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能囚籠人的地方不是那有形的牆壁,失去了心靈的家園,靈魂沒有了依托,那才是真正的被禁錮!

    外婆離開了黑龍江,我的生活已經沒有了色彩,和大英子的矛盾,給媽媽帶來的煩惱,更讓我感覺到的活著的無聊!

    我常常在家人都睡熟後,一個人走到院子裏,坐在尚有一絲暑熱的大石塊上呆想,到底有沒有前生和今世?那麽我的後世又該怎樣?我到這裏來究竟是為了什麽?媽媽,黃大衣,大英子,甚至外婆和妹妹,到底都和我有怎樣的關係......

    醜陋的大黑狗一聲不語的匍匐在我的腳邊,時而用它軟軟的舌頭輕輕的舔舔我抱著雙腿的手,星星閃著溫和的柔光,流星劃過,神秘的蒼穹,讓我心的天空飄起片片悲哀的雲,雖然我還沒有失去抗爭的勇氣,但是奮鬥的樂趣已經消失!

    我不再理會黃大衣的行為,更沒有精力去正眼看大英子......在家裏,除了靜靜地看書,就是蒙頭睡覺;在學校,也漸漸的寡言少語,笑時不能給人溫暖,哭時也沒有了哀怨!

    與空虛相伴,和孤獨同眠,敏感多疑,封閉了自己心靈的世界,不容許任何人涉足,對誰都沒有了多餘的感情——開始了沒有人情味的生活!

    離考試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的壓力和不安也越來越強烈,莫名的煩悶和焦躁,時時將我逼迫得不知所措——坐在教室裏,感到是在火車上,老師也不是在講課,而是在跳舞:迷迷糊糊裏,外婆穿著青布褲,青布襖,帶著那我永遠也無法解讀的神秘,微笑著向我走來......外婆張開了雙臂,可是我卻怎麽也撲不進她的懷抱,我急得哭起來......

    “韓麗,你醒醒!”睜開眼,湯小玲正使勁地推著我,“你怎麽又哭了?到底哪裏難受!”

    我揉揉發澀的眼睛,抬起沉重的頭,發現同學和老師都在注視我,他們的眼神充滿了關心和驚訝:“韓麗,你迴家吧!”班主任摸著我的額頭,“你發燒了!”

    “不!”聽到了迴家兩個字,我的耳邊立刻象響起了一個悶雷,“我不迴家!我還得聽課呢!”

    “迴去吧,明天我給你補課!”老師已經在幫我收拾書本,“聽話,迴家休息一下,吃點藥,再出點汗就好了!”老師又示意湯小玲,“你送她迴去,路上小心!”

    “好的!走吧,韓麗!”湯小玲很爽快的站了起來,背起我的書包就來扶我,我隻好跟著湯小玲走出了學校。

    七月的黑龍江,驕陽如火,撲在臉上的夏風,象沸騰的蒸汽,烤的我頭暈目眩!那條彎彎的鄉間小路,蚯蚓似的在我眼前跳躍著,好像把我的生命都延長了......

    “小玲,我走不動了!”想到迴家,我的頭更暈了,腳也更沉了,“我們就在這裏坐一會吧!”

    “行,那咱倆就歇歇!”湯小玲放下我的書包,“你坐你的書包,我坐我的書包!”

    “不!我坐地上就行!”我把書包抱在懷裏,輕輕的撫摸著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袋子,往事又象織布的梭子一樣在我的眼前串來串去——似乎是小學四年的時候,我撅著嘴靠在炕邊,拎著自己的帶著大花狗的書包和外婆慪氣。

    “這書包好好的,怎麽就不用了呢!”外婆很生氣,“書念的好壞和書包什麽關係?”

    “什麽好好的!”我帶著哭腔喊,“同學都叫我大花狗,我才不背呢!”

    “叫就叫唄,那也不是罵你!”外婆來拽我,“你快走,一會遲到了!”

    “不是罵我是罵誰?不去,我就是不背!”我和外婆爭執著......

    “大外孫女,你看,這個好嗎?”外公氣喘籲籲的從外麵走進來,“你昨天要的是這樣的嗎?”

    “正是!”我一下跳起來,奔過去就把那書包搶過來,又把那花書包裏的東西一古腦倒在炕上,忙三迭四的裝進新書包裏。

    “你就慣著她吧!”外婆埋怨著外公,“她說怎樣就怎樣,這小孩早晚還得壞在你手裏!”

