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感覺很奇特,即使是噩夢,有時也不願醒來。

    已經迴到了小鎮,恢複了現實的我,思維還時時徜徉在北大荒的夢境裏。媽媽和小妹經常走進我的虛幻世界,我不止一次地在夢鄉裏與她倆哭在一起,笑在一處。。。。。。有時半夜裏,我會突然從夢中醒來,抹抹溢出的淚,呆呆地在黑暗中瞪著眼睛,耳畔是外公帶著絲絲雜音的唿吸和外婆睡夢中的輕咳。夢裏的事情我一次也沒對外婆講過,苦也好,甜也罷,我都一個人默默地吞噬了。年僅七歲的我,已經學會了即使淚在眼裏轉,也要麵帶笑容的本領,因為我已明顯地感覺到外婆很反感媽媽的一切,從北大荒迴來很久,她都沒有再看過媽媽的照片。也許是一種安然,也許是一種無奈的解脫,我聽到外婆和外公的歎息聲也比過去少了,可能在他們的心裏,女兒的概念正在逐漸地消失!

    外公告訴我,在我去北大荒後,後院的洋洋姑娘來找過我好多次,我這才忽又記起我還有一個朋友。在菜地北邊不遠處,與我們僅僅隔著一條黃沙路,有一排青磚小平房,大約住著十幾戶人家,那裏經常有人到我家買菜。在那排房子裏,住著個小姑娘叫洋洋,白白胖胖的,經常眯著小眼睛看人,不知什麽時候,也忘了是怎樣結識的,總之,我們成了玩伴。夏天的時候,我經常帶她來菜地采花,捉蝴蝶,追蜻蜓。。。。。。她的文靜和會說話也博得了外婆的好感,有時就順手摘些新鮮的黃瓜,番茄給她吃。我也曾經去過她的家玩,但大多沒有記憶了,隻有一件事刻在我的腦海裏,讓我終生難忘。

    一天,我和洋洋在她家的屋後擺石子玩兒,不知什麽時候,我倆的身後聚集了幾個女人。其中的一個邊摘著韭菜邊指著我問:“洋洋,這小孩是誰呀?”

    “哎吆,你不認識啊?”還沒等洋洋開口,另一個就接著說,“她就是前院劉大區長的外孫女啊!”

    “哎呀,都長這麽大了?”那詢問的女人接著說,“我記得沒這麽大啊!”

    “別說,這孩子長的還真挺好看的!”又有一個女人接上了話茬。

    “那能不好看麽,這樣的孩子還聰明呢!”

    “哈哈哈哈。。。。。。”

    幾個女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不玩了!”我扔下莫名其妙的洋洋,起身就往家裏跑去,可那“哈哈”聲一直追趕著我,直到菜園門口。我已經聽明白了她們的嘲笑,一種從未有過的恥辱潛上了我的心頭,我象瘋了一樣撞開了園門。正在給蔬菜澆水的外婆被我嚇了一跳,狠狠地斥責我:“你瘋跑什麽?象個野人似的,以後不許出去了!”

    我什麽也說不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癱坐在大杏樹下,痛苦和無奈的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默默地想,如果我真的是個野人有多好啊!野人有自由自在的大森林,有任憑自己唿吸的天地,有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我什麽都沒有,除了這塊菜地,外麵沒有我生存的空間。

    那時我已經明白,沒有爸爸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詢問外婆,我的爸爸是誰?他在哪裏?可我不敢問,因為我知道,外婆最忌諱的就是這件事,我最恐懼的就是外婆那張布滿陰雲的臉,它會因我的發問而大雨傾盆的,所以,直到外婆離開我,我也沒有去揭這個會讓人流血如注的傷疤。

    但是,這種恥辱很快在我的靈魂裏變成了怨恨,我明白這一切災難來自媽媽,她是個不光彩的女人!從那時起,“媽媽”這兩個字就象巨石一樣,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一個無形的十字架,讓我一直背到今天。我終於明白了,外婆為什麽不讓我到外麵去,從此我沒有再去找過洋洋,隻有她主動到菜園來找我,我們才能痛快地玩上一陣。我的孤僻,反感與外人接觸的性格,也漸漸形成了定勢。現在看來,這一切對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來說,是多麽的殘酷和不公平!

    一九七0年的三月,雖然天氣還沒有轉暖,可在我心裏,卻是個嶄新的,充滿溫馨的春天。

    那一年我上學了!

