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劉生軒,山東人。據說他的老家離孔廟隻有九十公裏,十三歲那年,他家鄉鬧饑荒,他的母親和小弟弟都餓死了,不久父親也病故了,隻剩下他們兄弟四人,他是老三。

    一九三八年,有一支部隊路過他的家鄉,為了有飯吃,剛滿十七歲的他和比他小兩歲的小弟,跟著部隊走了。盡管當時他們還不懂得什麽是革命,但他們確實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因為那是八路軍的隊伍。

    起初他還和小弟弟在一起,但不久在一次戰鬥中就被打散了。從此兄弟再無音訊,相互以為對方犧牲了。

    解放後,是家鄉的大哥把他們聯係上了,才又在小鎮團聚。

    那時候,小弟還沒有退役,已經是師級幹部;而哥哥雖然退役前是個營長,還參加過“遼沈戰役”,在解放三岔口的戰鬥中,曾經創造了“一宿升三級”的神話,而且身上有八處槍傷,左眼球被炸廢,最後以二等甲級傷殘軍人的身份在小鎮退役,可他的官卻沒有弟弟做得大。也許是他過於坦誠和豪爽了,總之他的政治生命遠不及弟弟!

    剛剛解放的小鎮,經常鬧土匪,我外公當時任小鎮所屬區的區長。有一次,一百多個土匪包圍了鎮公所,十幾個幹部嚇得團縮在一起,沒人敢出去迎敵。隻有我的外公,腰裏別了手榴彈,手裏端著衝鋒槍一個人衝了出去.....不僅打死了十幾個土匪,把其餘的土匪追出了二十多裏以外,而且那群匪徒的首領在鎮公所門前就被我外公一槍擊中了腦殼。從此外公的故事被傳的越來越神奇,當地人把這位經常騎著大黑馬的山東人,當作了傳奇式的英雄,方圓百裏都知道“劉大區長”的厲害。

    在我的記憶裏,外公總是喜歡把小腿裹的嚴嚴實實,給人的感覺像是整裝待發。他不穿襪子,冬夏都用一片布包著腳,俗稱“包腳布子”。據說他是神槍手,但我沒有看見他打過槍,隻是知道他能用彈弓很輕易地打掉落在樹上的麻雀。還曾經看見他在杏樹下練過拳腳,但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武功。

    他雖然目不識丁,卻能栩栩如生地講述《西遊記》和《三國演義》中的精彩片段,許多民間佚事。特別是他家鄉的傳奇,經他那帶著山東口音的講述,會讓你如同身臨其境......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少年時代懲治“鬼劫道”的故事:他十一歲的時候,在一片很茂盛的樹林中,相傳有一個渾身長著白毛,有著血紅的長舌頭的大惡鬼,經常劫路人的錢財,弄得村子裏人心惶惶。生性膽大的外公就糾集了五六個少年,隱藏在樹上,想看看那惡鬼是怎樣劫人的。他們在樹上等了兩三天,一天夜裏,終於等到鬼出來了,被劫的是一個推著車子莊稼漢,那人一見到“鬼”,嚇得丟下車子就跑,而那鬼卻從容地取下了長舌頭,迅速地推走了車子。原來鬼是人裝的,身上的白毛不過是反穿了一件羊皮襖而已,外公等人迅速從樹上跳下來,攆上了鬼,狠很地把他打了一頓,直打得那鬼跪地求饒......每當講完這樣的故事,他都要爽朗的大笑一場,有時我也會跟著笑得肚子疼。那些或驚或險的故事,讓我產生了無限的遐想,我想我的對於文學的愛好,就是從外公的故事開始的。