    我哪裏還在意外婆的嘮叨,背起印著“為人民服務”的新書包,神采飛揚的跑了......如今物在人去,外公可知道這個書包已經和我一起流落到這裏?“人生多麽不可思議!”

    “你說什麽?”湯小玲驚訝的看著我,“你怎麽一個人說話?你到底有什麽心事呀,整天愁眉苦臉的!”

    “沒什麽!”我苦苦的笑著,心裏在哀歎:她太幸福了,和我同齡,可是卻象個小孩子,整天在父母的柔懷撒嬌,在哥哥姐姐的嗬護下嬉戲,她怎麽能體會“未老先衰”的我,那種顛沛流離之苦,肝膽劇烈之痛呢!

    湯小玲把我送迴了家,媽媽趕緊給我找了藥,又去給我做疙瘩湯,裏麵還放了兩個荷包蛋,直到看著我吃了滿滿的一大碗,才扯過一條被子讓我躺在炕上發汗,自己去院子裏忙活了。

    “羅羅羅,羅羅羅。”媽媽在喂豬,她很大聲音地斥責著來搶豬食的大黑狗,“去,再來我打死你!”

    媽媽的暴躁和簡單是最讓我鄙視的地方,可是麵對著黑土地的“粗魯”她又能有什麽樣的選擇呢!天棚上的藍花紙映入我的眼簾,思緒的脈搏又急速地跳動起來,我不知道媽媽年輕時是什麽脾氣,可是我想如果她一直生活在吉林,一直生活在一個“單純”的家庭裏,應該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我不明白媽媽為什麽要選擇黑龍江,黃大衣那鬼祟的行為又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非常的為媽媽擔心,總覺得有一種可怕的東西在走進媽媽,可是媽媽卻全然不知,繼續很坦然的在屋外“羅羅羅”地叫著豬......

    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感到頭很重,身子似乎飄蕩在一片漆黑的海上,四周都是厚重的烏雲,將我擠壓得難於唿吸!恍惚中又走進了一片荒漠,我領著妹妹艱難的跋涉著,頭頂是驕陽,腳下是茫茫的沙海裏,四周沒有一片綠葉,燥熱的空氣在耳邊烘烘作響......

    “大姐,咱倆去哪裏?”妹妹滿臉是汗的問我,“是去找外婆嗎?”

    “不,我們誰也不找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苦澀的淚流進我的嘴裏......

    我和妹妹就這樣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身後竄來一條惡狗,伸著血紅的舌頭,張牙舞爪的向我們撲來......“小二,快跑!”我嚇的大叫,驚出了一身冷汗!

    睜開眼睛,原來又做了一個惡夢!覺得頭象裂開了一樣,疼得我眼淚立刻下來了......

    “大姐,你別哭了,我沒吃你的雞蛋,我就看看!”

    我翻過身去,發現大弟弟正瞪著黑黑的小眼睛看著我,手在我枕頭旁的碗邊摸索著,我知道他是要吃我剩下的那個雞蛋。

    “你吃吧,姐姐就是給你留的!”我苦笑了一下,“你去給我舀點水,我熱死了!

    他很快就給我弄來一大碗水,把自己的衣服也弄濕了一大片:“給你,大姐!”

    “你把那個雞蛋吃了吧,”我接過他遞過來的水,示意他吃雞蛋,大弟弟就用他的小髒手拿起了那個雞蛋......

    “哎呀,這個小敗家孩兒,怎麽弄成這樣!”媽媽走進來,看到弟弟的前襟都弄濕了,很生氣地把他抱到了南炕上,“一天就知道傻吃!”

    “是給我舀水弄的!”我急忙告訴媽媽,“他都在我跟前站好久了,就打那個雞蛋的注意呢!幸虧他來,要不我都要渴死了!”

    “什麽,他給你舀的水?”媽媽很詫異,“天那,他還沒有水缸高,多懸那,咋沒淹著!”

    我也開始了後怕:“是啊,我怎麽沒有想到呢!”

    “我蹬著板凳舀的!”大弟弟滿嘴塞著雞蛋,可是還是把話說得清清楚楚,“我才不能淹死呢!”

    我和媽媽都笑了,他是一個多麽可愛的孩子啊!每每想到大弟弟,我的心都在流血!有時也深深的自責,要是我結婚後及時把大弟弟接出那個“狼窩”,或許就沒有了後患!