    入學很簡單,沒有測試,也不要什麽手續,隻是到附近的小學校報個名就可以了。

    開學的第一天,我起的很早,穿了一身幹淨的衣服,背著一個帶飛邊的花布書包,那是外婆早就縫好的,我不止一次地往身上試過,今天終於真正的背上了,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陌生中充滿了好奇,我想起了梁家小院的小江哥哥,恨不得馬上就飛到學校,可是我又不敢獨自走,倚在門邊向外張望,焦急地等著洋洋來帶我一起去。

    洋洋的媽媽就是學校的老師,因此洋洋對學校非常熟悉,外婆早就和洋洋說好,讓她每天來帶我一起去上學。

    等了好久,洋洋終於來了,外婆趕緊又嘮叨起已經告訴我不知多少遍的話:不要亂說話,不要到處跑,不要。。。。。。

    我不耐煩地胡亂應著,心早已飛出了菜園。洋洋拉著我的手,顯出十分老到的樣子:“不要怕,有人敢欺負你就去找我!”

    我使勁地點著頭,有點害怕地問:“我去哪找你啊?”

    “我在二年二班啊,你看門上的牌就知道。”洋洋仔細地告訴我。

    “可我不知道二年二班在哪裏啊!”我還是很擔心。

    “唉,算了,到時候我告訴你!”洋洋有些不耐煩了。

    我隻好默默地跟著她走,一早晨的興奮和激動好象都消失了,突然覺得上學好可怕,腳步也就沉重起來。。。。。。

    然而,學校離我家畢竟太近了,大約不到十分鍾,我終於跨進了我的啟蒙學校――小鎮一小的校門!

    學校隻有兩排長長的平房,前麵的一排中間是個門洞,沒有圍牆,也沒有大門。兩排房子中間,是寬闊的操場,操場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水泥平台,大約有一米多高。台的四周都有台階,台的上麵有一幅巨大的毛主席畫像,揮手注視著前方。這個水泥台,是我小學生活記憶的標誌,我的很多故事都和它有關。

    一走進門洞,我的心跳就加快了。洋洋顯然看出了我的緊張,安慰我說:“別怕,我先讓你認識一下我的班級,有事你好來找我。”

    我隻好跟著她走,在前排房子左邊的一個教室前,洋洋停住了。她告訴我,這就是她的班級,我站在門外仔細地看了看,努力記住了這個將給我帶來保護的地方。洋洋把書包放進教室就趕緊出來了,領著我去尋找我的教室,也是在前排房子,不過是在右邊,我們來到了一個門前。

    她拉著我的手:“來,跟我進去!”

    我畏畏縮縮著,不敢進,她有些急了:“你別怕好不好,快進啊”

    我隻好硬著頭皮進了那間教室,屋裏已經有了幾個孩子了,大家稀稀落落地隨便坐著。我四處看了看,隻見室內有十幾張木桌,地中間一個很粗蠢的鐵爐子,滿身紅鏽的排煙鐵筒長長的伸出窗外,正唿唿地冒著黑煙。爐旁坐著個女教師,頭發已經花白,看不清她的臉,低著頭用一個大鐵鉤子在捅爐子裏的煤火。

    洋洋把我領到女教師麵前:“郭姨,她叫劉豔。”

    女教師抬起了頭:好白淨的臉,雖然已有了皺紋,可是很美;一雙大眼睛柔柔地看著我,那目光充滿了親切、安詳,把我的緊張和不安全驅散了。

    我沒有迴避她的目光,與她對視著,大約有幾秒鍾,她才笑盈盈地問我:“你幾歲了?”

    “八歲!”我很幹脆地迴答。

    “你能數一百個數麽?”他又溫和地問。

    “能!”我仍然迴答的很爽快。

    “好,到這邊來吧!”她對我輕輕地點點頭,好象很滿意的樣子。

    我往前走了走,來到了她的身邊。

    她又接著問:“你爸爸叫什麽名字?在哪工作啊?”

    “我,我――”我立刻語塞了,心突突地急劇跳了起來,剛才被驅散了的緊張一下子又迴來了,不爭氣的淚開始在眼圈裏打轉。

    “你怎麽了?女教師有些詫異。

    “她沒有爸爸,她姥爺叫劉大區長!”洋洋趕緊替我迴答。

    “你是劉書蘭的女兒?!”女教師更加詫異地看著我。

    “恩!”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迴答。

    我心中也在詫異,她怎麽知道我媽媽的名字呢?

