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洋和楊紅一道走出酒店,叫上輛出租車急匆匆直往山上趕去,臨到白沙街上的時候,石洋突然改變了主意,隨即兩人在白沙街邊的鄉政府當門下了車。

    這會兒天早已經黑下來,漆黑的白沙街上除了一遍空曠陰冷,隻有不遠處墨色的山巔上不起眼的眨著幾顆像是從守墓人眼裏射出來的星點,又更像是專為了在黑暗中窺探秘密那樣在上麵忽閃,仿佛稍有偏差,它就會犧牲自己尚存的能量,將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這樣的景象中,石洋和楊紅的行為就更讓人感覺有些賊頭賊腦,不僅如此,就連他們自己有時候都會在心頭伸出同樣的感覺,並相互感染,但好在現在的這裏除了一遍寂靜,幾乎沒有別的。

    兩個人站在鄉政府的大門外簡單的商量過幾句,橫過公路,高一腳底一腳的下到一塊約有曬壩大小,星光下泛著點白光的、粗糙不平的水泥壩上,之後又摸了黑,沿著壩子的三個方向尋過一圈,卻奇怪的發現老見不著派出所的邊兒,後來他們好不容易在左邊一處旮旮盡頭發現了一處巷子那樣的去處,石洋這才恍然大悟對楊紅說:“哎呀!難怪我前頭幾次和張得光那瓜娃子從這路過時,隻聽他說這下麵是派出所,卻就是看不見?……”

    哪知,兩個人一邊說一邊摸索的剛往裏進去幾步,又走來楚起了,朦朧間,卻又讓人模糊的感覺旁邊似有一道閉得嚴嚴實實的、怎麽也瞧不真實的木門,近了一看,它除給人一種久遠衰敗的印象外,又還給人壓抑沉悶的感覺。

    石洋舉手朝門拍了拍,又推了推,門紋絲不動,無奈之下,石洋隻好沿門的邊兒細細又瞧過一遍,這才發現它的旁邊確實掛了塊斑斑駁駁的、退了色的、白底黑字的、寫有派出所幾個大字的吊牌,並同時還發現就在它旁邊不足一米遠的地方還有一扇更不起眼的、進去時一定須要勾了腰才行的,更加朽爛的小木門,但石洋這時候還不敢立即斷定它就一定是派出所的門。猶豫間,兩個個人已挪到這扇小門跟前,石洋剛伸手試著用勁一推,旋即又用勁把門給扶住了,跟著,楊紅就忍不住哧哧的笑起來,並說:“錘子!是不是走錯球羅哦!咋個派出所會是這個樣子!連門都要垮球羅?……”

    透過門的縫隙,石洋發現裏麵確有一條黑黢黢的,約有米把來寬、十來米深的巷子,巷子的盡頭還有盞不大的白熾燈在那裏忽明忽暗,鬼火般的幽著。

    石洋忍不住,卻又不便笑出聲的將那扇破門穩穩地扶了邊上,才換口氣哧哧的對楊紅說:“噯呀!走哇!進去試試嘛!要不然!進去問一下也行嘛!哈哈——你說喃?……”講到最後,石洋終於止不住又哈哈的笑過幾聲。

    兩個人賊一樣,高一腳、低一腳,手摸牆麵,在洞穴樣的窟窿裏小心翼翼的踩著龜背樣的疙瘩路試著往裏走,直到進去後才終於發現裏麵確實是一處歪扭著的四合院,並瞧見裏麵的每一扇門的上方全都釘上了巴掌大小的木牌子,有幾處還亮著燈,這樣,兩人終於才斷定這兒是派出所,但奇怪的是見不著一個人影。這麽一來,又不得不使他們再一次納悶。又過了一會,石洋才終於同偷兒似的屏住唿吸、怯生生試著朝裏麵喊著問:“喂!有沒有人哦?”

    很快,一個宏亮的聲音從一間屋子裏傳了出來:“哦!哪個?有啥事?”跟著,一位儀表堂堂、威儀十足的警官身著一套筆挺的警服,從裏麵一處亮著鬼火樣的旮旮頭走了出來,並站在那兒迎他們了。

    石洋在前,楊紅在後,兩個人都表現出怯生的模樣,到了他的跟前,石洋才試探的對他說:“哦,有點事。想請你們出下麵。”

    警官悶悶不樂立在原地,愣愣地保持著他特有的職業態度,好不容易借著從屋裏散射出來的、鬼火樣的燈光把他們看清楚後,心裏就犯了迷糊,心想“他們是走哪個‘遝遝’冒出來的呢?從他們的打頭和精神上看,和這兒的人都不大一樣。即不認識,也不像偷雞摸狗那號。再說,這偷雞摸狗的事,哪會有叫我們出麵幫哩?若真那樣,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警官心在這樣想,卻也不便發作,隻好帶了滿腹疑團,算不上客氣的把他們讓進接待室,用那種非常專業的目光掃過兩人一眼後,才用尋問的口氣對他們說:“講哇,有啥事?”

