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洋從房間拿上記工的小本本朝大夥兒過去的時候,錢矮子的老婆胳肢窩夾著根自製的拐杖,帶著生冷的麵孔,一瘸一拐的從大門外走了進來。眾人見過,本來還有幾分熱鬧的場景轉眼消失殆盡。她見大夥兒全不作聲,自個兒找來張凳子,朝自己七歪八拱的屁股下麵一塞,不吱聲的,唿唿的勻起她粗氣兒來。

    石洋這時候帳已算出來,他琢磨武鑽花和他帶來的人住得稍遠點,便讓他們先結了帳,好往迴趕。

    武鑽花帶來的人真夠知趣,全都遠遠一邊兒歇著,待他拿了錢,各自騎上自己的鐵家夥,一陣轟鳴過後,很快消失在靜謐的山道上。接下來,石洋把錢矮子該領的工錢又一五一十的給算過一遍,才來到錢矮子的婆娘跟前,——剛準備點錢,錢矮子的婆娘突然帶著冷冰冰的麵孔,忽地從自己褲兜裏掏出張皺巴巴的小本本朝石洋和在場的人眼前一晃,表情生硬、怒氣衝衝、不屑的盯石洋一眼說:“石老板呀!你把工資給算錯羅得嘛!”說完將頭往旁邊一扭,忿忿地盯一旁喘她的粗氣。

    石洋感覺有些莫明其妙,正凝神間,見她不由分說地嘰呱開來,心裏便猜出她一定是來找茬的了,要不,那個可惡的錢矮子咋會突然把她這個缺了腿的婆娘叫來呢?石洋心裏這麽想,卻也不便發作,隻沒好氣地對她說:“你帳都沒有看?你咋個就曉得我算錯啦?——你看看!來來來!你看看!——這帳有啥子算頭。不就是一共做了多少天,加起來後,再把每天的工錢乘上,不就是哪。不同的隻是後來他有幾天的人工費比前麵要少出五元錢!——來來來,帳全在這裏,你自己手裏不也捏了一分!你對對,你自己對對看!”

    石洋剛開始講話確實沒有什麽好氣,話講過一半後才讓情緒調整過來;他一邊說,一邊斜眼朝天娃和張得光那邊瞧,心裏隻盼這時候他們能站出來為自己證實一下;讓他驚異的是,這時候他們竟仿佛早已和她串通好了那樣裝聾作啞,連他這邊瞧也不瞧眼;更缺德的,是當張得光聽見她點到自己名的時候,竟用勁的撐起身,去了別處。

    石洋仿佛突然啥都明白過來,於是,他來不及思索地讓本還朝向張得光的頭迴過來,帶著極度憤恨的、壓抑的神情又仔細地觀察了一遍錢矮子的老婆,直到這時候石洋才看清楚,原來錢矮子的老婆和錢矮子生得仿佛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錢矮子的婆娘剛開始還木訥地斜坐在凳子上,身子斜的那邊全由她自個兒自製的拐杖吃力的撐住,那樣兒仿佛永遠都坐不端。——然而,那隻是一瞬間的事,當她發現石洋差不多是彎了腰,楚在她臉前看自己的時候,陡的就坐直了。

    錢矮子的婆娘毫不示弱地聽完他的話,臉上越過一絲狡黠而又厭惡的笑,隨後拿出一副既像是受了委屈(看上去這委屈像是受到了,或是忍到了極點),又更像是認定自己吃了大虧的樣,總之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抖著聲音說:“石老板呀!你說的天數!這都沒錯!隻是這人工費!不是你說的那歌(樣)!剛來的時候!張得光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得嘛!”說完,又黑臉嘟嘴朝石洋狠狠盯過一眼,接著說:“說是每天三十塊得嘛!”說完,又擺出猙獰的麵孔,用勁的將頭甩過一邊。

    石洋聽見她提這事上,一下子悟過來。此時,若按他以往的品性,他一定會忍住性子對她好好解釋一通;——可是,眼下這女人留給他的印象簡直太糟了。在石洋的眼裏(裏麵也含有經驗),對這樣的女人,根本就用不著客氣二字,即使是他想對她客氣,這個時候她也不會買帳,同時,也更讓他肯定了自己剛開始時的猜想;——她今天來,壓根就是不懷好意的;換句話說,這倆口子一定是早已在她們臭烘烘的被窩裏預謀好了的,是鐵了心——來吃他惡錢(這裏麵還包括張得光)的!

