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我的咿呀學語,人們好象漸漸地淡忘了劉家的羞恥,甚至也開始接受我這個私生子了,外婆家也逐漸地有了來做客的鄰居。

    不久以後,我學會了許多討人喜歡的動作,外公和外婆也已經把我當作了他們的孩子。可我的母親卻好象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一樣,甚至許多天都不會我的母親叫劉書蘭,人長的和名字一樣,天生麗質,水樣的杏眼,,白皙的皮膚,是小鎮當時很有名氣的美女。但是她的性格卻和名字截然相反:既無書卷氣,又無蘭心質。是個單純任性的女孩;而且在外公的溺愛下,養成了為所欲為的習慣。她喜歡的東西,不管付出多少代價,她都會要到手。聽外婆講,她喜歡小扇子,一次就至少要買十把,不買就大鬧;可是剛剛買迴來,有時一天還沒有玩,結果又發現了其它更好玩的,於是便扔下這個,又去買新的......當時家裏有外公殘廢軍人撫恤金,又有外婆頗豐的陪嫁,足以滿足她的揮霍,所以她也是當時小鎮裏聞名的敗家女。誰提起“劉大區長”的女兒,都會搖頭歎氣,她成了孩子們羨慕,大人們鄙視對象......

    她讀完了小學,雖然文化不高,但由於外公的資曆,畢業後就被安排到小鎮去當護士,那時她也就是十六七歲的樣子。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外公和他失散多年的弟弟有了音訊;而且外公和外婆還帶著女兒去看了那個十五歲就和外公分散了的弟弟,外公的弟弟當時已經升到了師長的位置。母親的美貌,活潑,博得了他叔叔的好感,就把她許給了自己的部下,一個英俊而瀟灑的警衛排長。

    那個軍人是不是愛我的母親,沒有人知道,但是母親的美貌和她叔叔的權勢,卻使他無法拒絕。從此每到節假日,加上母親叔叔的垂青,那個軍人就成了外婆家的常客。小鎮的街頭道口,集市影院,都留下了他和我母親成雙入對的倩影。他們的完美和諧,他們的如漆似膠......曾經使多少男孩女孩的目光如火如荼:直到我都快小學畢業了,還有人當做神話似的描述,可見他們當時在小鎮掀起了怎樣的情波!

    然而,就在他們快要結婚的時候,母親的叔叔調出了原單位,據說好象沒有帶走那個警衛排長,最不幸的是,我的母親還在這個關鍵時刻,不清不白的生出了我。當時外公最擔心的,就是那個警衛排長肯不肯認帳。

    於是在我出生還不到十天,外公就親自去了他弟弟那裏,找到了那個警衛排長;可是盡管我母親一千次一萬次地說我的父親就是他,外婆也計算出他來外婆家和我出生的日子是吻合的,可是那個人就是死不承認!也許是他擔心自己的處境和前途,也許是另有了新歡......總之,他的忘恩負義,他的移情別戀,揭開了我不幸的序目.....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中國,人們還不曉得什麽叫“親子鑒定”,因此注定了我的身世之謎;如果這種事發生在今天,我想會很容易的找到答案!

    為了這件事,外公和他的弟弟鬧翻了,甚至把他弟弟的領章都撕扯了下來。可能那是對軍人的最大侮辱;從那以後,這對從小就相依為命,同闖“江湖”的親兄弟,又斷絕了往來。直到外公去世,他們也沒再見麵!

    生了我以後,母親還沒有滿月就去了醫院,外婆生怕人們知道這件丟人的事。可是,彈丸小鎮,這種事能瞞得了誰?何況母親和那個軍人又是那樣的招搖.......

    人們不僅目光鄙夷,而且如同躲避瘟神一樣遠離著我的母親,她的孩子也象一件見不得陽光的物品,向來不敢往外抱......

    母親上下班,身後經常傳來嘁嘁查查的指點;外婆也如同做了賊一樣,不到萬不得已,不敢出門一步。她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在我母親身上,幾乎整日地陰沉著臉,有時甚至好幾個月不和母親說一句話。也就是從那時起,外婆留下了一個偏頭疼的病,發作起來就疼得撞牆,可是她拒絕到醫院治療,因為小鎮當時就一所醫院,我的母親就在那裏工作,她沒臉麵去看病。她的性格很古怪,無論誰傷著她,永遠別想得到她的原諒,但她不打不罵,也不吵不鬧,就放在心裏。她的腿因風濕,每到春秋兩季都奇癢難耐,我的母親從醫院給她拿迴了藥,被她隨手扔出了窗外......從那以後,我的母親再沒有關心過外婆的任何病痛,直到她去世......

    當時的外公,也整日裏,不是咳聲,就是歎氣;家,對於我的母親,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生活就象北極,時刻充滿著寒氣......

