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一個甚長的暑假,長得足以令人發瘋的兩個半月。我到巴黎去了兩個星期,倫敦兩個星期,還剩一個半月。幹什麽好?


    找一份暑假工作。


    我走進這家小店,我問:“你們需要人手嗎?”


    店主是一位太太,看看我,問:“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中國人。”


    “好。日本人免談。我丈夫死在日本人手裏,第二次大戰,在新加坡。”


    “真對不起。”


    “跟無關,中國人是好人。我相信中國人,我們一起打過仗,我知道。我這工作時間很長,早上十點至下午五點,沒有休息,星期天關門,一天到晚隻能站著,一星期十鎊的薪水,幹不幹?”


    “以前那個長頭發的男孩子呢?”


    “把頭發染得血紅,到倫敦做歌星去了。”


    我笑。


    我接受了工作。


    我喜歡這家小店。它賣一切的東西,都是不實際的東西,所以我才喜歡。它賣翻版畫;畢卡索的藍色時期、粉紅時期;達利的超現實;波蒂昔裏的維納斯出世;比亞資裏的版畫;米羅的女人與星、克利、一切一切的畫;米開朗基羅。它賣“中國製造”的字紙簍,中國剪刀、中國燈籠和草鞋。積木、木珠子、布娃,布狗熊。紮染的長裙子,花生漫畫的杯子、碟子和胸針。各種標簽,包括“我好奇,但不黃色”,銀子的手鐲、戒子、鑲半寶石的項煉、智力遊戲玩具、明信片、賀卡……上帝!想到什麽他們就賣什麽,小鍾,黃色的紅色的,才一寸直徑


    美麗,真美麗的一家小店。


    小店名字叫做“貝許”,是主人家的姓。


    可是進來看的人,比買的人多。因為,因為價錢貴。


    有錢人用錢都用得壞,沒錢的人愛好卻都上乘,悲劇。


    但是我對顧客極之禮貌耐心。我做這份工作,不是為了十鎊,老天,我不是充闊,但是我靠那十鎊,我好去死了。我是為了我喜歡這間小店。


    小店常來新貨。


    有一次來了整套手縫拚花的沙發墊子與被子。我嘩然大叫,買了一套,老板娘直搖頭。一個月薪水還不夠呢。又有一次來了一大蓬一大篷的幹花,那形狀顏色之美,難以形容,我也買了一大束。


    我跟老板娘說:“你的店,真是罪過,我為它破了產。”


    她的迴答:“你們外國學生都有錢,一個電報,錢就匯來了,在乎什麽?”


    我想申辯,但算了。讓他們這麽想好了,有什麽關係?


    我在這家小店裏工作,很是享受,漸漸店主很信任我,她自己老溜開去喝咖啡,吃茶,把店交給我。


    年輕人常常進來問:“那幅莫地格裏安尼的‘愛麗絲’,要多少錢?”


    我答:“十五鎊。”


    “真貴啊。”他們歎息。


    “是的,”我惋惜的答:“真貴。對不起。”


    我反而向他們道歉,然後我們說了好幾十分鍾關於莫地格裏安尼的故事,他的肺病,他的美貌,他的風格,他的悲劇。聊了半天,一便士生意也沒做成,但是我很快活。


    也有年輕人開了跑車來,在小店門口停下,買一隻很可愛的玩具熊,送給等在跑車裏的漂亮女朋友,然後把車子像火箭一樣的開走。


    兩者我都欣賞。


    有工作是快樂的。真的,不騙你。天下最痛苦的,莫如富貴閑人。


    我不閑,我不富貴,最低限度我做人還有追求的目標,謝謝上帝。


    不過這家店,很有點像人家幽默地形容的“兩死店”──“客人進來客人死,客不進來店主死。” 東西的價錢實在貴,也賣油紙傘,但要兩鎊多一把,瘋了。


    一個雨天。


    (雨天有什麽稀奇?此地要是開大太陽,才值得稀罕呢?我閑來都得吞維他命d,以防萬一。)