    第二天我也沒能去上學,媽媽又找來了那個李醫生,他那粗獷豪放的大針頭又開始在我的肌肉上施展起威風,可是有什麽辦法——我的少年時代,是伴著苦藥和疼痛難挨的針頭過來的!

    “聽說豔兒病了?”我躺在炕上聽出是二姑姑的聲音,“也沒啥拿的,這兩瓶山楂罐頭給孩子解解渴吧!”

    “哎呀,你二姑多這個心幹啥!這小死丫頭淨事兒,不是今兒病,就是明兒災!”媽媽把二姑姑引了來,“家裏什麽都有!你留著給孩子吃算了!”

    我一向討厭這個二姑,最近大英子經常去她家,我懷疑就是她挑唆大英子鬧事的!所以趕緊裝睡著了,不去理會她!

    “哎呀,好燙手!”二姑姑居然來摸我的額頭,“嫂子,請李大夫了嗎?孩子燒的很厲害啊!”

    “請過了,剛打完針!”媽媽很傷感,“誰說不是,也是怨我,不該在我媽剛走時就要打她!是心裏一股急火弄的!”媽媽也以為我真睡著了,很隨意地和二姑姑聊起來,“本來我不打算讓我這倆孩子來黑龍江的,這是什麽地方啊!和我們老家根本沒法比!可是老天不長眼啊,要是我爹再多活幾年,她倆也就大了!不怕你笑話,我媽媽是個很古怪的人,孩子在她跟前我也不放心!要是在吉林有個一差二錯你說我還能活嗎!我爹是個心腸特好的人,有他在我才放心啊!”

    媽媽的話讓我打了個寒噤,難道媽媽和外婆之間有什麽不能化解的積怨?我感到了大腦在動亂!什麽都想了,可是什麽都想不出來,我動員所有的腦細胞要自己靜下來,可是辦不到!

    最後我想起了魯濱遜,他一個人在荒涼的小島上還能生存,吞吃人肉的土人也沒能戰勝他,我又有什麽擔心的呢!起碼現在還吃得好,穿得好,媽媽和外婆之間到底是怎麽迴事,她又為什麽要心甘情願的和黃大衣在一起,這些都是我“力所不能及”的,我不如閉上眼睛為妙......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身邊的唿嚕聲驚醒,發覺二姑姑已經不見了,傑子頭衝著炕裏正在酣睡,她睡覺一向打唿嚕,外婆說女孩打唿嚕很犯忌諱,於是我就私下裏斷定她媽媽是她唿嚕死的!因此很反感她的唿嚕聲,再也沒有了睡意,悄悄的踱到了屋外。

    下霧了,我的眼前一片濃白,濕涼的霧氣裏我找到了一種超越自我的安逸,也許我太杞人憂天了,我既然不能把握自己,又何能去左右他人!蒙朧中我終於走完了童年的路——我決計在混亂中順水推舟,苟且求生,唯一的企盼就是自己快些長大,雖然並不知道長大了會怎麽樣!

    一九七七年七月中旬,我和我的十幾個同學,懵懵懂懂去考學,實際就是考所謂的公社高中!

    那天媽媽起得很早,特意給我煮了幾個雞蛋,還塞給我兩元錢:“大閨女,一定要給媽考好!答卷時別緊張......”

    我很不屑地聽著媽媽的嘮叨,心裏想著的卻是外婆,我已經給吉林寫了三封信,可是一個字也沒有迴音,我相信自己沒有寫錯地址,不相信外婆不給我迴信,現在我要去考試了,如果考不好,我就要失去上學的機會了,要是外婆在,我一定要撲到她的懷裏大哭一場,可是現在我隻能獨自吞咽著憂鬱,孤獨的去走我的路了!

    全鄉的考生都集中在鄉中學的院裏,我和同村的三個女孩緊張地靠著石頭牆站著,白井芬還在用功,手裏拿著個小本子,不出聲的默念著什麽,韓美霞也低著頭翻書包,隻有我和湯小玲呆呆地看熱鬧!

    很多人從我們的身邊走過,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著白井芬,似乎在嘲笑她:“現在才用功?是不是晚了點!”

    我很同情白井芬的執著,覺得很沒麵子,索性把手裏的書包掛在身邊的樹杈上,故作悠閑的搜索著班主任的身影——現在迴憶起來真的很好笑,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正規的考試,可是還沒有我現在給學生進行的一次月考完善!不要說什麽準考證,具體的考場也不知道!

    終於看到了我們的老師,急忙蜂擁上去:“老師,到底幾點考啊?我們在哪屋考?”

