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草地讓我留連;白雲,藍天使我忘返,我幾乎成了一個地道的北大荒的野孩子!

    小鎮、菜地、大杏樹。。。。。。好象離我那麽遙遠,連外公的影象都模糊了,甚至都沒有在夢裏出現過!對這裏的鄙視,厭惡,早已隨風而去。牙膏用完了,牙就不刷了;妹妹和媽媽身上的味也感覺不到了。。。。。。可見環境造就人,文明和野蠻沒有界限。如果當初媽媽也把我帶走,那麽我的人生就是另一個境界。所以今天的這個樣子的我,不知應該感謝誰,憎厭誰,我隻能屈從命運的擺布,象一個皮球被殘酷的生活踢來踢去。。。。。。

    深秋的北大荒,雖然不是太寒冷,可是吸如肺腑的常常是涼涼的空氣,外婆的身體已很不適應,經常在清早起來就大聲地咳漱,我也感冒了一次,發了兩天的高燒。所以,雖然媽媽還沒有分娩,但我和外婆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幹蘑菇,木耳,給外公的小羊皮,還有黑衣人特意從街裏給我買的一塊花布。。。。。。統統被媽媽縫進一隻很肥大的厚布袋裏。

    雖沒有來的時候負擔那麽沉重,可是我的心裏卻裝滿了對這裏的留戀和向往,我默默地和外婆又站在了來時的那條黑黃相間的公路上。

    媽媽挺著個大肚子站在黑衣人身旁,妹妹在黑衣人的懷裏,我和外婆提著那個大布袋。

    大家沒有告別的話,每個人都在風中沉默著。。。。。。

    盡管這裏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可是已經要分娩的媽媽身邊沒有親人,外婆的心情仍然冷到了極點。我甚至不敢正眼看站在秋風裏的媽媽,她仍然穿著我見到她時穿的那件舊衣服,寬寬的,肥肥的,看不出本色。我記憶裏那個有關媽媽的夢,象一尊粉碎的塑像,在我的腦海裏飛散,零落,再收攏迴來時,隻有眼前這個瑟瑟發抖的農婦;我更不敢看在黑衣人懷裏的妹妹,我的心就象被人揪著一樣,我多麽想把她帶走,可我。。。。。。

    “車來了!”黑衣人突然指著遠處說。

    大家一起向遠處望去,果然看見了車的影子。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似乎才感覺到離開這裏將要變成事實,突然有了不走的一閃念,可是手卻拉緊了外婆。。。。。。我終於生平第一次體味到親情的割舍是多麽的殘酷!

    還沒等我迴過神來,一輛很簡陋的客車就來到了眼前。車門打開了,有人催著上車。我和外婆趕緊上了車,那個大布袋也被提了上來。媽媽和那個黑衣人也擁到了車門前,眼看著車門就要關了,我又下意識地看看我的媽媽和小妹。媽媽的眼裏已經溢滿了淚,但她什麽也沒說,妹妹傻傻地在黑衣人懷裏看著我,好象還沒有明白,剛剛熟識的姐姐已經變成了泡影。。。。。。

    不知是什麽力量在促使我,也許是一種本能,就在車門要關的一刹那,我突然對著媽媽喊了聲:“媽,你迴去吧!”

    從來到走,將近一個月,我沒有喊過她一聲媽,盡管外婆私下裏囑咐我無數次,可我就是張不開口,我的語言世界裏沒有“媽媽”這兩個字。現在我突然叫了出來,反而讓人感到了一種生離死別的悲哀,那一聲“媽媽”終生留在了我的記憶裏,每每迴憶起來都讓我痛徹心扉!

    還沒等我再看一次媽媽,車門就無情地關上了,汽車載著我和外婆離開了。。。。。。

    媽媽,妹妹,連同那個橫著的小村莊,又漸漸的成了我的記憶。

    如同一個旋風,我在人生的驛站上,不自覺地打了一個轉兒,又開始毫無目的地前行了。。。。。。

    然而,我怎麽也不會料到,命運對我進行了戲劇性的作弄:就在媽媽住的那個小村子的後麵,有一個更破爛,更愚昧的小村子。在那個小村莊裏,有一個黑乎乎的男孩在等著作我的丈夫,並且我的整個後半生就和這個黑小子絞在了一起,也使我的生活最終就定格在這塊荒涼的土地上!

    汽車已經爬行了很遠,我的心還沒有放下,媽媽的淚眼象影子一樣在我眼前閃動,我終於伏在外婆的身上大哭起來,外婆也在默默地垂淚。。。。。。車內的人不多,但沒有人來安慰我們,沒有同情,沒有嘲笑,好象都麻木著!