    在這個雨天的下午,我一個人在店裏,店裏沒有什麽客人。我坐在地上看武俠小說。客人進來門上通常會鈴聲大作,那時候我起身招唿不遲。


    正看到楊過婉拒郭芙的時候,鈴聲就響了。我曉得這本武俠小說我已經看過七千餘次,但是有人來打斷,我還是不快。我隻好站起來。


    一個咖啡色頭發的男孩子背著我,在看東西。


    我站在他身後,耐心等候他的吩咐。


    他很高,而且他的頭發十分短,貼在腦後,他的身裁好看極了,牛仔褲,t恤,藍與白,但是美麗。青春是美麗的。我放下了我的武俠小說。


    下雨天。


    一個短頭發的男孩子。


    他轉過身子來,想找店員,沒想到我站在他身後,嚇了他一跳。我微笑。他隻動了動嘴角,有點不好意思。


    他的臉是這麽的漂亮,上帝,我看得目瞪口呆,是一種溫暖的漂亮,他一定十二分年輕,大眼睛是藍灰的,睫毛有一寸多長,重重的覆下了影子!臉頰粉紅,他的頭發那麽短那麽齊。我看他像看洋娃娃一樣。雖然說外國男孩子漂亮,像他這樣的,到底少有。


    他有點難為情,“你──”


    “是的,我是店員。”我也尷尬了。


    下雨天。


    下雨天老使我這樣子。


    “這家店,很好。”他說。


    “我可以幫你忙嗎?”我問。


    “我在找一樣禮物。”他說。


    我連忙說:“請慢慢看,我們這裏什麽都有,慢慢的找好了,不要客氣。”


    “謝謝。”他說。


    我微笑。


    找一樣禮物。給他的女朋友?


    他長得這麽好看,那個女孩子是什麽樣子的?


    我偷偷看了他的側臉一下,他的長睫毛閃動著。


    “這個下雨天。”


    然後他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他開心的轉過頭來,他指著櫥窗說:“那個,那是個音樂盒子嗎?”


    “哦是的。”我說:“很美麗的音樂盒子。”


    我把它拿出來。上了鏈子。音樂緩緩的奏,是那首《許久許久之前》。


    其實這不是一隻音樂盒子,它隻有三寸來高,是一個小小的帳篷,下麵有四隻七彩的小木馬,用細金鏈子吊著,馬上騎著小小的人,當音樂一響,馬開始轉,真是很動人的,老實說,我也很喜歡。


    他聽見那隻曲子,微笑了。


    “我買它。”


    “好的。”我也微笑。


    他有很好的趣味。


    我拿出花紙,“禮物包裝?”


    “是,謝謝你。”他伸手到口袋去,“多少錢?”


    我把標簽一看,連我都一呆,“十鎊!”好貴啊。


    他怔住了,手在口袋裏拿不出來。


    我馬上明白,他沒有那麽多錢。這是一家名貴小店。


    他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耳朵後麵去。


    我立刻說:“其實我們還有其他的東西,都是好禮物,一隻這樣的音樂盒子,有點……幼稚,是不是?你要不要看看別的?”我把手揮了揮,“下雨天,我們沒有別的顧客。”


    他抬了抬眼,又垂下了長睫毛,“謝謝你,非常謝謝。”


    “一點也沒有關係。”我說:“真的,一點也沒有關係”


    “我──下次再來。”他說。


    “請來。”我禮貌的說。


    “謝謝,再見。”他拉開門走了。


    他走得很匆忙,臉還是紅的。


    我低下了頭。


    我把發條再上好了,看那四隻木馬轉動,一隻最美麗的音樂盒子,但是他沒有足夠的錢買。可憐的孩子。世界上很多美麗的東西,都是要用錢買的。


    音樂停了,我把它放迴櫥窗裏。


    他是一個學生嗎?


    我永遠不會知道,多麽可惜;他是這麽喜歡這隻音樂盒子,我相信那個女子也會喜歡它。不過──


    法國的聖羅蘭說:“有錢的人,用得這麽壞。”再對沒有了,然而沒有錢的人,卻趣味很高。


    我沒想到的是,他在陽光之下,又來了一次。他可能隻是路過,兩星期之後,我很忙,正在招唿客人,他在櫥窗外站了一會兒。店裏暗,街上亮,我看到了他,他沒有看見我,他仍然在看那隻十鎊的玩意兒。


    我把我所有的顧客都扔下了,我看住他。


    他隻停了一會兒,然後就走掉了。


    顧客禮貌的催我,“小姐……”


    “是,是。”我連忙包紮好東西。


    午飯。我走到隔壁的店家,買了一罐可口可樂,一包炸魚薯條,然後踱到公園找一張橙坐了下來。英國到處是小型公園,再小也比維多利亞公園大一點,這是好處,我坐好了就吃我的午餐。


    “你好。”有人說。


    我錯愕的抬起頭,一塊薯條卡在我喉嚨裏,差點咽不下去。是那個男孩子!那個短發,嬰兒臉的男孩子,剛才經過店外的那個。他還記得我。


    “你好?”我笑了。


    然後我發覺他有伴,是個小女孩,大概十一歲。長辮子,一模一樣的大眼睛,長睫毛,麵孔也跟洋娃娃一樣。


    “你的妹妹?”我笑問。


    他點點頭。


    “我們坐在你旁邊可以嗎?”他問。


    “當然。”我說:“請坐。”


    “謝謝。”他真是禮貌。


    我對小女孩說:“你好?”