    “像你這樣天老爺打記號的、如此難纏的惡婦,”石洋在心裏對自己說:“我才不會給你丁點兒好臉色!今天這事我要依了你!再經你傳了出去!這兒的人一定還會認為我是好惹呢?那今後我在這兒還咋個混下去喃?……”

    石洋心裏罵了罵,該說的還要說,後來他好不容易把那股怒火壓住,又揣摸過一陣,剛準備接下來對她毫不客氣的、放連珠炮般的、劈頭蓋臉地朝她說,恰這時候,他又突然停了下來,因為,說話之前總得有一個開場白;也就是說,你要對誰說什麽或是要數落誰,總得要有一個最起碼的稱唿。石洋這會兒不知道她姓什麽,隻聽見過去別人在一旁瞅著她的短處叫。石洋這時候還沒讓氣糊塗,——他清醒的意識到,在這樣的情勢下,若照那樣的叫法肯定是不合適;情急之下,他隻好照平時稱他男人的叫法正色的對她狠起心腸說:“錢矮子的婆娘!老錢剛來的時候我對他講得很清楚!當時張得光也在場!——打平工!二十五塊錢一天!原因是他剛來就撈了幾天糞坑,我見那活夠髒的,所以,後來我才主動告訴他,‘那幾天,我多給他加五塊’。後來!——也就是上個月!就因為這事我還擔心他搞錯呐!又特別對他聲明過一次!隻那幾天多加五塊!”——石洋還要往下說,卻瞧見她坐那兒不吭聲的隻擺出一副蠻彎刀也砍不進的樣,就停下來思忖了忽兒,最後說:“依我說,這樣,你幹脆去把你們錢矮子叫來!……”

    “仙人板板耶!他能來!他有那個出息!那——我這個殘廢婆娘還來幹啥個子呢喃?”錢矮子的婆娘聽到這裏,扭頭沒有好氣地朝石洋丟出一串話後,又用她即粗又髒的手指理過幾下不知有幾個月沒有洗過的頭。頭發不算長,一綹一綹地全膩在一起,看上去特別刺眼。

    石洋見她那樣,本還想再和她爭幾句,轉念一想又發現再爭下去沒多大意思,最後隻好狠狠心,卻也沒好氣的把錢掏出來捏在手裏對她說:“幹脆!前麵的我就算球嘍!但我也隻給你算到上個月!從我給他打招唿的那天算起!之後哩!我隻能按二十五塊錢一天算!你想想?如果你現在同意,啥子都好說!如果你不同意,那——就隨便你要幹啥子!”

    錢矮子的婆娘看看再說下去大概也撈不到什麽別的好處,再一想,石洋也算讓了步,便沒再吭聲的從石洋手裏接過錢數過一遍,撐起身一瘸一拐、罵罵咧咧地朝大門去了。

    黃昏來臨的時候,心潮起伏的石洋漸漸的隱入夜幕之中,占據了他整個心靈的王笑梅早已迴了房間。

    夜晚比白天還要寒冷,除了生火的地方,沒有一塊地方暖和,仿佛整個地球都凍成了鐵塊,並且把白天的寒氣全帶到了整個大地,讓宇宙間一切有生命或無生命的東西都一片冰涼。

    石洋獨個兒站在山莊靠向工路的柵欄旁邊,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怎麽啦。不過他還是堅定的認為,這一天,他自己的理智確實戰勝了感情。

    現在石洋已經平靜下來,先前,他幾乎被發生的事情給急瘋了,可是當他過後一想,覺得這件事情對他又並不完全新穎,隻是事發突然,一切都由不得他思考;當時他完全是受著環境的支配的,然而他現在也更加清醒,更加肯定的認識到,這兒的人對他帶有的那種偏見——甚至是敵意的東西,是顯而易見的了;他更清楚,現在的情況已經是這樣,將來要抵禦和驅除這些,就得使他做出更加艱巨的代價;但是他相信,當他把山莊的一切理順之後,會做出這方麵的努力的;同時他還相信,隻要自己努了力,並在努力中隨著時間的推移,日複一日,到一定的時候,他們這種帶有明顯敵意的、偏見的東西,一定會變成一種幾乎是親切的表情。——因為,在當一個人處於一種突出的位子,而又不損害公眾的利益的時候,隨著時間的風化,久而久之,像他們現在這種凝聚在臉上的邪惡的那種東西就會漸漸的消失,並轉化成一種友好的精神出現;然而,事情也有例外,就如我們現在的張得光,那又該另當別論了。