    “是這樣的。前不久,我同鄉政府簽了份租賃合同。就是這前頭——從前的小學。打算用來改做山莊……”說著,將合同從身上掏了出來。

    ——可能是因為石洋不適應這樣的環境,也可能是因為他還不習慣讓警官用逼視的態度盯自己,所以他在講話的時候除了表現得語無倫次,更講不到點子上,但好在他把自己合法的身份講明了,並把鄉政府推上了前排。

    警官遲疑的把合同接在手裏,借著幽暗的燈光往上麵的紅巴巴瞟一眼,又猶豫的對石洋說:“講嘛,究竟有啥事?”說完又朝石洋瞟一眼。

    “是這樣的,就在昨天下午天快黑的時候,我那裏突然就湧來了百多個當地村民,並把我的侄兒打傷了。這是昨天的事。今天,——也就是從剛才一直到現在,我那裏突然又來了百多個當地肇事的人。所以,我隻好來看看,能不能請你們出麵幹預一下。這事要真鬧大了,對誰都不好。”事情已經講清楚了,接下來應該是警官思考的事,問題出就出在石洋講到後麵的那段話,弄得我們這位警官心裏很不舒服,並迫使他不得不擺出——著為一名人民警察慣有的態度,差不多和石洋一樣,唿唿地坐在凳子上喘他的粗氣兒。

    石洋知道自己後麵那句話講過了頭,但他轉念一想,雖然講出去的話撿不迴來,但他心知,這住鄉派出所有一半的碗是鄉政府讓端的。一時間雙方都陷入了僵持,沉默中,因為石洋擔心著王笑梅她們,這才開口退讓說:“哦,警官,我剛才那句話確實講衝動了,”他一邊講,一邊觀察的又說過幾句連自己都聽不明白的話。漸漸地,石洋發現他剛才還明顯帶有幾成慍怒的臉,終於有了鬆馳的成分,就換了話題討好的說:“哦,是郝三總讓我來找你哩。他說他是你的朋友。”

    剛才接待室裏那一忽兒的寧靜,仿佛是正義與邪惡的對峙,現在因為石洋打破了這片該的僵持,也讓我們這位警官從心理上,作為一名人民警察不可動搖的威嚴上,得到了片刻的滿足,於是他才終於接過石洋的話,用遲疑的語氣朝石洋詢問說:“你說的郝三總,是哪個郝三總?……哦——他呀!我和他是幾十年的朋友呐!我跟他——從我父親跟他父親開始,就是朋友呐!哎呀呀!嗨!你早說嘛!”說到此,他停下來瞥過眼楊紅,旋即又迴過頭來對石洋接著說:“說真哩,你我雖然不認識。但你這位朋友,我倒真有些眼熟!……”

    “我認識你,你是皮善人。”楊紅很老練地接上一句。

    石洋是在情急之下才講的這段假話,他在講這段假話的時候心頭是這樣認為的,他認為,極便是對方不認識,能借郝三總來套個近乎,該是沒問題的。哪知恰在此時,郝三總竟鬼使神差的給自己來了電話,於是,石洋隻在手機裏草草的和他講過幾句,把手機朝皮善人遞了過去。

    “哎呀!媽喲!招唿不打一聲!剛才差點還弄出誤會來了啊!莫得事!都是自己人嘛!——哦!說真哩!局長他老先人我就不給他講了哈!哦哦!——你一定要陪局長他龜兒子哩老仙人吃好、喝好、耍好!就這樣,就這樣,哈哈!……”

    皮善人剛同郝三總通完話,辜緣和單良紅恰好從外麵摸了進來。皮善人見他們進來就招唿說:“辜緣,你來幹啥子哩?”

    “哦!媽喲!我的哥!來給你請安噻!”跟著他瞟眼石洋,話鋒一轉:“這個才是我哩哥!——石哥!你肯定不認識哇?”