    她隻是笑,點頭,笑,不開口。


    “她怕難為情,”我笑說:“大概從來沒有見過中國人。”


    他搖搖頭,“她不會說話。”他摟著他妹妹。


    “對不起?”我懷疑的問。


    “她是一個聾啞兒童。”他說。


    “哦,對不起。我真對不起,我不知道──”


    “為什麽道歉呢?”他笑了,“醫生在看她,她的耳朵已經差不多複元了。很有希望。”


    我忽然明白了。


    那個音樂盒子!


    我看著他,怪不得他要買那隻音樂盒子。


    我的心軟了下來。我垂下了眼睛。那一天,如果我知道他是為了這個小孩買禮物,我該說五十個便士。他們會有多快樂,如果我可以把這個音樂盒子送給他們──


    我咳嗽一聲。


    “你知道那家店?我工作的店?”我假裝不知道他今早又來過。“我們明天減價了。”我說:“我們會忙得要命。”


    他的長睫毛抖了一抖,像蝴蝶的翅膀。“你是唯一的店員,不是嗎?”


    “是的,唯一的店員,當然還有老板娘。”我說:“不過她對我很好,她不大理事。”


    “啊。”


    我說:“如果你明天有空來的話,你曉得那隻音樂盒子?有木馬的那隻?我替你留下來,我想他們會把價錢減得很低,隻有你才對它有興趣。別人從來不問。”


    他微笑。


    “真的,價錢會跌到七十五個便士,你如果不要,我就賣了它。”我急了。


    “我不認為會便宜成那樣。”他笑。


    “明天,我們大減價。”


    他摟住他的妹妹,他的眼睛像一泓湖水,他有這麽美麗的眼睛。美麗的眼睛。我呆了一會兒。我喝完了我的可口可樂。我怎麽了?我為什麽這樣關心他?


    今天甚至沒有下雨,我還有什麽藉口來解釋我的行為?


    “你是中國人?”他問。


    “是的。”


    “你就在那家店裏工作?”他又問。


    “不,我是學生,暑假太長了,我能做什麽呢?你是學生嗎?”我也順口問。


    “不。我不是學生,”他說:“我十四歲便開始工作了。”


    “哦。”我不說什麽。人各有誌,我無權過問他的事。


    但是在這裏,政府一直津貼學生,鼓勵學生,他為什麽這麽早出來做工?又能找得到什麽好工作?工作是受氣的、辛苦的。當學生卻優哉悠哉,兩條路,他為什麽選了那條又黑又苦的路?


    他說:“我帶妹妹到湖中央去劃下船。”


    “我必需迴去工作了。”


    他微笑著,“謝謝你。”他很深意的說。


    這下子是我麵孔紅了。他看穿了我的的意思,我們那家店是永遠不會大減價的。我隻想幫他一個忙,但是想盡了辦法,還是著了痕跡,叫他看穿了。


    他是一個相當驕傲的人。


    “再見。”他說。


    他那個不會說話的妹妹向我擺擺手。我向他們說再見,一個人迴了小店。老板娘來了幾個朋友,正在聊天呢。我從櫥窗裏把那隻音樂盒子拿出來。


    老板娘轉身過來,“你好像很喜歡它?”


    “是。”我說:“我要將它買下來。”


    老板娘驚異的說:“上帝,我把整家店頂給你算了,這一個多月來,你買的東西,比顧客還多。”


    我笑,“我還是要買它,”我拿出十鎊的鈔票。


    “這是今早我才付你的薪水?”


    “是的。”我笑。


    “傻女孩,你坐在店裏,沒事就每樣玩具慢慢的玩好了,買迴家去做什麽?發神經?”


    “它太可愛了。”


    “好吧,八鎊賣給你,自己人。”她說:“瞧,你白白替我做了一個星期。”她聳聳肩。


    “謝謝你。”我說。


    我付了錢,拿了收據,卻再把它放迴櫥窗裏。


    老板娘瞪大了雙眼,“你怎麽了?”