    一會的功夫,石洋身上以涼透了,便轉身往屋裏走去,剛要抻手推門,一個細微的聲音叫住了他:“洋洋,你等一下。”他迴過頭來,張得光已不知從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突然冒了出來。夜燈下,隻見他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自己。石洋見了,臉上越過一絲不祥的兆頭,極不情願地停了下來。

    “洋洋,你在我這裏已經住了好幾個月呐。其實,我莫得啥子說哩,隻是思秋她成天拿臉色給我看。你看?……”

    很多時候,石洋即是個易於激動卻又瞻前顧後的人。當張得光在他眼前出現的那一忽兒,他心裏以猜到了七、八成。現在聽張得光這樣講,再聯想到剛才他和錢矮子的婆娘,以及後來同他的侄兒談到工資時,他們所表現出來的那副貪婪和幾近反目的模樣,使石洋更加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確實是一直都生活在他們的陰謀和暗算之中,但是,盡管石洋現在心裏後悔,甚至深深的帶了悔恨,但在這個時候,他卻不願意讓張得光小瞧了自己,於是他懷著十分複雜和不屑的心情最後狠狠心,從兜裏掏出十張一百的錢來狠狠地丟了地上,跟著就麵無表情地進了屋。隨著啪的一聲重響,關了門。

    張得光彎下腰,怯生生地有些抑製不住內心的一陣狂喜,正滿臉堆著不知該怎麽形容的、讓人十分厭惡的笑,剛想對石洋說上幾句討好的話,卻不防石洋突如其來的給他一個如此舉動,這動作猶如當麵給了他一記耳光。然而,張得光又哪會在乎這些呢。現在即以見到了錢,哪怕這錢是丟在地上的,目地也同樣達到了,所以他才會同樣毫不掩飾的,喜滋滋的從地上揀起錢,去到屋裏,和李思秋一道,臉上洋溢和交織著那種驚喜、快樂、陰謀如願的,和何等瘋狂的神情來!——她們大喜若狂,那種可怕的高興勁單憑眼睛與麵孔已不足以表達,因此,隻能通過他們整個醜陋的身體迸發出來。這還不算,他們還舉臂頓足,做出各種乖張的動作,淋漓盡致地將自己心裏的喜悅表現出來。要是有人在此刻看見他們,那——他們無須動問便可知曉,當閻王爺成功地將一個人的珍貴靈魂拖進他的地獄般的棺材,並再也不能進入天堂時,他會做出何等樣的表情啊!

    然而,當初石洋到這兒來的時候,讓外人或不知情的人來看,他一定是受了張得光這雜種的當。但是,憑良心而論,——就如我們前麵所講的那麽多種種因素,才使他自己心灰意冷,或說是他自己想為自己重新找到一個新的起點;也可以說他骨子深處是抱著那種不服輸的、對自己的能力還抱有很大自信的、對未來還有很多美好憧憬和幻想的,還有把一切都全輸了個精光的、賭徒那樣的、抱著最後一搏的心態,才來的這兒。確實,他當時也是這樣認為的,——自己現在來到這兒,隻不過是我一生中的一小段插曲,一切都很快會過去,並感覺自己來到這塊地方,仿佛是躲進了一個有屏風遮掩的小世界,可以從這兒冷靜地觀察外麵那個吸引人的大世界,然後再為自己重新製定一個計劃,等機會成熟的時候,再重新打入外麵的世界,將過去自己失掉的東西全都找迴來。但是,你瞧,眼下這惱人的事卻一樁一樁地接踵而來,竟把他的思緒轉移到了這總焦慮不安的境地;一切都已經變成了興味索然的鬧劇了。他現在以經隱隱地意識到,在這個看似黯然無色、沒有激情的地方,拿不準會在某一天的某一個時候,這些麻煩事還會猶如火山般的朝他猛然噴發而至。

    石洋這會兒已經迴到了屋裏,窗子關得嚴嚴的,可以隔著窗戶聽見外麵傳來的一切輕微的響動。

    這座山莊這麽簡陋,更對他無足輕重。他純粹出自不得已,才寄寓在這塊地方。因此,他以前從來就沒有對它或張得光寄予過什麽重望;但是,通過今天發生的事,——雖然他已經有了警惕;可是,他現在仍然還不能清楚地認識到他今天的行為會給他自己的將來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也不知道從此以後,他在這地方的旁人的麵前,相互之間應該采取什麽樣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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