    皮善人一邊聽,一邊撥電話。又一會功夫,外麵傳來了悅耳的喇叭聲。

    皮善人聽見就對他們說:“走哇,外麵在接頭了。上去看了再說……”

    皮善人還要說啥,辜緣把話搶了過來,他說:“你千萬不要帶槍哈!——你甭跟過去我老爸子一樣!我最怕槍羅!”辜緣誇張地同他開著玩笑,隨眾人一道跟出來。

    黑沉沉、模糊糊、亂糟糟的院子裏,總給人沉悶壓抑的感覺。左一堆又一堆的建築材料和建築垃圾,恍若外麵山崗上疙疙瘩瘩的墳塚,那些看不清楚模樣的人們,仿佛剛才還躺在外麵墳塚裏來不及腐爛的僵屍,是趁著這個屬於它們的黑色世界才到這兒來相聚;它們即像生前有仇那樣的個個峻顏厲色,怒目瞵睜;又更像是在這兒找尋它們生前的靈魂,並帶著股股磷焰遂意的四處亂竄;更有許多這樣的靈魂這時候還正躺在棺材裏、散布在魍魎的山林間、倦縮在傷痕累累的白沙河;更多的,則是飄浮在這正在改造中的學校的上空。它們那一雙雙燃燒著磷火一樣的眼睛,一幅幅憎獰恐怖的麵孔全都朝著這裏麵幽幽的窺探,仿佛久未進食的狂獸,嗷嗷地隨時都準備將這兒的一切殘酷地分而食之;而小龍他們現在的情形同它們剛好一樣,隻是由於剛才雙方熬的時間都太久了點,又由於這時候對方已散去一部分,這樣才使小龍和王笑梅他們在精神上得到了點點鬆弛和喘息的機會,但剩下的人和小龍他們仍然是對峙的。

    當石洋他們一行,由皮善人頭頂上閃著警燈的警車打頭開進學校來的時候,那些剛散去還沒有走遠的,和這裏還沒有散去的幽靈般的人們——連同外麵那一小斷村民們的住宅——隻在一瞬間就沸騰了。緊跟著,學校裏就出現了絲毫不遜於過去看壩壩電影前就要開始的場景,隻是心境不同罷了;但是,當石洋他們一行數人依次從幾輛車上下來,並站在仿佛亂糟糟的墳場後,對他們還是起到了幾分震懾。來人當中,皮善人同所上幾個值班的不用提了,隻鄉上就來了五人;當中有鄉政府的政法委書記、一位剛從市裏調下來度金的第一副鄉長、鄉上管土地的,另外兩人石洋搞不太清楚,總之都是鄉上的頭頭。再看石洋他們這一幫,全都擺出肅殺猙獰的兇像。

    與此同時,在離學校下首緊臨彎道的懸崖邊上,一個幽靈般的身影出現了,隻見它一雙魔窟般的眼睛裏射著兩道猙獰的磷光,死死地朝學校盯了忽兒,隨後,那個鬼魅般的身影朝學校的方向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快又消失在夜幕中。

    皮善人他們剛下車的時候,裏麵經過了忽兒短暫的寧靜,跟著就有人開始豁出去了的打算為他們的人壯膽,而開始真正鬧得最起勁的人這時候卻沒了蹤影。隨後,村民們的聲音就像這兒學校背後白沙河裏快斷流的、一波一波的、堅而不挺的波濤迴蕩在壩子中央,隻一忽而,又變成了門可羅雀的靜。而些時,皮善人他們一行恰好在由他們讓出來的一條狹小的空間,魚貫而入,看上去有那種夾道歡迎的味道。

    “鬧夠羅嘛!差不多羅嘛!該迴去休息羅嘛!”

    “村長呢?村上的書記呢?組上的組長呢?還有村上搞治安的!都到這來!”

    人群裏出現一陣短暫的躁動,跟著,那些小角色們全都到了他們組織的跟前。

    現在,場麵上出現了分化。從人數上看,村民們還是絕對的多數,可是,這兒的人卻更絕對的代表了多數;——他們不僅代表了這兒的人民,而且代表了國家賦予他們的責任和權力,即使今天不是他們站在這兒,那也一定是別的他們或她們站在這兒,並以同樣的姿態體現。

    “劉一手!”——這是村書記的小名。

    隨著政法委書記一聲高喊,一個響亮的聲音應了上來:“有!”聲音聽起來即急切,又表現出十分樂意。

    “叫他們組上找幾個代表出來!別的人!——全都叫他們迴去!——吵啥子吵!這像什麽話!”