    “哎,她沒爸爸!”不知是哪個孩子突然在座位上說了一句,其他的孩子就開始哄笑起來。。。。。。

    “安靜!”女老師大聲地斥責了那幾個哄笑的孩子。

    “你們敢笑她,看我不打扁你!”洋洋也憤然地衝那幾個孩子揮起了拳頭。

    刹那間,一種奇恥大辱從我的心底升騰,淚水再也止不住了,我低著頭,再也不敢看女教師,好象我的一切她都全知道,當時我唯一的奢望,就是立刻迴到小菜園,再也不要上什麽學了。。。。。。

    “不要哭了,”洋洋象個小姐姐似的來給我擦眼淚,“別哭了,啊!”她想哄我,可又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急得小臉通紅。

    洋洋,我一生中,第一個不嫌棄我出身的朋友。和她的交往,在我生命的旅程中,雖然象劃了根火柴一樣那麽短暫,但她給我的溫暖和光明卻讓我銘記終生!

    “好了,我知道了!”女教師對著洋洋點點頭,順勢拉起了我的手,“別怕,不會有人欺負你!”又對著洋洋說,“你去上課吧!”

    “那我走了,郭姨再見!”洋洋鬆開了我的手,不放心的走了出去。

    我仍舊在抽泣,我真的很怕洋洋離開我,果然洋洋剛走到門外就又折了迴來,“放學時你別出屋,我來接你!”

    我點點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洋洋,洋洋的眼圈也紅了,但還是轉身出去了。

    “過來,坐這兒!”女教師把我拉到最前排的一個木桌前。

    我怯生生地坐著,怔怔地看著她。

    她拿出一個很幹淨的手帕給我擦臉,邊擦邊好象在自語著:“歲月真不饒人啊,她的孩子都這麽大了!”

    那手帕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讓我立刻溫暖了許多,也安靜了許多。我終於沒有逃迴小菜園,開始了我的另一種人生。

    我真的好感激洋洋,女教師,還有她那香手帕,如果沒有她們,我不敢想象我怎樣才能走出我那閉塞的天地。

    我上的第一節課是認字:毛主席萬歲,我十分新奇地聽著課,也十分新奇地打量著女教師,她的聲音好柔和,讓你的心靜得象一片沒有波紋的湖水,尤其是她那讓你幾乎察覺不到的笑容,充滿了慈祥和安寧,在她身邊,你不會感到緊張和陌生,她會用眼光安撫你狂燥和不安的心靈;飄逸在她頸項上的白紗巾,就象一縷輕雲,幾乎能洗潔你的靈魂,使你的心田不會存留一絲雜念。。。。。。這就是我的啟蒙老師――郭雨蘭,人和名字一樣的美。她的善良和高雅,把我帶到了一個至純至尚的境界,她那空古幽蘭般的賢淑氣質對我的一生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

    終於放學了。

    我和洋洋迴到了小菜園,外婆拿出許多好吃的給洋洋,臨走還特意給她裝了一兜香噴噴的炒南瓜籽。

    外婆顯出了少有的高興,問了我許多許多,可我沒把經曆的真相告訴她。從上學第一天起,我就學會了編造美麗的謊言,我不想把我的痛苦帶給外婆,因為我清楚那種屈辱和無奈是怎樣的感覺,她那飽受折磨的心靈已不堪再承受傷害。我把上學描繪得十分輕鬆,可是當我不經意地說到女教師時,外婆的臉色還是立刻暗了下來:“唉,一定是郭雨蘭,那個該死的就是人家教過的啊!”

    我終於明白了女教師的詫異,原來她也是我媽媽的老師!

    “她還來我們家吃過飯呢!”外婆好象在自語,“書蘭畢業那年。。。。。。”外婆沒有再說下去,她已經抹起了眼淚。

    外公也顯出很傷心的樣子,默默地歪在炕裏,什麽也沒有問我。

    我的老師讓兩位老人勾起了心中的痛楚,苦辣酸甜的往事使他們陷入了巨大的傷心與難過的旋渦裏。他們一生僅有我媽媽這一個孩子,他們的企盼和愛都化成了泡影!我的媽媽給予兩位老人的隻有那無窮的災難,而且還殃及於我!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充塞了我幼稚的心房,我深為有這樣的媽媽感到羞恥,我開始徹骨地怨恨她。

    八歲,在幸福的家庭裏,那是金色的歲月,天真和歡愉會把童年打扮得花枝爛漫;可是,八歲的我,卻開始了痛苦的人生跋涉,因為初悟世道,讓我懂得了許多不該懂得的事情,也承受了那個年齡幾乎無法承受的壓力,命運時刻都不放棄對我的無情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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