    我出生不久,外婆就緊鑼密鼓地張羅著把我的母親嫁出去。

    當時也有一些死了妻子,或者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娶上妻子的男人,肯接納我們母女;可是不管外婆怎樣勸說,母親就是不理不睬。也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她還沒有逃出那個軍人的情網;也許這種慘無人道的傷害,已經麻木了她的靈魂;總之,她對婚姻之事無動於衷!

    麵對著心如死灰的女兒,外婆也隻好作罷,無奈地等待著。

    大家也隻好在充滿著恥辱和火藥味的家裏殘喘著......

    看我一眼。其實從我出生那天起,我的母親就沒有給過我一滴奶水,她也沒有真正的帶過我一天;是外婆一直在照顧著我......

    我曾因此而恨過我的母親,現在我猜測:我是她傷心的種子,羞恥的證據,不幸的發端,她那樣對待我,也許是她內心痛苦的強烈寫照。看不到我,或許還能淡化一些她的怨恨!

    其實,我應該感謝外婆一家的善良!如果換上其他人家,也許我會在一落地就被弄死。那時的中國,沒人會追究一個嬰兒的夭折。每年春天,都會有許多嬰孩,死在各種各樣的病魔手中。當然,如果那時他們就弄死我,我同樣會感謝他們;因為那樣不僅沒有了我未來的苦辣酸甜,也許還會使我的母親免遭磨難!

    生活出現了一絲曙光,命運似乎也有了一線轉機。

    隨著時光的飛逝,二十歲的母親更加美麗了,她完全不象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她的護理技術也越來越得到人們的讚賞,醫院裏的同事也開始接納她,尤其是邱霞,幾乎成了我母親的親姐妹。其實我母親一生的人緣都很好,她繼承了外公的豪爽和大度,對人十分的熱情、誠摯,從來不暗藏什麽心機,有話就說,誰有困難她都鼎力相助。邱霞有一個繼母,對她不是很好,有時為一件衣服一條圍巾也會弄的哭哭啼啼,而我的母親就會把自己的東西毫不吝惜的送給她,因為她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據說我出生時把邱霞都嚇哭了,而外公外婆又都是很重情意的人,所以直到我長大成人,邱阿姨在我的生活裏始終留有軌跡,甚至她比我的母親在我的記憶裏留下的東西還要多!

    紅顏命薄,命運有時真的讓人難以琢磨,很多事情都發生在有意和無意之間。我的母親也許前生犯了天條,禍事對她來說總是不請自來。

    就在我還不滿兩周歲的時候,本來她的生活就要柳暗花明了,可是不幸再次降臨到她的頭上。

    她和她的一個病人相愛了,那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他的家在小鎮南十二裏的董家店。也許是我母親細心周到的護理,也許是母親美麗的外貌吸引了他,總之他肯於接受我們母女,而且他還是一個從未結過婚的小夥子,最難得的是他的家庭也不反對這件婚事。就這樣,待那男人出了院,我的母親很快就和他結了婚,外婆還把她自己的陪嫁――一對很貴重的紅木衣箱送給了我的母親。不久我也被母親接到了那男人家。我已不記得那發生在我身上的過去,但聽人說,那男人對我不錯。從此我們母女好似見了陽光的小樹,開始了枝繁葉茂的生長。

    可惜好景不長,那個男人,也就是我的第一個繼父,就在我的母親和他結婚不到一年的時候,突然再次犯病,大口大口地吐血,而且再也沒有好起來,也許在今天他本不至於死去,因為他得的病不過是肺結核而已。不過民間傳說那種病叫做癆病,是萬萬結不得婚的,我的第一個繼父帶著對母親的留戀走了,我的母親也在懷著幾個月身孕的時候,送走了她心愛的丈夫,實際上是她的第二個男人,也是小我兩歲多一點的妹妹的父親。

    失去了丈夫,婆家待我們母女的態度開始了急劇的逆轉,在我母親迴外婆家的時候,她的婆婆竟然把母親的那對紅木箱都搬走了。盡管裏麵有母親的全部家當,母親也氣得發瘋似的和他們理論,怎奈人單勢孤,最後還是隻好抱著我,再次迴到了她那已不是娘家的娘家。後來母親才真正的知道,如果那個男人沒有病,他的家人是不會接納我們母女的,可惜她知道的太晚了。

    在上個世紀的中國農村,有一個私生子已經是大逆不道,我的母親竟然有了兩個沒有見過父親的孩子,簡直可以天下共誅之......

    伴著妹妹的出生,塌天的大禍再次降臨到這個已不堪一擊的家,而我和妹妹就是災難的根源。在外婆眼裏,我的母親比殺人犯的罪孽還要深重,因為她不僅生活不檢點,還命裏犯克。據算命的說,她至少要喝四個井的水,也就是說,一生要找四個丈夫。這樣的女人不是掃帚星是什麽?