    我想,在這塊黑土地上,象我和媽媽這樣的人間悲劇,不曉得上演過多少幕。當時肯嫁到這裏來的女人,哪個沒有一部情感上,事業上,生活上的辛酸史!這種令人傷懷,痛心的離別場麵,也許已經讓這裏的人們熟視無睹,因此,盡管我和外婆哭的很投入,可是沒人理會——也許這也是人生的另一種存在方式:許許多多“文明”人演繹的悲苦,最後都傾注在這“愚昧”的地界,似乎偏遠能掩藏人類內心的傷痛,愚鈍能磨蝕心靈的記憶。

    我不得不承認:這塊飽含拓荒者血和淚的黑土,雖然嚴肅,但卻慈善;用她厚重的情懷,包含了人世間的滄桑,真的讓我永淮感激。。。。。。

    站在一個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小站旁,我和外婆靜靜地等著南去的列車。瑟瑟秋風吹幹了我潮湧般的思母之淚,也撩起了外婆的根根銀發。

    我的外婆還不到六十歲,可是歲月已無情地摧毀了她的健康,包括她的神誌。她呆呆地扶著那個大布袋,緊閉著嘴角,臉象一座雕像般僵硬。。。。。。童年的我已經在外婆身上感受到了做人的艱難,已經知曉了控製情感的重要。我知道媽媽和妹妹已經無法與我在同一片藍天下,那我就該泯去思戀的天性,隻能讓淚在心海裏滂沱,讓愛留在記憶的家園。。。。。。我不再哭泣,我開始堅強地迎著命運前行。。。。。。

    “外婆,車票呢?”我怕外婆把車票弄丟了,擔心地問。

    “在這兒。”外婆摸了摸衣袋。

    “還是我拿著吧,”我請求外婆把車票給我,因為我已經看到有人把車票叼在了嘴上,因為手裏提著東西,

    “你別弄丟了!”外婆有些擔心。

    “不會的,你看人家都把票拿出來了。”我著急地說。

    也許聽我說的有道理,外婆真的把車票給了我,並且小聲囑咐我,“看著點我的衣袋,別讓小偷把錢掏去!”

    我點點頭,十分精明地開始做起了外婆的保鏢,眼睛一刻也不離外婆的衣袋。

    終於擠上了車,可是還沒等找到座位,檢票的人就對著我喊起來:“這小孩誰帶的,有票麽?”

    我嚇得趕緊彎曲著腿靠著別人的座位站著,外婆急忙答話,“她才七歲,就是長的高點。”那人又看了看我,我又下意識地往下縮了縮。也許我的幼稚表演感動了那個人,也許是看我們一老一小動了隱惻之心,總之,那個人沒再說什麽就走了。

    檢票員一走,我趕緊挺直了身子,旁邊的一個中年婦女衝著我笑了起來:“這孩子好聰明,真可愛!”又迴頭問外婆,“是你孫女吧?”

    “是外孫女,姑娘的孩子!”外婆苦笑著迴答。

    “來,坐我這兒吧!”那女人過來拉我的手。

    “不,讓我外婆坐吧,”我沒有拒絕她的拉扯。

    “哦,好懂事的孩子!”那女人笑起來,又推推她身邊的一個男人,那人正伏在靠窗的小桌上睡覺。“哎,醒醒,給這老太太讓個地方!”其實那是標準的兩個人的座位,但是隻要擠擠邊上還能坐個人的,外婆說了聲謝謝,就坐在了那女人的身邊。

    “阿姨你真好,”我急忙對這那女人笑了笑,又去布袋裏找吃的,終於捧出一把榛子來,雙手遞給那個女人。

    “哎呀,阿姨不要,這孩子太可愛了!”

    我的舉動驚醒了她身邊的男人,他也看著我問:“你幾歲了?”

    “七歲!”我幹幹脆脆地迴答。

    “你會唱歌麽?”他笑著問。

    “我會講故事,”我一點也不懼怕,並作好了講故事的準備。

    “不,我就想聽你唱歌,”那個男人又笑著說,“你看,她身上的那個像章好不好看,你唱支歌,就把它給你!”