    人堆裏大約出來了十來個人,由鄉上的幹部一道去了石洋臨時為他們騰出來的辦公室,跟著門關了起來。

    小龍這時候已罵罵咧咧地同辜緣他們站在一起,皮善人正同幾個剛圍上來的男人在一旁說什麽。院子裏仍然還有百十號人,而這些人當然不會輕易聽幾個鄉政府的,依然不肯散去。想想也是,而今在這雖說不上避靜的山溝溝裏,要遇上這樣的場景真還不容易,所以他們當然隻會暫時的散在一旁,並不懷好意的、興災樂禍的,朝他們和辦公室那邊盯著,然後再試探的尋找機會。又過了一陣,人們就漸漸地朝石洋所在的地方圍上來。

    現在,石洋已不可逆轉的成了他們的眾矢之首。王笑梅擔心石洋的安全,早已從辦公室隔壁自己的房間走出來,滿懷痛苦和堅決地站在了石洋身邊,隨時準備用自己女性嬌嫩的血肉之軀捍衛自己的男人。

    石洋眼瞧院子裏亂糟糟一大片人堆,和嚴嚴地幾層圍在他們身邊不足一米遠的人群,並發現當中除了個別男人和一些大嫂、太婆外,有的還抱著正在吃奶的小兒,雪白雪白的奶子讓小兒的嘴拉得老長。

    起先,她們隻是抱著滿肚子惡意,後來就有人開始大聲嚷嚷了,而有的還是一聲不吭,僅隻在舉手投足間將她們需要發泄的憤恨與惡意含而不露的、粗暴的,投在石洋和王笑梅身上。

    這時候石洋已明顯的感覺到自己仿佛已經是被世人拋棄在這裏的一個招人唾棄的人,而在他們的眼中,他更仿佛是一個作為罪惡標誌和產物的惡魔,會給他們帶來災難的鬼魅,人人將得而誅之。在這樣的情形下,石洋根本無權在他們當中占有一個位置,更沒有比如下更令他和王笑梅觸目驚心的事了,那就是後麵那幫孩子們對他和王笑梅的處境心領神會的那種本能,就是在他四周劃了一個不可逾越的圓圈的那種命運,總之,那就是他們與那些大人、孩子們相比所處位子的整個特殊性。

    石洋和王笑梅的心裏這時候同樣充滿了憤怒與刻骨的憎恨在看村民們那種畸形的身影。他們的手勢、他們的步態、他們的最細小、最無關緊要的行為,連同他們的一切一切,在石洋眼裏都是可憎可厭的。——但是,石洋又在他大腦的深處和直觀感覺中發現她們這種惡意仿佛是空穴來風,因為他發現她們除了對他實施耍刁和恣意的謾罵那一套之外,其它矛頭似乎又都同辜緣講的那樣,全是衝鄉上去的,有那種借事出徐州的味兒。然而,確也有實質性的東西;比如,說他和王笑梅桀驁不馴。說瞧見他們就讓人討厭;看見他們就叫人軋眼;瞟見他倆就讓人惡心。——還有人罵石洋是城裏頭掉了毛的狗,這會兒是領著情人來這兒養傷的,說不準還是騙子或在逃犯;隻有一個女人罵得最到位,罵到了點子上;她罵得最起勁、最酣暢、最盡性,簡直罵得唾沫橫飛。她一通日媽倒娘過後,罵石洋——還有那個小貓(指王笑梅)是到這兒來占她們的地盤,搶她們的食子,——還連一點規矩也不懂。她還大聲向眾婆娘們建議的朝石洋他們罵著說:“我呸喲!——媽喲喂!幹脆大家一歇口水,把他們這兩個狗日低淹死算球呐!……”

