;正因為他們的年齡相近,又因為她們在這裏早見晚見,所以說,她們早該是不同一般的關係了;所以,她們兩人才會在平常的稱唿上都是直唿其名;以至有時候石洋見她們打得太火熱了的盡管打心眼裏高興,隱約間,卻也有看不下去的時候,並伸出種吃醋的味道。

    這天下午,他們倆就表現得十分投機,還長時間不依不撓地用那種埋怨和嘲弄的口吻在他跟前——或旁邊嘮叨。石洋見了心裏雖然不痛快,並幾次都打算同他們爭論,或向他兩辯解一番,轉念一想,又發現他們講的也有道理;即有道理,爭論就沒有什麽實際意義;直到這天她們都吃過晚飯了,石洋見她們兩還跟耍猴似的在一旁朝他嘀咕,這才忍不住拿出生氣的樣朝她倆說:“我說啊!你們究竟有完沒完啊!活像一對鴨子!嘎嘎嘎!頭都給我鬧暈呐!……”

    兩人聽見,見石洋氣成一幅怪怪的模樣就擺出那種艱難的,也是興奮的表情先哧哧的對視過一陣,才開口對他說:“哎喲啊!你終於開口啦?哈哈!……”

    “穩起噻!看你們要幹啥子噻!”王笑梅拿出幫石洋說話的語氣,對小龍嘿嘿笑著說。

    “有啥子爭的嘛?真是呢!嘿嘿!誰跟你們笑喲!——和這些人有啥子好講哩嘛!”石洋說到這裏轉念一想,發覺話沒有講到點子上,於是又改口說:“不這樣又能咋樣呢?隻要事情擺平了!見好就收!——這有哪點不好嘛?……”

    小龍和王笑梅都不搭話,隻仍然在一旁盯住他笑。石洋見了就更加生氣說:“你們懂啥子嘛。兵法曰:‘功心為上,功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知道不?古往今來,這都是兵家之常識!連這些都不懂,隻知道蠻整。到頭來不吃虧——才怪!——你們想想看?遠的不說,就拿今天的事來說嘛,當時若不是胡老三出來,——假若他不把手機給我搶羅,——還有,——假若鄉長他們過後不出來。你們想想?說真的,我當時真還不知道該怎樣收場哦!——還有呐!假如我當時真要把手機打了出去。你們想,你們想想?我們現在還能這麽安逸的呆在這裏吃飯?——總之你們聽著,在我們目前這種情況下,最好還是能忍就忍!其實、再說,我們現在暫時在這兒當當孫子也莫得啥子嘛!總之,夾起尾巴做人,——莫得拐!重要的是要看誰笑到最後!話又再說迴來,其實我們也沒有那個必要和他們計較和爭一時的長短嘛?因為我們即不是這兒的人,生意也求不倒他們的頭上,假若將來生意不做了,人一走,誰還認得了誰。——所以依我看,眼下我們還是隻管把當前剩下來的事情做好,等挺過這一陣就對了去。……”

    小龍的性格雖然既倔強又暴躁,平日裏和他舅舅也沒什麽高矮,但都是在閑得無奈的時候,就是這樣,石洋一旦真要把臉拉下來,他還是規矩的。王笑梅卻因為自己的身份和心態同小龍不一樣,——特別是當她發現石洋用那種帶有數落她們的態度,心裏自然為自己,也為小龍不服,於是便悻悻地用嘲笑和諷刺的口吻反駁的頂他說:“孫子!——你說你是這兒的孫子?——依我說啊!你!還有我們!全都是這兒的孫子!而且還是這兒的孫子的孫子呢!”

    石洋知道王笑梅是在楚他,迴過神來一想,感覺她說的也對,隨即又在心裏認真的試著想了一迴,——或許,自己真還連這兒的一個孫子也惹不起呀!於是他隻好哈了腰自嘲的對她們說:“是啊!人有時候活得就這麽悲哀!不過,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嘛!……”

    學校裏該請人幹的活全都幹完了,石洋也傾出了自己的全部,而這個全部裏麵除了石洋,也包含了王笑梅、小龍,甚至還有隔壁的娟子、老安、老安的老婆他們所有的智慧和艱辛。他們能夠做到今天,或者說他們能夠支撐到今天,除他們付出了我們在前麵談到的那麽多平淡的故事外,最重要的是他和王笑梅都具有一顆平常的心,一種堅韌求強、樂觀進取,和拚搏的性格,若不是這些的話,就石洋而言,僅憑他過去在事業和家庭的失敗中、眾叛親離的處境中,就足夠把他擊垮幾百次,直到我們的閻王爺把他帶進地獄;總之,一定不會是天堂。然而,王笑梅給他的那種熾熱的愛;黃雅蘭和他的女兒在他最艱難的時候,從另外的角度給他帶來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有可能僅是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語賜給他的力量,還有就是不知他是從神那裏,還是從魔那裏,——抑或是從張得光,還有他過去的同學、郝三總、辜緣、單良紅他們那裏借來的力量吧!而這些都是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才重新爭取來的。但是石洋現在很清楚,他在這些人當中,除了黃雅蘭、女兒、王笑梅和小龍,別的人大概都不會給他帶來多少實質性的東西。不過,就總體而言,他還是沒有,也不應該就這樣被整個世界徹底拋棄。

    舊的希望破滅了,新的希望緊跟著又燃了起來,這就是我們的石洋。在他過去的心路曆程中,他總是這樣富有幻想。他親曆了擺在他跟前的,一個又一個的希望化為泡影,緊接著,他總又會拾起新的希望,哪怕這個希望是紙須烏有,他都會在一個時期把它視為珍寶,收入自己的胸懷。在他過去的朋友當中,曾有人說他是個瘋子,也有人說他具有幻想家的風格,說他牛,但是,都說他不笨,特具有冒險家的精神。有人曾說他是魯迅筆下的阿q,還有人說他是堂吉柯德。石洋聽了這些從不和他們議論,更不和他們爭論,隻在心裏哂而笑之。其實,隻要我們仔細想想,他這樣做又有什麽不好的呢?雖然我們不能把他同頌揚阿q或堂吉柯德那樣來頌揚他,或者是批判他,但它也是人類的東西。隻要我們的人類還一天存在,阿q這類精神的東西就還該繼續傳陳下去,——特別是對我們這樣的平凡人。就個人而言,或許它還是我們賴以生成所不可或缺的東西呢!

    恰在這時候,石洋過去的老友老扁又一次給了他最大的幫助,並通過銀行卡,為他存了三仟塊錢。

    石洋再一次懷著無限感激的心,上銀行把它取出來後,才終於將他自己眼皮底下那些討厭的工人“阿彌陀佛”地給打發走了;再接下來,王笑梅又給了石洋一個更大的驚喜,竟從她父母那裏為他借來了兩萬塊錢。

    現在石洋的手頭有了錢,甚至是有了那麽多的錢;但是他知道,錢還是不夠;——不夠了不夠,現在他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於是,他便按照自己早就設想好了的步驟,讓小龍和王笑梅兩人——在不動聲色的情況下,很快把那些錢全都花了出去;而他自己,一方麵按捺住自己,心裏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麽辦;另一方麵,卻懷著迫切的心情,靜盼著辜緣那邊能給他帶來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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