    外公是個十分剛毅的人,不管遇到怎樣的災難,他都不向命運低頭,他的頭上殘留著一塊炮彈皮,受傷的地方已經不長頭發了,隻能用周圍的長頭發掩蓋著。每到陰雨天的時候,那裏就奇癢難耐,可又不能去抓,因為那塊頭皮經常發炎,可是我從未看見外公叫過苦。我隻看見他流過一次淚,那就是在他彌留之際,當時他已經不能說話了,但好象腦子還是清醒的,仰麵躺著,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眼角往下流,淚流盡了,也就停止了唿吸,也許那每一滴淚珠都是外公一段心酸而感人的故事。他十七歲參軍,同日本鬼子拚過刺刀,後來又參加了解放戰爭,從關裏打倒了關外,直到身體傷殘才離開部隊。雖然退役後在小鎮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官”,但是由於沒有文化,性格又很粗暴,所以他主動退出了官場,隻要求組織上給他一塊菜地維持生活。他和無數同時代的革命先輩一樣,雖然為新中國流了血,撒了汗,可他沒有過多的要求,隻想靠那塊菜地頤養天年。可歎的是滄海桑田,人事難料,已經當了農民的他,仍然沒有擺脫人世的糾纏,直到晚年,他的生活也沒有遂過心。坎坷伴隨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關於外婆的故事,也象對外公的印象一樣,我隻能在記憶中去搜索。小時侯經常聽她講起娘家的故事。好象她的娘家是個不大不小的土財主,但是她的本家都是家財萬貫的商人或大地主,省城裏著名的楊家客棧就是她的堂叔公開的,那是個很有影響力和充滿政治色彩的地方,經常接待日本人。外婆的父親是個很有心機的人,據說會說日本話,和當地的胡子(即土匪)也有很密切的聯係,參加過什麽“三青團”。外婆有一個姐姐,三個妹妹,三個弟弟,二弟上過滿洲國的國高,做過日本人的翻譯官,日本投降時被殺。剩下的兩個弟弟在家讀私塾,外婆也多多少少識幾個字,我小時侯背的《三字經》《百家姓》都是外婆教的。她家有許多土地,雇著一些人做長工,不是十分有權勢,但也富甲一方。外婆長的很端莊,是個典型的大家閨秀。她性格溫順,頗具內涵,是個很有修養的女人,可惜她生不逢時。

    看過周立波的《暴風驟雨》的讀者都知道,當時東北地區的土地改革是多麽複雜,小有資產的外婆家,自然也躲不過那場暴風驟雨的洗禮。當時我外公作為土改工作隊的負責人,到外婆的娘家附近去工作。外公人很直率,加上他的英雄式的傳說,驚動了外婆的父親,那個功於心計的土財主,立刻就看準了機會,並且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拉攏外公......

    終於年僅十七歲的外婆嫁給了已經三十多歲的外公。

    當時的外公不僅一身槍傷,還瞎了一隻眼,又是滿口的山東粗話;而外婆不僅長的很美,還有一手好針線,她的繡工附近姑娘媳婦沒人能比的上。這樣的兩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用“般配”二字來形容,但是為了家族的不被毀滅,為了保全她父兄的生命和財產, 外婆做出了犧牲。事實也是如此,如果沒有外公這把保護傘,外婆的父親一定會被鎮壓 ,別說他是日本人的走卒,就單憑他和土匪的交往,也沒有他繼續生存的理由。據說胡子們搶了東西就放在外婆家,而且匪首還在外婆家做抽大煙,賭錢,喝酒。這樣的人,在剛剛做了主的窮人眼裏,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可是在外公的保護下,外婆一家逃過劫難,僅僅把土地分給了窮人,金銀財寶幾乎沒有動,外公也因此為自己埋下了禍根......

    外婆是地主階級射向敵對階級的一顆糖衣炮彈,他們的婚姻是一場交易,也是那個時代的獨特產物。他們之間沒有共同的愛好和語言,更談不上愛。在外公眼裏,外婆就是外婆父親給他的一件物品,他對外婆非打即罵,一切都得按他的意願行事,山東人的霸氣,外公在外婆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外婆的一生是悲慘的一生,他們組成的家庭也是畸形的家庭,當然也就造就了我母親的畸形人格。據說我的外婆不敢說我母親一個“不”字,我母親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外婆也得去摘,否則就會挨外公的打罵。所以我的母親是在外公變態的溺愛中長大的,也成就了她一生的悲劇。而後來的我,就生活在這樣的兩個老人中間,雖然上了年紀的外公性格已有所改變,加上我的母親給他帶來的教訓,對我的教育已經不象對待我的母親那樣了,但是仍然形成了我性格的古怪和任性,好靜和孤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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