    石洋麵對她們這樣無端的謾罵和奚落心裏雖然憤恨,也找到了彼此間憤恨和厭惡的理由,但因為他已意識到自己長時間的對她們,或是對她們這兒的人帶有的那種不信任和世俗的偏見,——這種偏見所產生的病變的毒素早已浸染了他的整個心髒,因此,他才把她們的一切不祥都歸於這個他無法去討好她們的原因上來,並因此使他現在才決定忍受她們的惡意的懲罰,而根本不想在從中汲取應有的教訓,從而竭力將這些懲罰連根拔除。石洋做不到這一點,而且還將繼續讓她們的目的和現實背道而馳,並使她們永遠都不會喪失實現在她們看來是理所當然的懲罰的機會。石洋的這個懲罰即——寧可固執,哪怕是自己最後倒下,也不能讓她們從自己的身上賺取到一分一毫的好處,而他這樣做的理由是——自己眼下的苦水都倒不完。——還因為,事情既已到了這樣的地步,他總不能對別人這樣講,現在就連他自己都壓根是弄來“丫”起的了。再說,她們也給了他那麽長的時間,這時間說起來對石洋還算是夠大方的;於是,他又站在她們的角度想,他想:“改造山莊的事兒看看就要結束了。在這個時候誰還願意忍,誰又還能再忍呢?所以她們才對我產生出徹底的絕望。最後才在不知是什麽人,或者不知是一群什麽人的惡毒慫恿之下,對我製定出了這樣複仇般的計劃,並全力以赴的。”

    這會兒,那些本來就是世界上最缺乏容忍精神,早就對石洋有模糊的成見,並恨之入骨的她們,看見石洋麵部仍然還掛著那種不屑的神情,就更激起了她們的憤恨。終於,一個婆娘站在後麵忿恨的用那種嘲笑和挑撥的語氣對眾人說:“你們看!罵了他龜兒子那麽久!——他竟然還在那裏笑哦!真是恬不知恥!……”

    石洋這時候已早讓她們給罵麻木了,並認定自己是有別於他們這兒的常人的可怕的異類。所以,當他聽見那個女人罵過他的話後,——他隻能從心裏認為,她們罵了這麽久,好像隻有這一句罵得還算是從人的嘴裏罵出來的,隻是他又不能用她們同樣的態度和心理來迴擊她們,因為如真這樣的話,一定會招來她們更多的惡咒。

    在石洋看來,他們這樣一次次狠毒地發泄,其實同樣具有可取的一麵,甚至對他是有益處的,因為這樣至少表明了他們的忿恨是認真的,而不是那種頻頻使他的行為失常,從而使得她們陣發性的心血來潮;從另外一方麵,石洋又還能夠通過她們的行為,看出存在於他自身的陰暗的影子,並使對方感到害怕;他還認為,既然他們的那種敵意和憤怒是自己不可以剝奪的,那麽,就讓她們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對自己也不一定有壞處。現在,他和王笑梅倆人就站在這樣同一個與這裏的人類社會隔絕的圓圈裏,這種情緒使他和她都深受困擾;恰在這時候,小龍卻突然從一旁衝了進來,並以更加憤怒和壓倒一切的兇態出現了;隻見他怒目圓睜地用手指指向那個罵得最歡的女人咆哮起來,——可是,隻在一瞬間,就讓眾人的目光和喊叫聲閃電般的將他的聲音撕了個粉碎。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石洋措手不急,也搞不清楚這時候小龍突然跳出來究竟安的是什麽心,更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為石洋出氣,還是在為他自己出氣,總之,本來眼看就要熄滅下來的火焰,這時候又突然讓他以這種特具煽動性的舉動,再一次的把她們那種仇恨的熱情調動了起來,同時還使那些本來散布在一旁的男人們也很快圍了上來,竟一時間逼得雙方都一觸即發。

    小龍在情激之下用手指指著那個女人說:“唉呀——你把你男人喊來!老子給他兩個說!要弄——現在就弄!”

    一個粗壯的男人很快從人叢中跳了出來,但懾於種種因素,竟讓小龍站了上峰。

    石洋這會兒終於發現自己該站出來說句話了,他認為,在這樣險象環身的環境中,自己不應該再長時間的保持沉默,也應該避免,並控製住事態更進一步的闊大。接下來,石洋開始了自從他今天迴到這兒來以後的第一句話,聲音聽上去雖然不如小龍和她們激烈,——可是,當她們聽見過後,竟又不得不再一次的激起了她們以更加猛烈,更加惡毒的方式朝他襲來。當時,石洋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他說:“你們聽說過寡婦村沒有?……”

    “嗬喲喲!你們聽他雜種狗日低說話口氣好大!……”

    “哦喲!原來!——你要把我們全村的男人都殺光呀!……”

    “嗨呀呀!老娘的尿都拿給你狗日低給嚇出來哪!嘖嘖!……”

    “婆娘些!把他這龜兒子拖出來打!……”

    石洋的本意是打算引這段話來讓她們上一堂法製課,話沒說完又捅了馬蜂窩。恰在這時候,一個小女子急匆匆的帶著明顯的哭聲從外麵跑來,她邊哭邊大聲的對一個潑婦般的女人說:“媽媽!快!爸爸被他們給抓起來呐!嗚嗚!……”

    不等那小女孩講完話,隻見那女人旋即急得就地一連漩了幾個轉轉,接著又勾著腰,雙手緊緊地握住拳頭往天上一舉,腿往地上狠勁一蹲:“天啦!……”跟著就牽了女兒朝門外慌張的攆了出去。緊接著,又一個女人驚喳喳跟在她們後麵追了出去,並一邊追,一邊慌張地向小女孩喊著問:“死女娃子——你們大爸呢?”