    喪夫的打擊,外婆的冷眼,使我的母親再次劃到了人生的低穀,而且她已經再無能力爬出苦海了。

    她整日的萎靡昏沉,加上產後的虛弱,妹妹也幾乎沒有吃過她一滴奶水,瘦得隻剩一層皮包著骨頭。我的母親也好象一夜之間老了許多,她很長時間都無法去工作,經常丟三落四,對待病人也沒有了熱情......

    家裏,外婆漸漸的一天天也容不了她,好象和我的母親有血海深仇一樣,每天罵不絕口,冷言冷語象髒水一樣,無情地潑到她的身上......

    辱罵,歧視,灰心,失望......使我的母親變得泥塑木雕一樣,有時甚至連飯也不吃一口,一睡就是一天。

    也許她是在用沉默,反抗著命運對她的不公平!就在這樣的氛圍中,妹妹和我一樣,靠喂米湯,稀飯,奇跡般活了下來。

    人這種動物,有時真的很奇特。生命如同野草,不管環境如何,總是歲歲枯榮。小妹和我,就像那長在岩隙中的草芥,雖然不是很茁壯,可是仍然與生存的環境對峙著,頑強地活著......

    妹妹出生以後,外婆就經常帶著訓斥的腔調問:“以後你打算怎麽辦”

    “嫁人唄”,母親無奈地迴答。

    “帶著兩個孩子,誰肯要你?”外婆幾乎是在質問,“你又是這樣的名聲,”又指著妹妹說:“幹脆把這小的送人算了,大的我給你養。”

    麵對著外婆無數次的逼問,我的母親不再迴答,隻好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無奈。

    現在想來,她們母女之間的“仇”可能從那時就結下了。我的母親和外婆之間好象沒有親情和血緣,她們之間的冷戰直到外婆死時也沒有結束。可是我又覺得不怪這兩個女人,是命運在戲弄她們,外婆也很淒苦,作為那個時代的女人,她做的並不過分。

    終於有一天,外婆冷著臉對我母親說:“人家我找好了,兩口子都是上班的,家裏有錢,孩子到了那裏也不遭罪,比跟著你還享福,你帶著她也是累贅。”

    麵對著外婆的專橫,母親沒有反駁的餘地,她沉默了許久許久......

    “那就抱去吧,”母親把妹妹包了又包,終於無奈地哭了起來!

    “現在你知道哭了,”外婆又開始了無休止的埋怨,“你這種名聲,以後自己咋活著還說不好,孩子送人就算逃活命了。”

    “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母親冷冷的迴敬外婆,“我就是要飯,也不會要到你的大門口!”

    麵對著母親的不恭,外婆開始大罵:“你現在就已經拖累了我,還嘴硬。你這個不要臉的,可把這個家害苦了!”外婆越罵越氣,“我這是那輩子造的孽呀!”

    “你讓人來抱吧!”我的母親不再哭泣,狠狠地摔了門,默默地走了出去......

    她這一走,就再也沒有。整整一宿,妹妹餓得哇哇大哭。外公以為我母親尋了短見,到處尋找,還大罵了外婆一頓,小妹送人的事也不在提了。

    第二天傍晚,外公和鄰居才在一片荒野地裏找到已經奄奄一息的母親。可是無論如何她都不再踏進家門。後來是外婆的小弟,也就是我母親的老舅,從鄉下趕來,接走了她和妹妹,這件事才算平息下來;然而她和外婆的矛盾卻沒有化解!外公說過,孩子不是貓崽狗崽,不能送人,就是餓死也得死在家裏......是不是他的這種樸素的親情和善良,才使我和妹妹沒有分開,而且保全了性命,我不得而知。

    然而不久,母親經過她一個同學的介紹,就丟下我,帶著妹妹和一個陌生的北大荒人走了......那是一個很醜,很黑,而且比她大十多歲的男人。

    母親為什麽跟那樣一個男人走,丟下工作,丟下父母,丟下我,丟下家鄉的一切,而且從此自甘墮落......我一生都在困惑!

    我曾經是那麽的不理解,恨她,甚至也和外婆一樣的瞧不起她......

    現在我也做了母親,我終於體味了一個不僅失去了愛情,而且失去了家的溫暖,甚至沒有了做人的尊嚴的女人,會是怎樣一種如同行屍走獸般的心態,她能繼續活下去,已經是個奇跡!

    丟下我,也許是她當初就不願生我;帶走妹妹,也許是她情願生她。

    一個女人,被騙去了愛情,而且還得到了兩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人生的悲劇,還有比這更殘酷的麽?

    沒有理解和寬容,卻要承受洪水般的辱罵和白眼;家,還有什麽值得留戀?

    現在我很佩服我母親的堅強,如果換上我,早就尋了短見,早就一了百了......

    從此,我的母親開始了她漫長,飄零,在世人看來是墮落的人生;也就從那時起,我幾乎忘卻了我還有一個母親和一個妹妹,開始了我孤零,苦悶、充滿了傳奇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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