    麵對十幾個人的嘈雜,班主任也很茫然:“你們在這等著,我去問問!”可是剛離開,他又急急地返迴來,“你們可不能走啊,就在這等我,看一會找不到誰,耽誤了考試!”

    我們就圍坐在一起靜靜地等著老師!

    我是個性情很急躁的人,本以為老師很快就能迴來,可是等了大約有半個小時了,還沒有老師的蹤影,我就有些憤憤不平:“是不是他替我們考了,要不我們迴家吧!我看年前不能迴來了!”

    “你急什麽!”李巧巧安慰著我,“也許是老師有什麽事了,我們好好等著吧!

    “不好好的等,誰還能長隻翅膀飛了啊!”我賭氣的頂撞她,“真是的,也不是去娶媳婦,還不迴來了!”

    大家聽了我的話,都偷偷的笑,李巧巧也不再理我,默默的抱著自己的書包繼續等!

    終於盼迴了老師,大家都興奮的站了起來,可是他來到我們麵前,沒有急於迴答大家關注的問題,先把一個叫於誌強的男孩叫走了,大家莫名其妙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掃興的又坐下等!有人在為於誌強擔心,以為他犯了什麽錯!

    又等了許久,老師終於迴來了,於誌強也滿麵春風的迴來了,原來他的一個什麽親戚在公社電業所上班,已經和中學的校長說好了,於誌強可以直接來這裏讀書,就是說於誌強可以不用考試就能上公社讀書了!

    老師沒有對大家隱瞞,大家都唏噓不已,很多人流露出十分羨慕的眼光,那個於誌強也似乎在一瞬間就成了王子,連下巴都不自覺的抬高了!我很鄙視他的自得,心想,幸虧他沒有長尾巴,要不還不得翹上天啊!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一排磚房嗎,這裏的破學校,還沒有我的母校一個角落開闊,考不上更好,那樣我就可以迴吉林去讀書了!

    我身邊的白井芬聽了老師的話,很憤怒的把自己的小本子撕了,又隨手把撕碎的紙片向空中拋去......“紙花”飛揚,老師和同學都很驚異的看著她!

    一向老實又不善言談的白井芬,在臨進考場的一刹那,做了一個讓我永遠難忘的壯舉——她是在用自己的行為向世道的不平挑戰,可是除了發泄一下自己的鬱悶,又有什麽意義呢!

    進了考場,第一科就考語文,我一看那所謂的試卷,心裏就有了底,不過是幾個造句,一段文言文翻譯,最後是一篇作文!

    印象最深的是用“要是......就......”造句,我很隨意的寫到:“四人幫”的陰謀要是得逞,中國就不會安寧!

    作文的題目已經沒有印象,大家正緊張的答著卷,考場裏走進一位戴著墨鏡的男教師:“學生答的怎麽樣?題難不難?”他很和藹的詢問監考的女教師!

    “我覺得這題不算難,可是孩子們答得不理想!我這屋就那個女孩答得好,從她的神色和寫的字看,好像不是咱這的人!”

    “哪個女孩?”墨鏡摘掉了,男教師很關注的問。

    “就是她!”女教師把“墨鏡”領到了我的麵前!

    墨鏡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拿起了我的卷子,仔細的看了起來......

    我很不解,也很反感!這裏的人怎麽這樣沒禮貌呢?沒看見人家正寫著作文嗎,怎麽不打個招唿就把卷子奪去看呢!可是我不敢說出口,隻好默默的注視著:黑褲子,雪白的襯衣,方臉,沒有胡須!中等身材,行動很利落,我詫異的揉揉眼睛,這個人好象我過去的音樂老師,特別是那溫和的眼神,給人一種安全感......

    “太好了!”墨鏡很高興的叫起來,“我走了六個考場,這是讓我最滿意的答卷!”我被他的表揚嚇了一跳,急忙接過卷子繼續寫作文,那個“墨鏡”沒有再打擾我,又和女教師說了些什麽,就出去了——人生很多事情都是發生在有意和無意中,我怎麽能知道,這個“墨鏡”,就是日後對我影響最大,甚至決定了終生職業的語文老師!

    山的哲學昭示著正直,水的哲學滲透著機智——在真正的寂寞裏,能忍受那排山倒海的心痛,用淡漠的眼神鎖定悲愴的生命,在萬紫千紅裏傲然的做那最瘦的一枝,也許就是人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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