    “隻是把它放在那裏,看上去好極了。”我說。


    “我真不明白中國人!”她嘴裏雖然這麽說,還是咪咪的笑著。


    我也不明白自己。


    我常常做這種傻事。當我在香港的時候,我送過人一隻卡蒂埃打火機,七百塊港。事後這個人大概花了三塊錢,寄了一張聖誕卡給我,我還樂得半死,因為我喜歡他。喜歡不是用錢來量的。我也買過跑車給男孩子開,花的是爸爸的錢,也是為了喜歡。問題是……問題是我常常喜歡上不對路的人。他們拿我當傻蛋。


    我的眼睛睜得不大,看不清楚事實。


    像這個八鎊,我還得裝成店家大減價,求他要這隻音樂盒子。為什麽?滿街都是長睫毛的男孩子,為什麽?他感動了我什麽?


    是那個小女孩嗎?


    或許。


    她會很快樂。一定是因為那個小女孩子。我寂寞我不開心,但是別人,如果我可以幫助別人,我想他們開心一點,這次我可以,何樂而不為呢?我又不希望得迴什麽報酬。


    他們明天會來嗎?


    他是一個驕傲的人。


    他會來嗎?


    我痛恨戀愛,我甚至避免喜歡某一個人。看,我喜歡這樣一對兄妹,我甚至不曉得他們姓什麽名什麽,我已經掛念住他們了。煩惱就是這樣開始的。


    要完全的自由,一定要完全的感情獨立與經濟獨立。不過寂寞。真的寂寞嗬。


    第二天,他沒有來。


    收店的時候,我對老板娘說:“真寂寞。”


    “這是一家寂寞的店。對不起,超級市場才是熱鬧的。”她說。


    我微笑,她很有趣。


    我答:“有些人的心,像這家小店,另外一些人的心,像超級市場。”


    “你想得太多了,我的愛。”她拍拍我的肩膀,“下一個暑假,迴家去,這裏太寂寞了。每一個人都迴了家。”她說。


    我們關門,迴去了。


    他沒有來。他或許永遠不會來了。


    臨迴家,我隔著玻璃看著那隻旋轉木馬音樂盒子,看了一會兒我也走了。


    第二天是一個雨天。又一個雨天。


    一個金發少婦走進來要買那隻木馬音樂盒子,我說已經賣出了。“還有同樣的嗎?”她問。“沒有,太太,對不起。”我說:“看看別的好嗎?”我幾乎強逼性的令她買了一隻布娃娃。


    老板娘看著我,她說:“你是個好售貨員,該去吃午餐了。”


    “我在這裏吃,我帶了三文治。”


    “昨天你也沒出去吃。到公園去,那公園的空氣對你有好處。”她揚揚手。


    “是,許大大,你越來越像我母親了。”我說。


    她看著我,“你在等一個人,是不是?”


    我的臉紅了,幾乎是馬上紅的。我以為隔了這些年,已經是既老又辣了,誰曉得心裏的事,被旁人一眼就看了出來。我不響。


    “但是等誰?”老板娘問:“他為什麽不上你家去?是幾時發生的事?我也是一個寂寞的人,我很多事,但你不必迴答我。”


    我不響,還是不響。我想這件事情根木是笨得離了譜的。像我這種年紀,怎麽還可以做這種笨事呢?


    老板娘開口了,“我喜歡中國女孩子,因為她們還懂得臉紅,因為她們會懂得等候,因為她們有時維持靜默。”


    我笑了,“謝謝你。”我說。


    我還在等,等那個長睫毛的男孩子來這裏,但等了一個禮拜,他沒有出現過。我有時候把音樂盒子取出來,上了鏈子,聽它叮叮咚咚的奏“許久許久之前”,我會微笑。


    他一定會來的,不是為了我,是為了這首可愛的歌。


    他來了,時間不大對勁兒。我與老板娘都忙,來了一批遊客,什麽都想看一看,什麽都不想買。我蹲在地下,一頭大汗,他來了,我沒看見他。老板娘輕輕的推我一下,說:“你等的來了。”


    “什麽?”


    “他來了。”老板娘重複一次。


    我抬頭看見了他,我的歡欣是莫名的。我太高興了,我把手中所有的東西都扔迴紙裏。


    他的眼睛在微笑。大大的藍灰眼睛,美麗的眼睛。


    “你好?”我問。


    “很好,你呢?”他也問!“你還在這裏?”


    “是的。”我笑,“還在這裏。”


    老板娘在旁邊說:“當然她還在這裏,不然你看得到嗎?”