    我這才注意到那女人胸前的毛主席半身大像章,足足有小飯碗口那麽大,雖然我也有許多各種質地的毛主席像章,可從來還沒見過這麽大的,深紅色的背景,金色的頭像上放著光芒,好誘人。

    “我會唱!”我已經想好了,就唱風珍教我的那首“滔滔的黑龍江”。

    “好啊,”那男人鼓起了掌。

    我清了清嗓子,站在外婆跟前,放聲唱了起來:“巍巍的興安嶺,

    萬山披彩虹。

    滔滔的黑龍江

    朵朵金浪生。

    毛主席的光輝照邊疆,

    邊疆一片紅

    歡唿革命的三結合

    各族人喜盈盈。。。。。。“

    我的歌聲在車廂裏蕩漾,引來很多的目光,。我又給大家唱了許多樣板戲,那個女人竟然歡喜的把我抱了起來,不僅把大像章給我戴在胸前,還拿出了許多好吃的,我們很快就熟識的如同家人一樣了。他們要喝水,我就去給他們打來,外婆的臉上也露出了喜色,人們對我的誇獎,使她感到了自豪。可憐的老人,她一生要強,遺憾的是命運作弄,我的媽媽給她丟盡了臉麵,使她從來就沒有在人前挺直身子的機會。如果她現在泉下有靈,知道我竭盡了畢生精力,沒有給她丟過一次臉,我想她會安息的!

    為了能給外婆找個座位,我給人家唱了歌,結果得到了更大的收獲,這讓我分外激動,從此也更加大膽起來,什麽事都要詢問,以為自己長大了,而外婆也真的漸漸的把大事也拿來和我研討,命運就這樣逼著我過早地幹預起了生活,然而,雖然我的充滿稚嫩的“勇敢”有時也能助外婆一臂之力,可是我的許多行動真的已遠遠超出了我年齡的極限。。。。。。它們帶給我的是畸形的成熟,無奈的堅忍和性格的多元性,其實對我未來的生活並沒有多大的益處。。。。。。

    還沒到終點站,那對夫婦就下了車,臨別前那女人把她的大白瓷茶缸給了外婆,盡管外婆一再推辭,可最後還是不得不留了下來。那個男人還抱起了我親了親。說心理話,當時我真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湧上了心頭,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被這樣年齡的男人親吻,好溫暖,好慈祥,我想,是不是被爸爸親就是這種感覺呢?!我一直看著那個親了我的男人走出了車廂才迴過神來,雖然如今已記不清他的長相和聲音了,可那感覺永遠永遠刻在了我的記憶裏,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因為我的生命裏不存在爸爸這個概念,我無法體味父愛是一種什麽感覺,那種親切不是丈夫或戀人所能替代的。我想如果能躺在父親的懷抱裏睡上一覺,是不是會象宇航員飛會了地球的感覺呢?那種安然和無慮,是人世間任何華美的詞藻也描繪不出的吧!

    終於又看到了那向我招手的毛主席塑像,可此時我已不再感到他的神秘和恐怖,我甚至抬眼仔細看了看他,雪白的大衣敞開著,好象地球是他的,隻要他一揮手,人們就會象風卷殘雲一樣隨他而去,那種順從是天然的,沒有折扣的依附。後來,伴著文革的結束,那塑像也結束了他的曆史使命。可是,成年後,當我再次迴到那個車站的時候,不自覺的就會想起他。沒有那塑像,就好象也失去了那苦辣酸甜的童年,人生再無色彩!

    一腳踏上小鎮的土地,我的心就象在天空遊蕩了許久,又終於落地的風箏一樣。

    我長長地籲了口氣,好象做了個很久的夢,終於醒了,巴不得馬上見到外公,似乎隻有見到他才能證明真的從夢境迴到了現實。

    我和外婆抬著大布袋,終於挪到了家門,發現菜地園門並沒有鎖,我們那些鬱鬱蔥蔥的大白菜還長在地裏。外婆把布袋放在園門外,獨自一人進屋去喊外公,我則趁機藏了起來,想和外公開個玩笑。

    果然,我看見外公急匆匆地披著他的大夾襖出來了,沒有任何變化,沒胖也沒瘦。他開了園門,沒有直接去拿大布袋,卻四下裏張望,見沒有我,不但不急,還大笑著罵起來:“你個小兔崽子,躲什麽,旁人看見你了!”外公說的“旁人”就是指自己,我聽見他在罵我,再也忍不住笑,就從大樹後跑了出來,撲進外公的懷裏。。。。。。啊,外公的懷好溫暖,也好親切,我終於又迴到了“大地”,小鎮才是我的“家”啊!

    然而,“家”對我來說是多麽渺茫的東西,沒有父親的我,外公就是我的“家”;沒有了外公的時候,我的“家”又會在哪裏呢?我隻有象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命運的風送我到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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