    “不曉得!好像他朝山上跑羅!嗚嗚!……”

    在場的人都知道出了事,一陣躁動過後,對峙雙方都含默不語了,凝固的氣氛中,隻有辦公室裏還在喋喋不休的,激烈的進行著最後的爭論,並使那裏麵每一個在場的人都明顯的感覺得到自己心靈裏那種受壓抑的衝動,同時,也從其相鄰者那裏發現了這種衝動,並把那種緊張、激烈的氣氛傳射出來。

    現在在學校裏麵,這種衝動好不容易剛被壓製住,恰在此時,辦公室的門卻慢慢地,起先是一條縫,後來就全部打開了。

    問題沒有拿出最終的解決方案,他們全都繃著臉嚷嚷地來到了露天,接著就轟響著直衝天頂。可以這麽說,這種對立的感情,這時候已經發出疾風、驚雷,或大海般的咆哮這類更令人難忘的聲音了,並已讓普遍存在的衝動把這兒剛才發出的洶湧有力的聲音推到了極致。——在學校的院子當中,從前也發出過這樣的聲音,但那隻是學生間的戲弄,吵鬧罷了,但這時候不管怎樣講,也盡管村上那些剛出來的人這會兒還沒有盡性,外麵的人已沒有了剛才那一陣的興致。

    劉一手帶頭和村上的幹部首先離開了學校,跟著,有的就叫上自己的男人開始散去。鄉上的人和所頭的人看看大概不會再有別的事情發生後,各自都上了車,隨著幾聲嘟嘟的喇叭聲響過之後,一溜煙走了。

    學校終於又迴到了往日的寧靜,而石洋和辜緣他們這時候已圍攏了一起,並有說有笑的開始了今晚的總結。

    石洋最關心剛才抓人的事,就帶著疑問的口氣說:“剛才,真抓了他們的人?……”

    “沒有,”單良紅慢吞吞的把話接過去說,“看你那邊收拾不倒,又不好直接插手,所以才幹脆給他們龜兒子來這一手。是我們和皮善人一起去的。本來隻打算嚇唬嚇唬他們,”說著,他又停下來笑了笑,接著說:“哪曉得,龜兒子本來都睡球羅。見我們和皮善人一幫人衝進去後,爬起來就不要命的往外麵的山上跑,我一把沒有給他抓住。結果,嘿嘿!把內褲都給他龜兒子扯脫球羅!”

    眾人聽見後,“哄”的一陣大笑。

    “曉得不哦?其實,今天我們不來,鄉上的人也要來。剛才我們到所上去的時候,所上其實早就接到通知呐!”楊紅還想往下說,石洋把話搶了過來,他說:“我說難怪!當時皮善人剛打過電話,咋個一下子鄉上的人就全到齊了,當時我就有點疑惑?——不過話說迴來,像今天組上這種聚眾鬧事,不管它與我有沒有關係,都不是一件小事。再說,當初我和鄉上簽的合同裏也有一條約定,那就是,——鄉上要保證學校與當地沒有任何遺留問題,如果出現了這類糾紛,應由鄉上負責調解,並保證原有的供水、供電等條件。否則,就是鄉政府違約’……”

    “唉呀,這事很簡單嘛,”辜緣接過話題接著議論說:“鄉上把錢吃完球羅。村上、組上都沒有撈取到低點哩好處,肯定要找他們的麻煩啦。隻是,不管是村上,還是組上,哪個敢自己出麵去找鄉上呢?所以說,這個石頭就隻有落在你腦殼上呐!這也是我們今天這個社會普遍存在的現象嘛?哎呀——算球羅!還是那句老話!有事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哈!散夥!……”

    有一陣石洋是以全力以赴的態度來對待這件事的,他甚至作好了最壞的打算,乃至魚死網破也不會妥協。——不錯,正如辜緣所說,這一切都是他們精心策劃好了的,是一次有組織、有紀律、有目地的聚眾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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