    我的臉又紅了,一定是因為店裏人多,熱的關係。


    我跑到櫥窗把音樂盒子拿了出來,我遞給他,“我留給你的。”我說:“七十五便士。”


    他看住我很久。“我──”


    “你得付錢啊。”我說:“我為你留了一個星期了。”


    “事實上我不是為了它而來的,我也想來看看你。”


    “七十五便士。”我的臉火辣似的熨,但是我笑著。


    “好的好的。”他掏出了錢給我。


    我鬆了一口氣,我沒理其他的顧客,我把他的盒子包裹得極其漂亮,又加上一個大的緞帶花。我給他。我真開心,比他還開心。


    “謝謝。”他說。


    “沒關係,你妹妹好嗎?”我問。


    “我來告訴你,她的耳朵,她可以聽得很清楚了,現在他們看她是否可以說話。”


    “多麽好。”


    “她聽到這個音樂,會很高興。”他揚揚盒子。


    “我也這麽想。”我看著他。


    “上星期,我很忙,我在一家木器店工作,他們接了訂單,忙得我走不開,對不起。”


    “沒關係,我知道你會來的。”我說。


    “謝謝你。”他說:“你這麽忙,不妨礙你了,我還是走吧,下次再見。”


    “呃──”


    “你要馬上迴大學了,是不是?”他說:“要開學了。”


    “是的.我是大學裏唯一的中國女孩子於:那隻是一間小大學,荷裏斯,就在對麵,很容易找。”


    “我記得。”他說:“謝謝你。”


    “代我向你妹妹問好。”


    “我會的,再見!”他揚揚手走了。


    我看著他,他短短的棕色頭發,他美麗的身型,白t恤,藍牛仔褲。我微笑了。我知道他會來的。他果然來了,我轉迴頭來。


    我幫老板娘打發了那班遊客。他們買了不少筷子、珠子、扇子之類的東西。今天生意真算不錯,天天這樣就好了,我想,熱鬧一點。


    然後我忽然想起,他的姓名,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老板娘衝了兩杯茶出來,把其中一杯遞給我。


    她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的說:“原來如此。”


    我看她一眼,“他有一個妹妹,耳朵剛剛治好,本來是聾的。他買不起那隻音樂盒子──”


    “所以你送給他。嘿!七士五便士,那隻緞帶花都不止七十五便士。寶貝,你聽著,你爸媽再多,也不夠你這麽亂花,當心點!男人都一樣的,他們不遇是來占一點便宜──大的,小的,他們都是一樣。”


    我低下了頭。


    “一聲‘謝謝’,你就把生命交了給他?他隻在木店裏工作,你是大學生,你真打算跟他出去?想一想,我的孩子,想一想。”她真是好意,完全像一個母親。


    “是,貝許太太,我……很不實際,我知道。”


    “你幾歲了?”


    “廿一。”


    “你到了該現實的年紀了,張大眼睛,選一個大學生,別浪費時間。是的,他是一個好孩子,但這是生活!不是聖誕節,每天都來免費大贈送,還得了?”她說。


    “你認為他會迴來嗎?”我問。


    “誰知道?”她聳聳肩。


    我笑了。


    “哦,我應一該告訴你一聲,唐,那個染紅頭發去做歌星的男孩子,他要迴來了,在倫敦差點沒餓死。他求我收留他,我想,好吧,反正你開學要走的,就讓他迴來吧。”


    “他的歌唱得不好?”我奇問。


    “誰曉得?”她又聳聳肩。


    兩個星期過去了。我馬上要開學了,於是向貝許小店,貝許太太告辭。她說她會想死我。我說:“我隻住隔壁,我一有空就來看你。”


    她吻了我的瞼。


    我把一張字條給她。“我的地址,我的大學,我的名字,如果他再來找我,告訴他,我喜歡他,我希望再見到他。把這張紙給他。謝謝你。”


    老板娘看牢我很久。


    我垂下了我的頭。


    我知道他不會來了。老板娘也知道。但希望還是希望,我留下了字條。至於上一次,上一次他到小店來,到底是為了這隻‘大減價’音樂盒子呢?還是為我?不得而知。我永遠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


    老板娘接過了字條,她說:“我明白了。”


    “謝謝你,再見。”我推門出去。


    “孩子!”她追出來,“過沒多久就下雪了,你獨自一人在此,好好當心自己。”


    “我會的,謝謝你,再見。”


    她向我擺擺手。我走了。


    一間小店。


    一隻音樂盒子。


    一個長睫毛的男孩子。


    五糧液股票走勢和k線圖分析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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